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方過,縱然是曾經春景遲遲而來的北國,也洋溢着許多夏日的氣息。夕陽將落,晚霞將魏都鄴城的大正宮鍍上了一層金紅的邊,分外威嚴。
一陣蹄聲由遠及近,馬嘶鳴聲中,當中一男子身着玄色斗篷,翻身下馬,來到皇宮門前,令小內侍爲自己稟報,不多時,就看見魏皇身邊的高班內侍樑九走了出來,宣道:“着廣安王入未央宮東暖閣覲見——”
蕭桓旋即隨同樑九入內,穿過重重宮門,來到正殿未央宮,樑九引了他繞過正殿,來到東側的暖閣,蕭桓拾步進入,看見魏皇正倚在暖閣中的一張梨木雕花榻上,旁邊是幾個小宮女正在爲他捶腿,整個暖閣中飄着一股淡淡的苦味。
蕭桓心中微驚,忙跪下叩首:“兒臣參見父皇。”
“起來吧。”魏皇看見是他,招招手,“到朕跟前來。”
蕭桓起身,走到魏皇身畔,垂首而立,他看見魏皇兩鬢已經斑白,神色竟然比自己離去前憔悴了不少,不覺得心中微微一酸,跪下道:“父皇,兒臣幾日未見父皇,父皇怎地就病了?可曾用了藥?兒臣在外聽得父皇身子微恙,卻沒料到父皇——”他心中愈加酸楚,竟然些微帶了些哽咽。
魏皇令他起來,看着他,微微笑笑:“不妨事,已召太醫看過了。阿桓回來便好,你哥哥不爭氣,跟着外戚的那一股子勢力同朕胡鬧,着實把朕氣的不輕啊!”
蕭桓一怔,皇帝雖然素來偏心他,但是也很少直接在自己面前說太子的不是,他擡眼,看着皇帝,安慰道:“父皇,太子殿下不過是爲父皇分憂,卻不料被一起小人蠱惑了,父皇還要保重龍體要緊,萬勿放在心上。”
“分憂?”魏皇似乎有了幾分怒氣,冷冷地諷刺,“再分,朕的老命便被他要了!”
蕭桓大驚,他也沒想到事情竟然會嚴重至此,忙惶惶地看着魏皇,魏皇看着他,沉吟良久,道:“你可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蕭桓垂首,小心地斟酌着字詞回稟:“兒臣只聽聞太子殿下似乎覺得兒臣所領的裡、海二州的賦稅有些不合適,因而——”他擡眼看了看魏皇,卻發現魏皇面上怒色愈甚,忙住了口。
“賦稅?朕還沒死,他就這樣踅摸着沽名釣譽的事了!”魏皇重重地喘了幾口氣,蕭桓忙上前輕輕撫着他的後背,聽魏皇道:“他哪裡是真正想要減輕賦稅,分明是聯合了朝中的一衆大臣給朕施壓來了!這還不算,”魏皇示意蕭桓扶自己坐起來,“晚間竟然在東宮私會朝廷大臣,又和韃靼使者密謀,他想做什麼!朕還在這兒呢!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大魏賣給韃靼嗎?!”
蕭桓聞言大驚,雖然也知道太子於東宮中同衆臣飲宴,還請了韃靼使者,定然不止是發發牢騷,卻竟未料到太子爲了皇位,竟然能做出和韃靼密謀的事來!他忙開口:“父皇保重身體要緊,大哥雖然有時候因着那些老臣的挑唆有些糊塗,可和韃靼密謀的事——”
魏皇懶得再說,只從手邊尋了一封信丟給蕭桓,蕭桓展開,面上神色陡變,信中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着欲借韃靼軍隊起事,剷除廣安王的軍權,逼魏皇遜位,若是日後事成,當以邊境甘州,關州等地與之,信末是太子東宮的小印。韃靼處在魏國北方,是一股草原遊牧民族,其人皆能騎善戰,驍勇無比,一直爲北方各國的大患,及至魏皇統一北方各國,建立大魏皇朝,並憑着幾十萬精兵,將韃靼逼至極北草原,又簽訂了和約,這才安定了幾年,魏皇向來引爲自己的一項功績,誰料近日竟然發現自己兒子同敵人相勾結,打算謀篡國土,自然是氣不打一處來。蕭桓面色變了幾變,終究才說:“父皇,或許是弄錯了?”
