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郅琛原本緊皺着的眉眼這時放鬆開來,他將習月半擁在懷裡,將自己的身體作爲她站立的支點。
一定有很久沒見,僅一個眼神也能將對方的心魄攝了去。
習月努力的穩定心神,拿起自己的左手看了一眼,對申郅琛說:“我把指環丟到牢間外不遠處,夢若找到那裡去,會看得到。憑着她加上指環的效用,應該會另闢生路。”
申郅琛點點頭,“我去找其他入口,等他們決定投火,就不會輕易逃得出來。”
習月也點點頭,刻意離開了申郅琛的懷抱,“我會設法拖延時間,你要儘快找到她,帶她出來,一定。”
申郅琛幾乎立即反駁,“不行,你渾身都是傷,手無反駁之力,外面那些……”
忽然,一陣冰涼的觸感將要說的話押入口中。
習月踮起腳尖,輕輕地吻了上去。
“琛,相信我,她和我一樣重要,我不會讓自己受傷。在這裡,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她深深地望着申郅琛的雙目,儘可能地傳達着信任與鎮定。
申郅琛遲疑着,凝視習月,她盡目是不可拒絕的決然。
他知道,她的那種決然,是真的不可逆轉的。
他微斂了嘴角,將餘下那句話吞了回去。比起自己,他知道他無法割捨任何一個,習月也好,殷棄也好。
當所有的辦法中只剩下這個的時候,他也只能妥協。
日光依舊不散,即使空氣是清冷的。
樹叢外的人像是在等待什麼,遲遲不動手,卻也不見異象。申郅琛從這幢樓的後方繞回到樹叢後,眉間凝聚的焦急更重了。
這幢規格並不小的樓,本應在建造時就留下另外的門,可現在並沒有發現。它就像是專門用來困死人的一樣……若不從正門走進,恐怕沒有其他方法進入。
習月在一旁安慰着失魄的女子,也顧不得自己傷的有多重,竭盡全力挪動着步子四處觀察。看到申郅琛兜轉回來,她知道發生了什麼。
這件事情的觸發,五野早就分好人馬意在剿滅他們所有人。可是在宮崎井杉的計劃裡,她和三浦不知正在做怎樣的困獸之鬥,抑或佔了上風。如果冒然闖出,不僅救不了殷棄,他們都不會有機會逃離……
習月對上申郅琛複雜的眼神,僵硬的肢體這時無法再堅持,無骨般倒癱在地。申郅琛一把將她抱起,安頓在車裡不再讓她移動。眼神中滿是要撕碎了的心疼,他卻不能言一語。
要他怎麼說?哪裡說的盡無言的內疚?
習月疲力睜着雙眼,眼見自己在他懷中,思緒在剛纔又斷了般消匿。這時候真正這般近地看着申郅琛,看着他佈滿血紅的雙眼,彷彿一刻間竄出的鬍渣,她毫無血色的雙脣只輕輕地顫動,卻發不出一聲。
她好想和他說,她想極了這樣的懷抱,她想極了這懷抱中熟悉的味道。心裡無數的話,在胸中凝結又輾轉,輾轉又凝結……
申郅琛輕撫她青白的眼角,卻又是害怕自己手上的繭將那細嫩劃傷,只一觸……又一觸。忽地觸到一絲滾熱,習月憔悴的眼底終於漫出淚珠,便不可收拾……
申郅琛緊緊握着習月的手,給她熱量。她艱難地攥着他的上衣,雙脣張着卻只有微微顫動。
她有些撐不住,只覺眼皮一下又一下地沉重下去,終於合了眼睡去。她之前那麼撐着自己清醒,撐着自己不倒下去,早就把剩餘的不多力量用盡。
她的堅強,他一直都知道。
申郅琛將上衣脫下,輕輕覆在習月身上,慢慢將緊攥着上衣的手抽離上衣,示意一旁的月鷹成員替他看護着習月,便獨自離開樹叢,走向小樓的後方。
申郅琛取出腰間的短槍,扣動了扳機,卻只見一段閃亮的鋼絲緊緊地釘在紅磚牆中,他拽動鋼絲,沒有絲毫鬆動,這才借旁邊亂石堆開始攀爬。
好在只有兩層的樓不高,他尋到從這裡只看得到靠右上一點的一方小窗口,輕易用尖物砸破了窗,翻身一躍便進了窗口。
她聽得窗外沒有了動靜,沿着牆壁站了起來,手中再次拿起那把槍。
殷棄跌跌撞撞地循着來時的路走,卻又一次失了方向。這樓簡直就是迷宮,縱是走千萬遍,也會有不同的出口,可這‘出口’,根本出不去。
就在她再次要跌倒時,一股力量將她扶起,她擡頭看去,眼淚竟頓時奪眶而出。
申郅琛的心立時揪了起來,不到一刻鐘,他竟面對了兩個女子的眼淚。兩個……他竟保護不好的女子。
殷棄目光緊緊地鎖着申郅琛,蒼白的嘴脣微微顫動,斷斷續續地發出幾個音。
“琛……琛少,我找不到習月……該怎麼辦?她一定……被……”
對着她微紅的雙目,彷彿失了魄的目光,申郅琛心疼地爲她拭去淚水,近乎哽咽的嗓子不能再沉默。
“習月她,一切都好。”
殷棄圓睜着的雙眼終於有了一絲鬆懈,抿着淚水笑着,申郅琛看得出,那是真正的喜悅。
“那就好……那就好……”
殷棄獨自喃語着,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把推開申郅琛,自己也猛然向後退去。
“你快走,他們……那羣畜牲,要燒了這棟房子,你還呆在這裡做什麼?啊?”
