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太陽暖暖的,沒有冬日的蒼白,也沒有夏日的烈炎,只是恰到好處的溫暖着衆人的心思,也暖和着近百年的宮牆,使得後宮中生機勃□□來。
“娘娘,聽說御花園中這幾日杏花開的正好,娘娘若是覺得無聊,何不去那邊散散心?”一個身着茜色春衫的宮女俯身問道。在她的身後,一身玫紅宮裝的少婦正漫不經心地逗弄着養在籠中的金絲雀,她約莫二十多歲年紀,正是嬌俏可人的時候,枚紅色宮裝襯得肌膚白皙細膩,一雙漆黑的眸子閃着幾分靈動的光澤,嘴角略彎,卻沒有笑意,而眉頭也是微微蹙起來的。
“阿蘭,”她開口說道:“陛下令阿哥回來,卻一直不曾召見,這是什麼意思?”
“娘娘?”阿蘭略有吃驚地望着她,過了一會兒,才說:“要說將軍,那日陛下本來是沒有提及將軍的,可是,後來那個周臻突然提了出來,弄得陛下也有些下不了臺呢。”她整整思路,看了看劉貴妃,沒有看到她面上有什麼特殊的情形,就繼續接着道:“可是娘娘不必揪心,縱然將軍敗了,可陛下不是也沒有做什麼嗎?將軍都回來這麼多時日了,陛下一直沒有召見,或許是陛下已經原諒將軍了呢。”
“怎麼可能,陛下嘴上雖然沒有說,可是心裡卻恨極了阿哥,他本是那種極好面子的人,當初阿哥領軍,是陛下欽命,如今阿哥敗了,陛下內心自然光火,又鬧得如此議和局面,唉。”劉貴妃長嘆了一口氣:“若是陛下真的有什麼懲處也好,我只怕他現在這樣,沒有懲處,可也不知道他的心思。”
“娘娘,”阿蘭撅撅嘴,“您操心這個也沒有用啊,依我看,就算是陛下惱了將軍,也不會生娘娘的氣,娘娘還是放開些吧。”
“你說,”劉貴妃突然扔下手中捏着的小匙,回身,“爲什麼我家的人就不能再爭氣些呢?”
“娘娘……”阿蘭動了動嘴,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默默地立在一旁。
“罷了,”劉貴妃似乎也沒指望聽到侍女的迴應,擺擺手道:“你過來,幫我選選,看穿哪件衫子好些,我們去御花園走走吧。”
樑國皇宮名曰上陽宮,佔地龐大,繁瑣複雜。宮城的西南角是御花園,相傳是樑國開國時,開國皇帝武皇帝爲寵妃趙氏所建,極盡精巧奢靡之勢。園中道路皆用不同色澤的彩石鋪就,阡陌捭闔;路旁分種着許多奇花異草,引得衆多彩蝶飛舞。園中有長廊回檻,檻外也植有叢竹嫩柳,春日柳絮兒飄進長廊中,很有一番風味;花園東南部,有一湖,曰湖心,武皇帝開皇六年,約有六百名匠人開鑿此湖,湖水引子城外浦河活水,流動不息;湖中置有太湖石,層翠疊巒,仿出山峰模樣,其下有一艘小小畫舫,彩漆描繪,甚是奢華;其旁壘土做陸,上面造了一個小小的亭子,名曰聽香亭,八角精緻,亭內置有漢白玉石凳,石桌,是夏日消暑的一個好地方;從湖中亭子可以通過一座漢白玉石橋通至南岸,岸邊有一片杏林,此時正值初春,淡粉色杏花開遍,紛揚飛舞,十分美麗。劉貴妃帶着阿蘭,跟上幾個宮女們繞過所住的漪瀾殿,緩步過來,看到的正是杏花迎着春分飛舞的模樣,一時間,她心中頗覺得愜意,便領了宮人們信步過去。
還未進得林中,便聞見杏花的香氣若有若無的飄至,同時,還傳出來少女嬉笑玩鬧的清脆聲音。
劉貴妃循着聲音的地方看去,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女身着百鳥刻絲長裙,繡雲紋半臂,搭着粉色宮稠披帛,一頭青絲光滑可鑑,隨意挽了一個髻,剩下的則披在身後,用一根紅繩鬆鬆地繫着,頭上僅簪了幾朵小珠花,正坐在鞦韆上,兩個小黃門慢慢地推着她,一旁是一名年輕宮裝女子,身材勻稱,衣飾華貴,繡紋精緻,正面含笑容與她說話,不遠處還站着幾名宮女,有些手執宮扇,香爐,茶盞的,卻也都是面上含笑,輕鬆非常。
“誰在裡面?”劉貴妃示意,一個小宮女提聲問道:“貴妃娘娘在此,怎的如此無禮?”
