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吳嚴來了,楊沐自打回來之後,就只去拜訪吳員外那天見過吳嚴,之後一直在家忙着應酬,兩人還沒怎麼說說話呢。吳嚴手裡拿了一把摺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着,這扇子是他在菁州中了秀才後買的,學的是菁州城內那些讀書士子的做派。照他的話說,摺扇是風流才子的標誌,以後這扇子就不準備離手了。本來他還要送楊沐一把的,被楊沐給拒絕了。
吳嚴上下打量了一番楊沐:“不應該啊,照理說春風得意,應該精神奕奕,怎會眼眶發黑、雙目無神?”
楊沐揉了一下臉:“夜裡有蚊子,沒睡好。你家的事都應酬好了?”
吳嚴此次中秀才,他爹高興得一揮手,擺了幾十桌流水宴席,招待親朋好友、左鄰右舍,一個個吃得嘴角流油。吳嚴苦笑一下:“總算清淨了,要不是我比你早回來幾日,今日恐怕還不能消停。這些日子我爹天天拉着我去應酬那些鄉紳,喝酒喝得我都成酒缸了,還得陪着笑臉,臉都抽筋了。”
楊沐哈哈大笑:“等你中了舉人,還有得喝呢。”
吳嚴一甩衣服下襬,坐下來:“得了吧,就我還中舉呢!”
“這可不好說,解元盡處是孫山,我看你能行!”楊沐也開玩笑。
“嘻嘻,這倒是,我發現我就是那萬年榜尾啊。”吳嚴有點得意。
吳嚴又問起去顏先生家的經過,楊沐一一說了。末了吳嚴又神秘地湊近來,壓低了嗓門,笑着問:“聽說你要跟我們家聯姻啊。”
楊沐紅了下臉,嘆了口氣:“別提了,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真爲這事犯愁呢。”
吳嚴好奇:“怎麼,你不願意娶我們家蘭月表妹?”
楊沐耷拉着腦袋:“其實我根本就沒考慮過娶親的事。”
吳嚴奇道:“你不想娶親?我覺得我家表妹不錯啊,長得也算清秀了,又心靈手巧。你知道嗎?你在她家吃的那些點心多半都是她親手做的呢。”
“啊?”楊沐覺得背上冷汗直淌,暗自慶幸這蘭月姑娘不是南方的蠻族,據說有些蠻族的習俗是吃了誰的東西,就一定要娶對方,“蘭月姑娘是挺好的,但是我目前真不想娶親。”
吳嚴坐回去,眼珠子轉了一圈:“難道你不喜歡姑娘家?”
“啊!什麼意思?”
吳嚴拿着扇子擋住嘴,壓低了聲音神秘地說:“咱們在菁州等放榜的那幾天,我四處閒逛,去醉紅樓吃酒,聽人說起這世上不光是男人喜歡女人的,還有男人喜歡男人一事。”然後擡起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楊沐:“難不成你也是?”
楊沐渾身打個激靈,有什麼東西似乎呼之欲出,他面上強作鎮定:“醉紅樓是什麼地方?你道聽途說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吳嚴咳了一聲,扇了幾下扇子作掩飾:“醉紅樓,不就是酒樓嘛。”
楊沐斜睨他:“是喝酒不錯,只怕還少了一個字,喝花酒纔對吧。”
吳嚴打了個哈哈:“我表兄非拉我去開眼界不可。你別說,醉紅樓是菁州最大的青樓,那樓裡的漂亮姑娘真不少。”
他說的表兄,便是張舅爺的長子,蘭月的兄長,楊沐見過兩面,年已弱冠,已是個成熟的生意人。楊沐上下打量他一下:“看來吳嚴兄是有了豔遇了。”
吳嚴一說到這個來了勁,便可勁兒說起醉紅樓的見聞來,倒把先前提的那個話題忘掉了,楊沐看着話題已成功轉移,心裡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吳嚴不知道自己無意間的幾句話,在楊沐心底掀起來驚濤駭浪,原來世上還真有男人喜歡男人一事,從前看過的那些斷袖分桃的典故原來是真有其事。男人同男人之間,除了友誼與兄弟情誼,竟還有另一種感情?如果是,那自己跟顏寧……哦,顏寧!我對顏寧又是一種什麼感情呢?如果真像顏寧說的那樣,一輩子不娶親,只和他一起吟賞煙霞、朝夕共處,似乎是一件很不錯的事呢。這樣想着,顏寧竟像心中一顆深埋的種子,在黑暗中醞釀了許久,終於被春風喚醒,雨露滋潤,破土發芽,長得滿心滿腔都是了。