魏皇擺了擺手,嘆了口氣,“朕自己的兒子,朕知道,他自小就自大驕橫,朕不喜歡他這性子,令他收斂性子,多磨磨性情,他卻總怪朕偏心你,若不是看在孫家爲朕登基立了大功,朕又怎麼會立他做太子?本想着這幾年做太子,性子能被磨練的平和謙謹些,誰料如今連引狼入室的事都做出來了,唉——”魏皇又長嘆一聲,半晌無語。
既然出了這種大事,雖然關了衆臣,遣返了韃靼使者,爲什麼僅僅是將太子怒斥了一頓?是爲了等自己回來?還是不信任自己?蕭桓猜不透魏皇的心思,也不敢開口,只默默地垂首立在一旁。
魏皇看了看他,微微笑笑,道:“罷了,不說這些事,你今日趕回來,想來是還沒有用過膳食,朕這就傳膳,咱們父子好生用上一頓吧。”
蕭桓忙應了,躬身謝恩,不多時,有內侍捧着几案送上膳食,蕭桓看見雖然不甚豐盛,卻頗爲精緻,更有幾樣是自己從小便愛吃的,一時下心中感動不已,想來魏皇將太子簡單處置恐怕不是因着不信任自己的事,他心中略定,忙服侍着魏皇在桌前坐了。
魏皇也不再說什麼,只頗爲慈愛地同蕭桓用膳,及至完畢,又對蕭桓說:“你奔波了這些日子,早些回去休息吧。”
蕭桓心中一暖,忙跪下謝道:“兒臣謝父皇體恤,感激涕零,只盼父皇還要保重龍體要緊,好生養好身子纔是。”
皇帝微微笑笑,令他跪安。蕭桓行了禮便退下,離開暖閣,行至宮門外,恍然發現月亮已經升起,他接過隨從遞來的馬繮,疾馳了一段路,及至王府門前方纔下馬,步入大門,一旁早有從人接過馬繮,牽馬向後院行去,守衛見到他,忙躬身行禮下去,“參見殿下——”。
蕭桓隨手擺擺,令守衛起身,自行繞過影壁,往院子中走去,卻沒有去女眷們所居的後宅,而是直接進了書房,待坐下脫去斗篷,便聽見管家馬萬全在門口請安的聲音:“殿下回來了?王妃聽說殿下回來,叫人在小廚房燉着蓮子羹,殿下可要用上一些?”
“不了。在宮裡用過了。”蕭桓擺擺手,對馬萬全道:“今近日府裡可有什麼事?”
“倒是沒有什麼。”馬萬全行了一個禮,“只是王妃孃家前日曾打發人來,說崔老相爺身子不大爽利,王妃回去看了一趟。”
“嗯?”蕭桓擡起頭來,“是怎麼了?”
“聽說,是老相爺年紀大了,略微受了些風寒便不太好,近日已經好多了,”馬萬全小心翼翼地答道,他知道王妃崔氏是右相崔常山的孫女兒,崔常山現下雖然已經離了朝堂,可還是相當有勢力,他的長子,就是洛洲和魯州的節度使,是蕭桓的心腹之一。況且王妃爲人溫婉賢淑,蕭桓也一直頗爲禮遇,因而對崔家一家都頗爲重視。
“那便好。”蕭桓微出了一口氣,淡淡地說:“你尋上王府裡上好的老參並些別的滋補藥材給老相爺送去,王妃若有什麼事,需要府裡的用度,只管用,不用再回了我。”
馬萬全躬身應了,正要離去,蕭桓叫住他:“你去請胡先生和鄧長史過來。”
不多時,房門再次被推開,一個年約半百的男子踱了進來,看見蕭桓,只拱手一禮:“胡某等了這幾日,殿下可算回來了。”他身後是一個三十歲上下,頗爲精明的男子,見了蕭桓,躬身行禮:“鄧知參見殿下。”
蕭桓連忙起身,上前迎了胡鐸坐下,又令鄧知起身,笑答:“桓日夜兼程,總算是趕回來了”一旁有小丫頭奉上茶來,蕭桓擺擺手,令她退下。
胡鐸看見小丫頭離開,才笑笑,用手捋了捋頜下微須,道:“殿下此行,想來是不虛吧?”