那站着的宮裝女子聞聲轉過頭來,看到是劉貴妃,忙過來斂衽下拜,聲音嚦嚦:“臣女拜見貴妃娘娘。”
“原來是未來太子妃,倒不必多禮了。”劉貴妃擡擡手,示意她起身免禮。
那女子擡起頭來,原來是徐瑛,她一張粉白的面龐透出幾分紅暈,容貌精緻,微帶嬌羞地答道:“娘娘謬讚了,臣女不敢。”她本是內閣學士徐應介的孫女,也是大家閨秀,名門之後,去年經由皇帝定下婚事,許配給當今皇帝三子——皇太子銘,下月即將成婚。字那日錦瑟偷溜出宮的事後,皇帝雖然沒有再怎麼懲罰錦瑟的宮人,卻也下了嚴令,禁止她再出宮。錦瑟閒極無聊,便令人請了徐瑛進宮來陪伴自己。今日想來是瞧見陽光明媚,二人便約了出來來這御花園中盪鞦韆。
“怕什麼?”劉貴妃抿嘴一笑:“婚事陛下都定好了,”她眼睛轉了轉,又笑道:“莫不是怕羞?也是,太子殿下少年英俊,才德出衆,寫得一手好字,倒與徐姑娘你這般嬌怯怯的模樣很是般配啊。”說罷便咯咯嬌笑起來。
眼見着徐瑛面上的紅暈擴大開來,一直紅到耳際,她才停口,隨意問道:“徐姑娘今日進宮,可是來見太子?”
徐瑛面上更紅,忙擺手道:“回娘娘,臣女今日本是應了永樂公主召見,來陪公主賞春的。”
“是了,”劉貴妃彎彎嘴角,“我倒忘了,徐姑娘原來是永樂的伴讀來着。”她雖這樣說,可笑意卻未及眼中,顯出幾分冷意。
那邊的少女似乎是對這邊的動靜毫無反應,只自顧自地搖着鞦韆。就是她身邊的宮女內侍們,也一個個的如木頭一般地立在原地。
劉貴妃心中有氣,略提了提聲音:“怎麼,永樂公主現在是愈發知禮,見了母妃也不來拜見嗎?”
那少女便是永樂公主錦瑟了,她方纔回過頭來,一張面龐清麗絕倫,眸子如點漆一般在長睫下閃動,小嘴一張:“你是我哪門子的母妃?”
她撇撇嘴,從鞦韆上下來,伸手拂去幾瓣落在身上的花瓣,帶着幾分輕蔑地看着劉貴妃,繼續說道:“我母妃離世已經很多年了,你一個滿身銅臭的破落戶,如今爆發了,也敢來妄稱是我的母妃?”
劉貴妃氣急,她本是廬州一個鹽販子的女兒,家中窮困,到了她父親這一輩,不知怎麼開了竅,尋了販私鹽的法子,因而發達起來,又因着女兒姿色,在皇帝微服出訪時受了寵幸而發跡,如今已是從三品的侍郎。但劉貴妃最最忌諱別人說起自己曾經爲商人之女的身世,因而氣的面色發白,兩隻手緊緊地攥着一方絲絹,嘴角抿着,半晌才發出一個聲音:“你!”
“我怎麼了?”錦瑟搶白道:“我雖然死了母妃,卻還有父皇心疼,不必要你做什麼好人,將什麼烏七八糟的市井子弟尋來亂作姻緣!你那哥哥一副紈絝下流的樣子,偏要裝什麼風流雅士,半點能力也沒有,還想仗着軍功能爬上枝頭,”她輕蔑地翻了一個白眼,“哼,如今打了敗仗回來,恐怕是要等着父皇責罰了,那尚公主的心思,怕是做夢了吧!”
劉貴妃面色愈發青白,自己哥哥不爭氣,卻也容不得別人來說,那日在皇帝面前爲哥哥求娶永樂公主,誰知這位公主聽到了風聲,闖進來對着皇帝大哭大鬧,反而令皇帝狠狠地訓斥了自己,又想到今日哥哥回來後可能有的莫測命運,愈發心煩,一下子怒從心起,幾步衝上前揚起手來,就要打過去。
一旁的宮女內侍們大驚,心知公主嬌生慣養,頗受皇帝寵愛,連重話都不曾受過一句,若是這一巴掌當真打下去了,公主定然會告到皇帝那裡,到時候,皇帝雖有可能不會對劉貴妃怎麼樣,可自己這些做下人的干係可就擔的大了,於是急忙過來拉住劉貴妃,又勸又求:“娘娘莫動怒,莫動怒。”又有錦瑟的宮女們過來拉開公主,只道:“公主快別惹娘娘生氣了。”一時間亂作一團。
徐瑛還從未見過公主這種陣勢,臉色也白了,連忙上前來,拉住錦瑟的手,輕聲道:“殿下,不管如何,貴妃總是殿下的長輩,公主出言頂撞在先,若真的鬧到陛下那裡去,對公主也是不好的。”
錦瑟抿抿嘴,眨眨眼,開口道:“嗯,也好,今日我就看在阿瑛姐姐的面子上饒了她罷。”說畢,看也不看劉貴妃,徑自回到鞦韆上坐下繼續閒蕩起來。
徐瑛頗覺尷尬,回首看到劉貴妃面色已經氣的緋紅,髮髻也顯得凌亂,發上簪着的珠花步搖什麼的都已經零落了起來,只覺得心中不安,只好上前行了一禮,對劉貴妃道:“娘娘,公主是小孩子心性,說的話不作數的,請娘娘大人大量,萬勿放在心上。”
劉貴妃忿忿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帶着宮女拂袖而去。
“好啦,人都走了,你還立在那裡做什麼?”錦瑟的聲音閒閒地傳過來。徐瑛一怔,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原地發呆,微嘆了口氣,回到錦瑟身邊,道:“殿下也是,幹嗎要去招惹她,萬一那巴掌打下來,可不是虧了殿下?”
