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近四月的天氣，早上的太陽也算毒辣了，漫天塵土的軍營裡，全是一個個光着膀子的漢子不住地抹汗，一邊咒罵着天氣一邊友好地低聲問候着上官。
靜念也是光膀子漢子中的一員，不同的是他神情平靜，嘴裡沒有嘟囔着什麼，頭上也是光的。
在造反之前，他是個和尚。
至於爲什麼當和尚，靜念已經記不清了，在他年歲還小的時候，家人就把他送進了廟裡，養大他的師傅怎麼都不肯告訴他家人的身份，大概是擔心這個頗有慧根的弟子起了凡心。
諷刺的是這慧根現在看來沒什麼用，既沒辦法讓靜念在廟倒和尚散的局面後討口飯吃，也沒辦法讓他殺人殺的更利索些。
所以靜念參加了起義軍，因爲起義軍的宗旨就是你造反大家就是兄弟了，既然是兄弟那就不可能餓着你，沒吃的就搶百姓去。
正當靜念拋棄了以往學習的那些佛經，拋棄了師傅給他取這名字時寄予的厚望，以爲這輩子大概也就是跟着造反的混，直到頭髮長出來某天死在戰場上的時候，他莫名其妙又成了官兵。
人生的際遇真是說不清楚啊...靜念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看着幾個同袍擡着大大小小的籃子大呼小叫地進了營房。
他好奇湊上前，發現裡面全都是制式長刀，不同的是使用程度不太一樣，有些都鏽了，有些還跟新打出來的一樣，上面還帶着血。
“兄弟們，百戶大人說了，這武器領回來，人手一把，領完了之後去外面唱名集合，咱們今兒要出城！”
人最普遍的特點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長刀這玩意兒他們又不是沒見過，再加上人人都有一把，所以也不急着搶，一個個老實排起隊開始領刀，輪到靜唸的時候，他看着崩了個缺口的刀，有些不滿意，但也還是沒敢開口讓發刀的給換一把。
因爲那個昨天很兇拿鞭子抽他們的元人百戶站在一邊臉黑得跟炭似的，加上他黑熊一樣的身板，讓人看着就打怵。
領完武器，穿好衣服，集合完畢，一百來號人多少算是有了些紀律，按着昨天的高矮次序站好隊列，在元人百戶的帶領下開始朝着城門前進。
因爲比較矮，靜念站在了第一排，也是離兩個百戶最近的位置之一，他靜靜地打量着那個漢人百戶的背影。
從昨天的某些場景能看出來，這個百戶所裡，真正說了算的應該是這個漢人百戶，不過看他的年紀好像不大，穿着也奇怪，明明是個武官，卻穿着一身書生儒袍，靜念也只能把這歸咎於漢人百戶的一個怪癖，不過這也讓他動了些心思，因爲看起來這個漢人百戶像是個附庸風雅的人物，那他以前在寺裡跟師傅學的那些個詩詞和禪機應該就能派得上用場。
當和尚最可怕的是什麼？是淨了六根還要理會世俗。從和尚還俗後最可怕的是什麼？是有了慾望卻發現怎麼也實現不了。
我該怎麼巴結上這個看起來很清秀的少年百戶？靜念淡淡地想。
......
撫摸着佩劍的劍柄，行走在定遠的街頭，看着那些行人投來的異樣目光，顧懷的眼眸更低垂了些，知道這些百姓是在詫異這麼一支看起來落魄的軍隊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別說百姓們不相信，連他自己都不願意相信這一百來個人居然是朝廷官兵。
服飾不統一，精氣神跌落谷底，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敞開衣服抓蝨子...有兩個王八蛋居然還在對着路過的女子吹口哨。
顧懷停下腳步，走過去正反兩個耳光：“出列！”
兩個士卒捂着臉灰溜溜走出來，顧懷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是不是覺得我很好說話？是不是覺得軍營裡其他官兵沒個正形，你們也就能肆無忌憚？”
他轉向另一個人：“行走坐臥都要有個軍人的樣子！你們不懂，我可以教，我昨天有沒有教過？”
士卒捂臉低頭，眼中閃過一絲怨毒：“百戶大人，我等知錯了。”
“不，你們還不知道，”顧懷看向他們身邊的另一個士卒：“你，出列！”
被叫到的靜念身子一震，挺胸走出：“在！”
“下了他們的刀！”
“是！”靜念沒有猶豫，動作乾淨利落，將兩人佩刀摘下，重新站到顧懷身後。
顧懷滿意點頭：“拖到路邊，砍了！你來行刑！”
他看着靜唸的光頭：“不要告訴我你是個和尚，下不了刀子。”
靜念沒有猶豫：“卑職已經還俗，現在只是官兵！”
“很好，”顧懷收回目光，看向愕然擡頭的兩個士卒：“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沒讓你們說話，就都閉嘴！沒讓你們拔刀，箭落到腦袋上都不能躲！違抗上官，貽誤軍機，按律當斬！”
他轉過身：“行刑，其他人，繼續行軍！”
......
在走出城門的時候，靜念帶着兩個士卒追上了大部隊，他們繞到軍陣前方，將兩顆人頭高高舉起，滴落的鮮血順着他們的袖管流進衣服裡，但他們根本不敢去擦。
兩顆人頭的面容都很猙獰，脖頸處的斷口也很猙獰，能看出來行刑用的刀估計不怎麼利，這兩顆人頭被砍下來之前應該沒少受罪。
西城門外，整個軍陣寂然無聲，在顧懷突如其來的執行軍律之後，隊伍的紀律總算是得到了改善，雖然動作依然不整齊統一，絲毫沒有軍伍氣，但好歹是沒人敢說話了，城門外彷彿能聽見清晰的血液滴落聲。
“你叫什麼名字？”片刻之後，顧懷終於開口了。
“卑職名叫靜念，大人。”
“沒有俗家名字？”
“自小便在定遠城內淮西寺出家，並無俗家姓名。”
“取一個吧，佛家僧名，不好手沾血腥，”顧懷笑了笑，“從今天開始，任我親兵。”
靜念大喜過望，單膝下跪行了個像模像樣的軍禮：“是，大人！”
他靈機一動，又擡起頭：“還請大人賜名！”
“我沒這習慣，你自己取，”顧懷繞過他重新往前行去，“也別覺得我有多看重你，之所以挑中你，只是因爲你殺人利索。”
他停下腳步，掃了一眼噤若寒蟬的軍陣：“以後這樣的事，還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