蕭桓笑笑,道:“當真瞞不過先生火眼金睛。”
胡鐸揭開茶杯蓋,抿了口茶水,也笑道:“樑國國勢已盡,如今這些事想來是不費多少力氣的。”他放下茶盞,收斂了笑容,“倒是國內的事物,殿下該好好理一理了。”
蕭桓也隱了笑容,正色道:“正是。”又問鄧知:“最近朝中怎麼樣了?”
鄧長史乃是王府左長史,聽他這樣問,忙說:“太子沒法子在殿下身上尋到什麼錯處,只得在高大人他們身上找碴,近日弄的馬大人他們很是憤懣呢。”
他說的高大人他們分別是吏部尚書高原之、戶部侍郎謝蘊、兵部侍郎馬援和以及大將軍馮彥年。這幾人都是蕭桓的親信,而那位胡先生胡鐸,名義上是蕭桓爲世子蓁請的西席,可世子蓁今年不過五歲,委實學不了多少東西,胡鐸便成了蕭桓暗地裡的幕僚,其他幾人雖然不甚清楚胡鐸的身世,卻見蕭桓對他甚爲禮遇,且胡鐸此人見識廣博,智計百出,也心下佩服的緊。他們這些日子也曾聚在一起議事,因而鄧知光是那幾位朝廷大員的抱怨就聽了不少,這下蕭桓問起,巴不得一股腦兒的全說了。
蕭桓點點頭,道:“你明日同他們說,讓他們稍安勿躁,怕是等不了多少天了。”
那二人聽見他這麼說,都是一驚,對視一眼,均看見對方神色變幻,鄧知起身應了,聽見胡鐸問道:“莫非殿下近日進宮,陛下說了什麼?”
蕭桓端起茶盞,吹去水上浮沫,喝了一口,才說:“也沒說什麼,只是對太子失望的很。”
“莫不是韃靼的事?”胡鐸是個靈透人,聽見蕭桓這樣說,馬上悟到。
蕭桓點點頭,又有幾分疑惑,“我只是還有幾分不確定,今日看來恐怕是對太子失望的很,但爲什麼只是訓斥了他幾句卻不作別的懲處?等我回來也只是抱怨,卻不提別的事,到底是不放心我,還是另有疑慮?”
“殿下怎麼看?”胡鐸笑笑,問道。
“若是不放心我,也不會令我領大軍攻樑,這想來想去,恐怕還是孫家的事了。”蕭桓也笑了,看着胡鐸道。
“殿下看的甚透徹。”胡鐸看了看鄧知,“如今陛下就是放不下孫家。”
“不錯。”鄧知也贊同地點點頭,“孫皇后雖然沒了,她的兩個兄長也均殉職,但是太子的表兄,孫皇后長兄的兒子孫壽卻還統領鄴城禁衛軍,這一股力量,殿下不可小視啊。”
“所以,陛下也不敢大意,”胡鐸補充道,“只得先穩住太子,等殿下回來再做打算。”
“嗯。”蕭桓點點頭,“孫壽不除,父皇難以心安啊。只是——”他有些猶疑,看着胡鐸“如何才能除去他?就算是父皇,目前也沒有抓住他什麼把柄,況且孫皇后家世代功勳,實在是——”
“這個不難。”胡鐸笑笑,“自古帝王最怕的便是功高蓋主,孫家這世代功勳,是因爲男子大多都戰死在沙場,可不是因爲活着的這個——”他這話說的有些直白,鄧知心中一緊,擔憂地看着蕭桓,卻見蕭桓也是笑笑,並沒有不快。
“依先生的意思——”鄧知見蕭桓不答,便開口問道。
“鄧長史明日請了那幾位大人來見殿下,自然明白。”胡鐸對着蕭桓微微一笑,蕭桓會意,開口道:“也好,明日再說,二位今日便先歇息吧。”
他二人開口告辭,蕭桓卻也不回後宅,只在書房榻上倚了,卻又睡不着,只細細想着事,月已中天,月光透着窗戶灑進來,照的地上一片雪白,伴了幾聲蟬鳴,蕭桓忽然想起那日同錦瑟在樑國同遊的時光,又披衣起身,在行囊中翻檢,終於找出那日錦瑟約自己遊玩的便箋,她清秀的小字在月光下顯出幾分朦朧感,蕭桓不微微嘆了一口氣,將那紙條收進一本書裡,一夜無眠。
及至第二日早朝,魏皇卻什麼也沒說,就算是對着蕭桓議和出使的事,也不過淡淡地問了幾句,也沒有封賞,就說自己身子疲累,令衆臣下朝了。蕭桓心中又有些摸不透,莫非自己昨日的猜測竟然是錯的?他鬱郁回府,來到胡鐸的房門前,想要再找胡鐸商議,未及進去,便聽見裡面一個高亢的嗓門說道:“陛下如此賞罰不公,怎能令人不氣憤!”
