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心事?”年輕人奇怪的看了一眼顧懷,在小侍女不滿的目光中伸手進食盒摸索了一下,拿出一小瓶酒,慢慢飲起酒來:
“錦衣玉食,大權在握,我能有什麼煩心事?”
顧懷煞有介事的搖搖頭:“終究是外物,公子一看就不是俗人,這些東西可不能帶給公子快樂。”
年輕人沉默了一下,這才嘆了口氣:“說的倒也有些道理,一個人的快樂終究是要建立在努力奮鬥慢慢擁有的前提下,生下來就有這些東西,確實是沒什麼值得開心的。”
顧懷呆呆的看着他,這難道就是大人物們輕描淡寫的朝苦命人們顯示階級差距的方式?就這話說出去還真是讓人氣的...牙癢癢啊。
顧懷撓了撓頭:“公子是在擔心定遠戰局?”
“哪怕是濠州,也只是早晚可破的定局,我沒什麼好擔心的,”年輕人搖了搖頭,“徹裡不花帶了三萬蒙古軍南下,兩淮叛軍遲早會被鎮壓,這次我來定遠,也只不過是想出來走走罷了。”
顧懷心想這可不一定,再過些日子,整個元朝都要焦頭爛額,真以爲起義就這麼點聲勢?現在你們還以爲固若金湯的統治,很快就會被轟轟烈烈的起義給推翻,看眼前這年輕人的年紀,估計他還有親眼看到元人被攆回草原的一天。
但年輕人的心思和顧懷猜的並不相同,他喝了口酒,突然說道:“但一地戰局,改變不了天下大勢,大廈將傾,卻不是一個定遠或者濠州能夠改變的。”
“公子爲什麼會這麼想?”
“因爲大元開國這麼些年,元人還是元人,漢人還是漢人,”年輕人一指遠處的營寨,“我從大都一路走到南方,發現元人漢人的相貌還不是最能分清身份的,很多時候其實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來是漢人還是元人,比如對面的軍營...哪邊比較暗一些。”
顧懷敏銳的捕捉到了什麼:“公子是大都人?”
元朝大都,也就是後來明朝的京城,後世的北京,眼前的年輕人要是來自那裡,那身份說不定比顧懷想象的地方世家大族貴公子還要高一些。
年輕人笑了笑:“這個問題很重要?如果你的辦法不好,或者沒奏效,那裡就只有和你的小侍女一起去死,如果你的辦法很好,定遠破了之後估計想躲我都來不及,現在知道我的身份,對你有用嗎?”
顧懷砸吧砸吧嘴,心想這傢伙還真是說翻臉就翻臉,用最溫和的語氣說着最殘忍的話。
他只能笑笑:“公子說的是,是在下唐突了,對於公子來說,在下這等人確實如同草芥,不值得公子在意...”
“不算太對,”年輕人擦去嘴邊的酒漬,動作端的寫意,“別告訴我你沒有想過爲什麼我會這麼看重一個漢人,還是犯了事的漢人,如果以前死在我手裡的漢人都瞎編一個他們有好辦法的說法,難道我還真得一個一個試過去?”
顧懷的笑容突然變得有些苦:“公子是不是誤會了在下的身份...”
“年輕時候,總是把一些話當作耳旁風,有個老人教會我一些道理,但當時我是很嗤之以鼻的,”年輕人拂袖起身,老氣橫秋,“後來大元開始出現很多變化,我纔想着替那個老人分擔一些東西,現在看來,也許是時候在漢人裡面做一些事情了。”
他再次深深的看了一眼黑暗的河岸旁漸漸安靜的軍營,轉身走進夜色裡:“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該做什麼,不用我教你,明日過午定遠就開始圍城,七天時間,我等你一個結果。”
顧懷的笑容隨着他遠去的腳步漸漸消失,臉色最終變得有些陰沉。
安靜持續了沒多久,一旁吃飽了的小侍女終於開口了:“顧懷,你們在說什麼,怎麼神神叨叨的。”
正對着空氣憋悶氣的顧懷一下子破了功,他跌坐回地上,用袖子擦了擦臉:“這就是一個神經病,爲了跟上神經病的節奏,我不也得變成一個神經病?”
“怎麼罵人呢,他挺好的呀,還給我們送東西吃。”
顧懷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打一棒子給個甜棗的事情...值得你感動?送點吃食就讓你忘了被關進囚車的事情?”
“哦。”
“你這樣不行,也得虧當初遇見的是我,要是其他人,把你賣了你還替他們數錢怎麼辦?”顧懷語重心長。
小侍女打了個響亮的飽嗝,顯然是不想和顧懷在這件事情上多做討論。
深感家庭地位自從小縣城後開始與日俱下的顧懷惱了:“吃飽了不運動運動?快去找些柴火生個火,難道這種事情也要少爺我親自做?”
小侍女的目光無聲的落到了囚車的柵欄上。
沉默片刻,顧懷只好咬牙切齒的開始蒐集起河岸上的細碎柴火來,大個頭的不用想了,早被那些當兵的搬完了,顧懷青色的書生儒袍已經沾上了許多污漬,他懷抱柴火,一邊撿一邊罵:
“就知道這王八蛋沒安好心,就喜歡聰明人?是喜歡讓聰明人當狗吧?”
“說好的幹完了事就銷案放人,今天跑過來暗示什麼呢,真把老子當成起義軍的諜子了?”
“還想在漢人裡面做點事情...真以爲現在給漢人好處就能讓他們不造反?真沒白瞎長了一副小白臉的模樣,政治覺悟比女人還幼稚。”
他抱着柴火一把丟在囚車旁的地上,愁眉苦臉:“這下完了,總覺得這王八蛋不懷好意,他是不是暗示我要讓我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小侍女認真的安慰他:“沒事,你長得沒他好看。”
“我說的是這個嗎?”顧懷掏了一半火摺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他極爲震驚的轉頭看着小侍女:“你現在腦袋瓜裡到底裝了些什麼?我他孃的當初吃飽了撐的給你講那些故事。”
他手法極爲熟練的點着了火,一把抓過食盒,懶得再理小侍女,準備撿撿小侍女吃剩的東西填填肚子,反正這些年剩飯吃的也不少。
可片刻就他就看着食盒裡的幾道菜沉默了,仔細回憶一下,他和年輕人的談話間隙,小侍女好像一直在啃大白饅頭。
真是個傻丫頭啊,有菜還把大白饅頭當飯吃?
他的臉隱沒在夜色裡:“還算你有點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