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銷魂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一刻,轉向窗外,幽幽地道:“誰道風liu薄倖偏爲癡情留,墨ju花開只一秋,賞花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年年歲歲終如此,卻總遺憾。誰道夢裡夢外真假卻難辨,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朝盼暮盼,生生世世終相盼,卻總徘徊。分不清到底是誰薄情誰癡情,韶華終被流年誤,一朝秋盡,紅顏老去,就只剩下沉香依舊。”
落了子,我低下頭沒有去看他。
皎月如斯,襯着夜幕多了幾分安恬。
當我們下樓時,沒有想象中的歌舞昇平,只有一名男子雙膝盤坐着撫琴。
火蓮懷抱美人,親的不亦樂乎,芸娘被冷落在一旁不甘地絞着帕子,見酒乾了,忙斟一杯上去,笑得無比殷勤。火蓮笑着拍拍右膝,騰出個空位子給芸娘,小魚兒便樂顛樂顛地上了鉤。
暮銷魂和我在角落裡坐下,火蓮向我們招手,我假裝沒看見,只顧低頭啃桂花糕:“很好吃哇。”“他在叫你。”“是啊,它在叫我快點把它吃了。”我又抓起一塊往嘴裡送,一口一口狠狠地嚼,彷彿那塊糕就是火蓮。
咦,上面還印了花紋,還是朵蓮花。
小丫鬟又端上了酒菜,蓮藕片、蓮子羹、蓮蓉包、雪蓮炒筍絲、老鴨煲蓮心粥,一道接一道盛上來,看得我目瞪口呆,看一圈,最後選了一碗清湯,舀一勺,味道還不錯。
不遠處火蓮的聲音飄過來:“芸娘做的桂圓蓮子湯倒是合我的口味,不濃不膩,香醇可口。”
芸娘臉上的花還沒開,“噗!”我嘴裡湯就全噴出來了,頓時嗆得面紅耳赤,旁邊的丫鬟忙遞上手帕,我顫顫地拿起來擦嘴,咬牙切齒地說了聲“謝謝”,還給她時分明看到上面繡的蓮花圖案!
火蓮拍了兩下手,那名男子便抱着琴退下了,清瘦的背影,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活不過今晚了。”耳邊一陣冷風吹過,我驚訝地看向面無表情的暮銷魂,他端起酒杯慢慢地飲下,我“霍”地一下站了起來。
“你幫不了他的。”
暮銷魂真是個可怕的人,可聽到這句話時我早已衝出了門。後面有人重重地拍了一記桌子:“芸娘,上酒!”
夜風寒露,月光靜靜地流走在湖面上,我看見那個清瘦的背影正一點一點地向湖中央走去,水慢慢吞沒到了腰際。
“琴殤,別……”
他回頭看我,先是驚訝隨即綻開了笑,月光下的笑顏是如夢的婉約,是似水的柔情,帶着對塵世的依戀卻又如此地決絕,手裡抱着那把琴,指尖一劃,漣漪便一圈一圈蕩了開去。
“願意聽我彈一曲嗎?”聲音飄渺已非來自凡世。
我小心翼翼地上前幾步,他坐了下來,琴在面前一橫,彈指之間,聞得商音流水,泠泠七絃之下,疑是細雨沾衣,閒花落地,聽見遠澗青石流泉叮咚作響,夜風吹亂髮鬢,糾纏在離人的耳畔。
稍稍一頓,指在弦上一抹復又一挑,宛然間,大珠小珠盡落玉盤,燕語低呢,鶯歌輕喃,轉軸撥絃三兩聲,聲聲慢,意意遲,多情婉轉。
他嘴角動了動終是沒有出聲,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我彷彿從夢中驚醒過來:“你有什麼苦處儘管說出來,可千萬別想不開,人活一世不容易的,流氓、瘋子(口誤,絕對是口誤!)不都照樣活得好好的,你又何必自輕自賤?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你要想想好啊。”
“生又何歡,死又何懼,與其如此沒有尊嚴地活下去還不如趁早了結了來得痛快。一個男人卻要終日在男人和女人的身下輾轉承歡,成爲他們的玩物。若真有來世,不求功名,不求富貴,最大的奢望便只有四個字——娶妻、生子。”
心頭一顫,安慰的話到了喉嚨口又咽了回去,自己都是一個苟且偷生的人,我哪裡有資格和他講道理?
“你……好好的吧。”聲音似嘆氣,可我還是抱着希望,希望他能夠回心轉意。
等了很久聽不到迴應,機械般地擡頭望去,湖面波光粼粼只有一圈圈還在盪開的漣漪。人殤,琴殤,黑漆漆、空蕩蕩的遠方,是那輪明月的倒影,搖搖曳曳,晃盪着我的心。
鴕鳥一般地屈膝下來,抱住自己的雙腿把頭埋得低低的,恨自己的卑微和懦弱,還有那份可笑的癡情。脣沿上是吹亂的髮絲,糾結的情愫,風狠狠地撲打在我的臉上,身子一陣寒瑟,頭腦好似清醒不少。是因爲缺少愛,所以才渴望被人愛,可掏出真心時又怕受到傷害,小心地保護着自己,哪怕代價是傷害別人。
眼前黑了下來,有人擋住了月光。天很冷,我像一隻刺蝟拼命蜷縮成一團,他慢慢地蹲下來,一雙看透一切的眸子彷彿黑洞一般要將我整個人吸進去。暮銷魂冰冷的手撫上我的臉頰,我抖了抖突然將它握住:“你素有‘知命’之稱,你一定知道我將來的命運,對不對?”
“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很多事情我們還是無法改變,我看得透別人的命運卻永遠無法看清自己的命運,就像我現在揹負着一身的詛咒活下去,只是比死人多了一張會說話嘴而已,指不定那天就灰飛煙滅了。人生無常,所以此刻更應該好好珍惜手邊的幸福。”
回到沉香閣,歌舞早已散了。經過走道時看見喝得爛醉的火蓮被人扶着進了房間。
我在門口徘徊了許久,手欲敲又止,裡面不久就傳出了鼾聲,我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睡夢中聽見女子的嬉笑聲,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披上件衣服推開窗,雪化了,柔和的陽光透過梅樹的枝椏,投下斑駁陸離的影子。火蓮的眼睛上蒙了一條黑帶子:“藏好了沒,老子要揭開看了,哪隻小老鼠還在我眼皮子底下跑,一會兒逮到了第一個下鍋燉了作下酒菜。”
春寒料峭,我緊了緊衣衫,手裡捧了碗熱騰騰的湯圓,第一個纔剛下肚,就聽見下面有人喊道:“小ju花,你站在窗口乘涼是不是準備第一個給本大爺逮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