“所以從一開始,沾染天花惡疾,便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是麼!”如眼裡的光彩隱隱約約夾在着笑意,緩緩的轉動着烏黑的曜石般的眼珠子,帶着一絲勝利的姿態,從容的問道。“你們姐妹能知曉天花如何醫治,必然是自己染過,亦或者是身邊的人染過,根本不必擔心自身的安危是不是!”
如一邊盤問柳絮絮,一邊輕柔的對沛雙點了點頭,示意她將此法知會石黔默,儘早救治四阿哥。
柳絮絮攥緊了雙拳,看上去好整以暇般臨危不亂,一如往常對着如淡然的笑。實則,心亂如麻的她,已經知道自己中瞭如貴妃的詭計。許是柳綿綿這次真的盡了力,所以旁人無法從她那兒找出紕漏,於是……於是精明的如貴妃就朝自己發難了。
“娘娘的話太深奧了,臣妾不明白。會醫治天花就非得自己得過麼?那太醫院裡的那些御醫們,豈非人人都要百毒不侵了。”
如想起從前的自己,大約也是柳絮絮這麼個年紀的時候,如她一般的喜歡耍嘴皮子。牙尖嘴利的恨不能將對方咬得皮開肉綻,只用三寸不爛之舌,就能把對方氣的七竅生煙,不免好笑。到底是年輕,到底是充滿活力,只是這一切慢慢的沉積下來,終究成了沉穩與淡漠。
所以今時今日,如越發的懶得與她口舌。也許笑裡帶着幾許譏諷的意味,也許只是懷念自己那個時候的純真吧,總歸她就這樣頻頻微笑,雲淡風輕。
而柳絮絮已經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一席話說下來,非但沒有使如貴妃惱怒,反而令她笑意漸濃。只覺得自己像是戲裡的丑角一般,彷彿只是上脣才輕輕碰了下脣,旁人心中已經有數了。
卸掉了些許的傲氣,柳絮絮看上去因爲失魂而柔順了許多:“如貴妃娘娘心善,必然是想要救下四阿哥的。如今臣妾已經供出了法子,四阿哥必然安穩。您還有什麼不滿足亦或是其餘的吩咐麼?”
如輕輕搖了搖頭,並沒有說什麼。
“娘娘您沒有,臣妾有!”柳絮絮兀自跪着往前走了兩步,離着如更近了些:“求娘娘賜絮絮一個了斷,讓絮絮再無遺憾的離開。”
這話倒是把如逗樂了:“從來都只有人求饒,盼望着生,你總是三番兩次的求死。這也作罷了,只是本宮並不明白,何謂再無遺憾?究竟是要皇上徹底把你當成柳綿綿那蹄子,成全了你千古的罵名而無遺憾。還是說,讓柳綿綿繼續頂替你的身份,妖嬈盡顯的玩弄權術,一朝成爲聖駕身旁最爲得寵的妃子才無遺憾?”
柳絮絮張了張嘴,卻並不知道該怎能回答。
自然,如也並非真的要聽她回答什麼。只是垂首,凝視着自己的旗裝,一簇簇色彩性命的連續狀蜀繡的牡丹紋路,捲了脣瓣:“無論是哪一種,本宮都無法成全你。是非曲直自在人心,指鹿爲馬那一遭事兒,本宮看夠了,不想再看。”
“娘娘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柳絮絮驚惶的揚起眉目:“絮絮已經說出了治癒天花的法子,難道娘娘不能看在絮絮還有此善念,就成全了將死之人的最後請求麼?如娘娘所言,後宮之中,人向來只求饒求生,鮮少求死。
孰不知求死比求生要簡單許多。娘娘您爲何就不能高擡貴手,放過臣妾姊妹呢?”許是說道了傷心之處,柳絮絮的淚水順着臉頰無聲無息的滾落,卻燙的驚人,她甚至能感覺到碾過臉皮的淚水,在冰涼的肌膚上,留下了一串又一串紅色的印跡。
除了無可奈何的與如對視,柳絮絮也想到了死在眼前。即便如貴妃再有法子,恐怕也不如沛雙的好身手,總是救不了自己的。這麼一想,眼裡的悽楚之色,轉瞬間被決絕填滿。甚至沒有一絲的留戀與不捨。
“你儘可以去死,但是你死後三日之內,本宮必然賜柳綿綿同葬。”如豈會看不出她的心思。只是覺得很可笑:“爲何你連死都不怕,卻就是這樣冥頑不靈的不敢接受現狀?爲何你非要拼勁一身的力氣,去維護一個心如蛇蠍的毒婦。由着她於後宮殘害性命?”
“如貴妃娘娘……您……何苦咄咄逼人。臣妾早就已經痛下決心,以自己的性命來換姐姐一條生路,您何必苦苦相逼,非要臣妾換回自己的身份。皇上心中,根本從未有過臣妾,難道捨棄這本來就不屬於臣妾的一切也是錯麼?