她竟像是厲聲質問着,惶急的樣子是申郅琛所從未見過。
申郅琛上前再次攬過殷棄,將她擁入自己懷中,他在儘可能地給她力量,他知道剛剛發生的事情帶給她多少打擊,他知道她快撐不下去……
“聽我說,我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但是習月、還有我都在等着你。我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她們不會希望看到你,不會希望看到你也留在這裡。”申郅琛儘可能大聲清晰地說給她聽,他知道她現在的恐懼早已使她亂了方寸。
殷棄漸漸安靜下來,掙扎變成小聲的啜泣。
“她們?她們……”
申郅琛讓她看着自己,她蒼白的面孔乃至全身都在顫抖,她害怕……他知道,這一切給她帶來了什麼。
“跟我走,我們馬上離開這裡,去接習月。我安排了另外的人來接應,晌時之前就離開這裡。”他的聲音變得溫柔。
殷棄看着他,眼神換了情緒,輕輕點了點頭,把手交給申郅琛,任他帶着自己走向另一個方向。
她還……她還沒有親眼看到習月,沒有看到他們幸福得在一起,又怎麼能死在這裡?絕對不能!
也許申郅琛還不知道,最後那段時光,她能和他在一起度過,已經很知足……很知足。
焦油的味道很快蔓延上來,猙獰地預示着既定的結局。
申郅琛順着來時的標記飛快的奔跑,殷棄的身子卻一點點沉重下去。他心裡忽然充斥着莫名的恐懼,他不敢往身後看,只盡可能拉着殷棄,讓她保持和他一樣的速度。
這樓,便也是計劃好的吧?蜿蜒曲折的構造,縱是建造者也不能記得來路是何,去路是何。
身旁的木材已經被點燃,申郅琛躲過倒塌的橫樑,直向來時那方小窗口去,終於看到前方有漏進來的日光。他再次緊握着殷棄的手,向那邊跑去。
突然,身旁一扇木門被燃化倒下,將二人阻隔開來。本來身體力竭的殷棄順勢跌倒,任申郅琛怎麼喊,她都一動不動。
絕不能,絕不能在出口前將她放棄!
申郅琛試圖跨過木門去扶起殷棄,可那一道火線無論怎樣都無法跨越。額角不斷有成串的汗珠淌下,申郅琛心急如焚。
溫度不斷升高,樓外的習月又生死未卜,他不能再拖延下去!他不允許誰受到一絲傷害!
他將還未燃着的木桌腿踢掉,試着將木門撬起,可奈何那重量是他不敵,以木引火更是未可抵擋。
他只能大聲叫喊殷棄的名字,試圖將她喚醒。
殷棄終於有了一絲挪動,可那點力量僅夠使她側着頭睜開雙眼。她知道,她知道了什麼。
視線裡那一側的申郅琛聲嘶力竭,她忽然好想笑。笑他那可笑的模樣……笑他,那麼多年做着她的‘琛少’,現在又要爲她聲嘶力竭地喊叫。
她本想再看他一眼的,可身旁灼灼的火焰直逼上來,眼睛早就受不了。她卻還是努力着撐着眼皮向那側望着,申郅琛的身影在火焰的熱流中扭動,她看不清了。
再看不清,他英俊的面孔;再看不清,他面對自己時愧疚的目光……
一股透徹的冰涼襲上全身,殷棄掙扎着閉上雙眼。清冽的眉目間,化成一縷溫柔。
她感覺到自己的思緒一點點被抽離,感覺不到自己的沉重,更聽不到是誰在那裡喧囂。她只覺得好吵好吵,可心裡某個地方在空蕩蕩的迴響。
她想起多少年前,她在那個小院子裡初次看見他,那麼年少便英氣逼人;她想起他在路旁爲她等待,只爲了第一時刻將她的痛苦緩解;她想起那樣不苟言笑的他,也似乎在什麼時候對着她微笑過;她想起……
呵。
“申郅琛,這麼多年。到了最後,也只能和你說再見。”
她覺得是在和自己說話,一點點,聲音沉寂下去,耳旁的喧囂變得沉靜,心中最後一刻存留的幻影,遲遲不飄散。
卑微如塵埃的她,終焉如夢一般,隨風散去。
在誰的心裡,不留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