蕭桓一怔,聽得聲音是馬援和的,推門進去,看見馬援和正怒氣衝衝地站在房中,周邊坐着胡鐸,正自悠悠地喝着茶,並不說話,而高、謝、馮三人正兀自勸着馬援和,並沒有發現他進來。
“這是怎麼了?竟然將馬大人氣成這個樣子?”蕭桓看見他鬚髮賁張,怒氣衝衝的樣子,只覺得有些好笑。
衆人聞言回首,看見是他,忙起身下拜,只有胡鐸衝着蕭桓拱了拱手,蕭桓也不介意,揮揮手示意衆人免禮,徑自走上正座坐了,又問道:“衆位大人在此議論什麼呢?”
衆人互相看了一眼,還未及開口,馬援和已經起身,怒氣衝衝地道:“殿下前日攻打樑國,兵圍端州,又得了歲幣貢賦,多大的功勞!陛下竟然只淡淡地問幾句!而太子與羣臣飲宴,暗通韃靼,陛下竟然只訓斥幾下!難道不是賞罰不公嗎?”
蕭桓看了看其餘的幾個親信,都是一臉附和的表情,也迷惑道:“這事我也覺得有些蹊蹺。本來昨日還覺得頗有希望,今日又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依我看,恐怕陛下只是想暫緩這件事,日後應該還會再提出來,”高原之在他們幾個裡年紀最大,已過半百,沉吟了一會兒,開口,“而且,怕是比現在要有用處的多。”
一時間剩下幾人也微微領悟,相應點點頭,蕭桓卻不解,看向他。
“殿下這是當局者迷,”胡鐸笑笑,“殿下仔細想想,如果今日便封賞了殿下,雖然也甚好,但是若到日後改立殿下爲太子的時候再提出殿下的功勞,可不是更加煊赫嗎?”
蕭桓頓時明朗,也不覺哈哈笑出聲來,又想到孫壽,不覺眉頭一皺:“衆位如何看待孫壽?”
“孫壽之事,只可緩,不可急。”謝蘊慢慢道。
“願聞其詳。”
“殿下,”謝蘊起身一躬,“臣掌管戶部,今日發現孫壽在那年魏國收服百里國的時候,竟然暗中剋扣過軍餉,這個把柄在手,慢慢參他,不怕他不下來。”
“原來如此。”蕭桓恍然大悟,難怪昨夜胡鐸說今日謝蘊他們來了就有辦法了,原來是早就得了孫壽的把柄。又聽見高原之接着謝蘊說道:“陛下如今不褒獎殿下,保着太子,也是存了先穩住孫壽的意思,等到先抓了孫壽這把柄出來,慢慢收拾他,太子羽翼盡失,陛下就可以放心了。”
蕭桓看向其餘幾位,也是面色甚爲喜悅。他心下高興,便說:“如此甚好,便要多勞動高大人和謝大人了。”
“臣等不才,願爲殿下分憂。”高、謝二人忙起身拱手。
蕭桓笑笑,道:“今日聽管家說新尋到了幾罈好酒,不妨與衆位大人同品,如何?”
“這話不妥,”馮彥年搖了搖頭,“殿下好意,臣等心領,可是殿下難道忘了太子是如何被陛下斥責的?”
蕭桓微怔,才笑了起來:“這可是我疏忽了,呵呵。也罷,來日方長。”
高原之等也陪着他笑了起來,一時間均是意氣風發,志氣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