楊沐想起自己同顏寧相處的點點滴滴,又翻出來他們之前的信箋,一頁頁地翻,看着那些生動俏皮的話語,想象他說這話的表情,寫這話的情形,一個個鮮活的顏寧呈現在眼前,彷彿他此刻就坐在自己身邊一樣,眉眼都跳動着,望着自己笑。滿心滿眼都是甜蜜。
衝動地拿起筆來,要給顏寧寫信,想告訴他自己這一刻的思念和快樂。但是又想起來,自己這是單方面的喜歡,顏寧並不知情,不知道他對自己是否也像自己這般的感情。還有,自己能不娶妻嗎?娘還等着他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呢。顏寧也不能不成親吧,顏家也只有他一根獨苗呢。不禁又有些泄氣,擲了筆,出門往後院去。
後院在母親的打理下依然井井有條,蔬菜瓜果葳蕤繁茂,散發着清香,幾隻雞悠閒地在草叢中踱着步子,機警地注視着草葉間飛動的蚱蜢。院子邊上的小池塘裡,幾隻鴨子正在悠遊地戲水捕魚,時不時拍打下翅膀,彰顯出它們歡快的心情。楊沐走到水邊,那兒有一枝新插不久的柳枝,已經成活返青了,他每天都要來看一看,澆一澆水。這根柳枝就是他離開五柳鎮時顏寧送的,他帶回來,想起“無心插柳柳成蔭”一句,試着將這根柳枝插在了水邊,沒想到真的成活了,這讓楊沐有小小的竊喜。
楊沐走到旁邊的柳蔭下,在青石板上坐下來,望向村西那片一望無垠的稻田與荷塘,微風吹過,拂動身邊的垂柳,送來縷縷荷香。這樣的日子,就算是沒有功名富貴,也是很愜意的吧。如果有一天,我沒有功名富貴,顏寧是否願意同我一起,看三兩枝竹外桃花,聽取一片蛙聲呢?他輕輕地嘆息一聲,極有一份隱隱的快樂,也有隱隱的哀愁。
楊沐中了秀才,私塾自然就不必去了,只是偶爾還過去向於先生請教功課。他也同於先生說了,讓他幫忙留意一下哪裡有請坐館先生的,能夠早日爲母親解憂是他目前最大的心願。那邊張家提親的事,也讓楊沐給推辭了,說是學業未成,門不當戶不對,擔心讓張家小姐受苦。楊母爲這事還有點小遺憾,兒子要是娶了張家的小姐,就算是一次鄉試不中,起碼以後不用擔心無錢趕考。楊沐對母親很愧疚,因爲他現在沒法答應親事,爲着自己的私心。
秋老虎肆虐過後,連着颳了幾天北風,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意伴着秋風秋雨,一層一層籠將上來。楊沐坐在書桌前,看着房檐下滴滴答答的積水窩,這雨已經下了好幾天了,似乎一時半會兒都停不了。想着自己前幾日看北風吹得緊,趕忙將露天地的柴禾收到柴房裡碼着,不禁鬆了口氣,娘還嫌他耽誤讀書的時間呢。這些年,娘真是把他當書生養了,肩不讓挑、手不讓提,哪有那麼矜貴啊,自己可還是家裡的頂樑柱呢。
一擡頭,便看見母親打着油布傘從外面進來,楊沐放下手中的書出去:“娘,您在忙什麼呢?”
楊母將傘放下:“我去你楊大娘家磨了點米粉,給你做粉蒸鴨吃。”
楊沐接過他娘手中的笸籮:“娘,您又瞎忙活,這雨天路滑的,仔細摔着。我不吃什麼粉蒸鴨,咱家鴨子都留着下蛋呢不是?”
楊母笑眯眯的:“咱家那鴨子都養了三四年了,最近那隻麻鴨也不下蛋了,我準備明年春天孵一些小鴨,這些老鴨子,我們就慢慢吃掉。”
楊沐“哦”了一聲,沒有再反對,進了廚房去幫忙。
“鐵蛋你去看書去,娘來就可以了。”
“沒事,娘,我看了一早上了,休息一下。跟您學做菜,等明兒做給你吃。”
“那好,你先去幫娘拿幾片幹荷葉來,洗乾淨了,等會兒好包鴨肉,娘給你做荷葉粉蒸鴨嚐嚐。”
“好嘞。”
母子倆在廚房有說有笑,享受難得的天倫之樂。這天雨一直下着,到天將黑都沒有住,楊沐去豬圈餵了豬,檢查雞鴨都進了塒。然後回了屋,點上豆油燈繼續看書。母親坐在燈邊納鞋底兒,麻繩被拉得哧溜哧溜響。楊沐聽習慣了這種聲音,覺得分外安心。
過了一會兒,楊母起身要去茅房,楊沐點上燈籠,要送母親過去。楊母說:“不用,燈籠給我,我自己去就好了。”
“這還下着雨呢,地面滑,我送您過去吧。”外面黑漆漆的,燈光照射處,密密的雨絲簌簌地往下落。
楊母撐開傘,從楊沐手中拿過燈:“就幾步路,自家院子裡,我還不熟悉幺?沒事的,先進屋去吧,外邊有些兒涼,你穿得單薄。”
楊沐看了下十幾步路外的茅房:“那娘您當心點,慢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