“我就是討厭她那樣子。”錦瑟從鞦韆上跳下來,揮手示意內侍們跟上,對徐瑛說:“你不知道,她那天在父皇面前說要我嫁給她哥哥的樣子多輕狂,真是討厭死了!還有他那哥哥,一臉色迷迷的樣子,還想裝什麼風流雅士,哼,真噁心!”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不快,她撇撇嘴,狠狠地甩甩手。
“那你也不用這樣說劉貴妃啊,再說,”徐瑛無奈地搖搖頭,“陛下不是也沒有同意嘛。”
“父皇同不同意是父皇的事,我咽不下這口氣,憑什麼要她來管我?”她隨手從衣衫上拈起一枚粉色花瓣,放在鼻下嗅了嗅,滿意地閉上眼睛,“嗯,真香呢。”
徐瑛哭笑不得,只好插個話題,問道:“那殿下現在是打算去哪裡呢?”
錦瑟睜開眼睛,蹙着眉頭想了一會兒,開口道:“咱們去湖邊玩吧,可不要被她掃了興致,我要好好玩玩呢。”
她回首看向身邊的徐瑛,看見徐瑛一臉莫可奈何的表情,吐了吐舌頭,笑道:“好了,阿瑛姐姐,你都快成我嫂嫂了,不要這麼皺着眉頭嘛,要不三哥看見會不高興的。”
徐瑛臉上一紅,嗔罵道:“殿下又來取笑人,是看我好欺負吧?”
“哎呀呀,那可不敢,”錦瑟笑道:“你是未來太子妃,我怎麼敢欺負你?再說,就算我想欺負,三哥也必定不答應,回頭你告到三哥那裡去,他定然會……”話沒說完,就被徐瑛一陣捉癢癢兒給打斷了,忙笑着跑開。
徐瑛怎能依她,也連忙笑着追過去,一邊追,一邊還說:“叫你以後再說這些昏話。”只可憐那些宮女內侍們,一邊慌慌張張地跟着追出去,一邊還要不停地喊着:“殿下小心,殿下慢點兒,徐姑娘小心,徐姑娘慢點兒。”
追了許久,兩人終於累了,錦瑟拉了徐瑛,尋了一處長廊坐下,伸手理理鬢邊跑亂的頭髮,又叫了小黃門送上些茶水,喝了幾口,纔開口問道:“阿瑛姐姐,你說,議和了,以後還會再打仗嗎?”
徐瑛一怔,心中不解,疑惑地看向錦瑟,繼而又寬慰道:“自然是不會了,和約上不是說了,兩國永爲兄弟之好嗎?殿下怎麼問起這個來了?”
“我就是隨便問問。”錦瑟又喝了一口茶,擡頭看看天際,正色道:“天色也有些晚了,我們回去吧。”
徐瑛心中疑惑,不明白爲什麼她突然問出了這樣的話,現在不過剛過未時,也算不得太晚,怎麼就想回去了,但是看到錦瑟面色似乎有些不太開心,這樣凝重起來,竟然隱隱顯出幾分威勢,她也不好多問,只得說:“是,殿下,臣女日後再來拜訪殿下。”
錦瑟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笑笑:“阿瑛姐姐,你不要介意,我只是突然覺得有些累了而已。你明天再來宮裡陪我吧。上次你說的那個中元節的市井見聞還沒說完呢。”
“是。殿下,那臣女就先告退了。”徐瑛行了一個禮,正打算離開,錦瑟突然又拉住她,只說:“阿瑛姐姐,你幹嗎這樣,不是說過,咱們永遠是好姐妹,不要這麼多禮的?”
徐瑛心中一暖,看着錦瑟認真的眸子,微微笑一笑:“好,那我也不客氣了。”
錦瑟也笑了,鬆了她的手,喚來身邊的小黃門,道:“保福,你送徐姑娘出去。”
保福應了,領了徐瑛向宮門方向走去。徐瑛微微回首,卻看見錦瑟的身影寂寞地坐在長廊裡,映着春日的陽光,雖然有衆多的宮女內侍迴繞,卻還是顯出一絲淒涼來。她心裡一怔,莫名地惴惴,繼而又想,錦瑟是皇帝寵愛的公主,自己竟是疑神疑鬼地胡思亂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