絮絮這一生,不是被福晉逼迫着入宮,就是被姐姐逼迫着服下那些傷心的食物,再不就是被娘娘您逼迫着要姐姐還我的性命。總得有一件事兒,是臣妾能替自己做主的吧?”
“宮裡的御醫,用的盡是傳承了百年的宮廷御方,正統的歧黃之術。”如似乎並未聽見柳絮絮歇斯底里的哭訴,反而是再說一件根本不相關聯的事情。“所以那些民間的古方,欠缺考證的偏方,根本沒有人問津,也更不敢亂用在主子身上。”
“娘娘您想說什麼?”柳絮絮猛然感覺到了如話中的含義,不禁心一沉,瑟瑟的顫抖起來。
“怎麼,你不明白?本宮還當你什麼都看得透透徹徹,算計的明明白白呢!”如溫和的笑着,越發的喜歡眼前這個“一根筋”的柳絮絮:“在皇后娘娘狂風驟雨鬧過永壽宮之後,忽然有人獻上妙計,救了四皇子。且這個法子,你知道,她也知道……”
柳絮絮只覺得淚水如滂沱的大雨,怎麼也流不幹:“依着姐姐的性子,她一定能猜到,是如貴妃娘娘您,將臣妾藏匿在永壽宮呢了。否則,憑什麼皇后才鬧過這裡,四阿哥就得救了。姐姐必然以爲,是皇后娘娘威脅您,又或者別使了別的什麼手段……”
如吁了口氣,伸出手托起柳絮絮傷心欲絕,卻依然美麗的面龐。“你不敢說下去了,本宮替你說。”
“當柳綿綿得知你尚且還在人間,她必然不會安心。依她的性子,唯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更何況,今時今日,她是學着你從前的樣子來博得皇上的歡欣。她害怕若是皇上知道了她的身份,從一開始就是欺騙是隱瞞,是殺死了自己嫡親的妹妹才換來的陪王伴駕。皇上會怎麼處置她,她會不怕麼?
後宮裡又是一場血雨腥風,本宮不畏懼,只是厭倦了。可你呢?柳絮絮,你又要重新面對一次親姊姊的涼薄冷酷,翻臉無情。”
“不要,不要再說了。”柳絮絮瘋魔一般,捂着耳朵吼叫:“求求您……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不想聽……”
如的眼眶也微微發紅:“若是柳綿綿真的知道自己錯了,也願意認錯,本宮不會吝嗇一個嬪位給她。可惜,即便是你用自己的性命換取了她今時今日的風光無限,又能如何呢?她還不是一樣無所不用其極的想要謀害本宮的笑薇,本宮的綿愉。
若非四阿哥不走運,先感染了天花,本宮襁褓之中的綿愉恐怕……”如沉痛的閉上雙眼,惋惜且也堅決:“所以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繼續留在後宮。無論你是否答應換回身份都好,柳綿綿必然要死。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多謝貴妃娘娘還肯對臣妾說這番話。”柳絮絮好似重新整理了自己的心,緩慢的俯下身子,讓光潔的額頭貼在冰冷的磚地上。這一瞬間,磚地的硬與涼,一下子讓她清醒了很多。“多謝您到了這個時候,還肯留下一線生機給姐姐腹中的骨肉。也多謝您,肯交心般與臣妾說了這許多話。或許,您說得對,求死不難,求生才難。”
如總算滿意的點了點頭,語含讚許:“與聰明人說話,總歸還是容易些。本宮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勸你看清楚柳綿綿了,但很慶幸的是,這一次總算是成了。”
柳絮絮痛哭流涕,一雙眼早已腫成了桃子狀:“絮絮自知沒有資格求娘娘寬恕,可……始終過不了自己心裡這一關。也只得厚顏無恥的求娘娘開恩。”柳絮絮再一次伏在地上。卻並沒有如剛纔那樣緩緩起身。
“她這樣對你,你還是希望她能活下去麼?”如知道她要爲柳綿綿求情,心裡雖然厭惡,卻也是溫熱的不行。從入宮以來,或者說從懂事以來,所爲的姐妹情深,很少見也很罕見。她與如寶自然不必說,玉漱姐姐與玉嬌自然也不必說。
卻不想柳絮絮對柳綿綿竟然能這樣的好……
“是。”柳絮絮忽然擡起頭,清澈的眸子滿是悽楚與哀傷:“哪怕讓姐姐如同宸常在那樣,渾渾噩噩的渡過下半生都好,臣妾求娘娘您開恩,不要讓她死……”
如別過臉去,心裡很是不忍。卻欽佩柳絮絮的情深意重。“好。”
“多謝娘娘。”柳絮絮終於心滿意足的哭了出來,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可她真的無法看着親姐姐去死啊!她是柳絮絮,不是那個冷酷無情的柳綿綿。
也許這便是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