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瑤琴接了聖旨, 冷笑了數聲,卻只能連着說出兩個好字來,只覺得又憤怒, 又傷心, 一時間竟然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傳旨的內侍卻沒有心思顧及她的心情, 只催促道:“既然娘娘降了位份, 自然是不能再在住在這兒了的, 還請娘娘收拾一下,快些搬出去罷。”
瑤琴恨恨地看着他,目中似乎要噴出火來。一旁的宮人珍珠兒是瑤琴自樑國帶了來的, 遙遙看見,忙上前來, 聽見這番說辭, 自然明白自家公主的心思, 忙取了幾封銀子,塞給傳旨內侍, 道:“還請中貴人寬恕些,總要留些時間給我們吧?更何況,如今天氣寒冷,內府也沒有過來人手,搬動起來多爲不便, 還請中貴人諒解些。”
內侍接了銀子, 暗自掂了掂, 分量自然是不少的, 心中帶了些喜意, 面上也不顯出來,只說:“陛下的旨意, 你們可不要耽擱了。”便轉身離去。
瑤琴兀自忿忿,只衝着那內侍的背影啐了一口:“什麼東西!狗眼看人低!”
珍珠兒慌忙扶了瑤琴先進了殿中,又取了茶水來讓她順順氣,忙乎了半晌,瑤琴才平息了些怒火。珍珠兒這時纔敢開口,問道:“娘娘可是哪裡得罪陛下了?”
按說瑤琴的身份,縱然不受寵,但是蕭桓多少要做給樑國故舊看的,賣這麼一個面子,她的地位也不會太低,因而這無緣無故的降位份,卻是珍珠兒想不明白的。她今日有些事情,並沒有陪着瑤琴出去,因而也不清楚瑤琴究竟在御花園裡同錦瑟說了什麼。
瑤琴本來平息的怒火,又一下子躥了上來,站起身,罵道:“這下可稱了她的心了!”
珍珠兒不解,看着瑤琴,瑤琴卻又怒道:“說來也是,你今日又去了哪裡?怎麼現在才見了人影?”
珍珠兒陪笑道:“娘娘不知道,奴婢在宮中有幾個樑國的姐妹,大家叫過去聊了幾句鄉情。”
“日後莫要同這些人來往了!”瑤琴恨恨地說,一邊又伸手擼了擼腕上的鐲子,又說,“你說的倒沒錯,我今日見了阿姐,同她說了徐瑛的病,她果然緊張。後面便出了消息,說陛下在長春宮不知怎麼生了氣,去了鍾粹宮那邊了,想來是因爲這事了。”
珍珠兒笑笑,剛想說什麼,瑤琴又忿忿開口:“這法子也沒甚麼好,還將我自己搭了進去,哼!”
珍珠兒忙勸道:“娘娘放心,只要那邊還照着現在這性子,陛下總有一天會厭倦的,如今鍾粹宮的那位不就是個證據?娘娘這不過是被降了位份,總還有機會拿回來的。”
瑤琴想了想,現在也確實沒有什麼好的法子,只得鬱郁收拾起東西,然而想到日後可能的將錦瑟扳倒,心中也不無得意;這一來,便將心中的沉鬱憤懣之氣,沖淡了不少。
乾清宮中燃的是龍涎香,在紫金鎏金仙鶴形狀的香爐中散出嫋嫋清香,混着殿中的靜謐,令方纔進來的方奇有了幾分恍惚。
然而他的恍惚堅持不了多久,很快,蕭桓的冷笑聲便打斷了這種沉寂:
“好計策啊!”
他合上手中的密報,看向跪在階下的兩位大臣鄧知和方奇,說:“起來吧,你們怎麼看?”
“依臣之見,應當速速剿除這等逆賊。”鄧知叩首,聲音不緊不慢。
“你呢?”蕭桓看向一旁的方奇。
“臣以爲還是需再等等,不能輕易打草驚蛇纔對。”方奇也叩首回道,然而還沒等他擡頭,蕭桓的怒斥聲就傳了過來:
“朕將這件事全權交給你!你倒好,不僅沒有解決,連死士都整出來了!你還等什麼?等到萬壽的時候讓他們直接弒君麼?”
這話說的極重,連一旁的鄧知都連連叩首,請皇帝息怒,方奇更是大氣都不敢出,只低首跪着。良久,蕭桓才熄了怒氣,說:“這事交給你們去做,要快,要乾淨利落!若是再有差錯,朕維你們二人是問!”
二人忙應聲叩首,蕭桓擺擺手,令他們起來退下,待到方奇退到殿門口的時候,蕭桓忽然又開口叫住他:
“方卿——”
方奇一驚,又躬身跪下,蕭桓冷冷地看着他,半晌之後,只說了一句話:
“你不要令朕失望。”
他的聲音不大,宮殿內也十分溫暖,可聽在方奇的耳中,卻彷彿驚雷一般震撼,令他瞬間溼透了背上衣衫。他微微擡頭,大膽地看了一下上位的君王,那人冷漠的眸子正盯着他,深邃無情,使得他殘存的一點兒僥倖完全沉入了冰譚底部。
立春後幾日,全國上下都開始準備皇帝的萬壽聖節,因着蕭桓今年恰好整三十歲,這生日便應該辦的十分隆重了,其實早半年前禮部的大臣們就已經開始張羅了,只是臨着日子將近,入京給皇帝賀壽的大臣們,前來朝拜的外藩們,大多已經雲集京城,伴着一車車的壽禮貢品,因而顯得十分繁榮忙碌。
這日春景甚好,天氣也算不錯,錦瑟得了蕭桓的默許,帶了幾名宮人護衛,從皇宮側門行出,上了一輛極爲不起眼的馬車,緩緩向着城外的白馬寺而去。
車子行出宮門,錦瑟只覺得恍惚,似乎很久都沒有出來過了,早春的風還有些寒氣,她卻微微揭開簾子,任憑春風拂過自己的面頰,儘管穿的厚,也依然感到了那分如剪刀一般的刻薄。
馬車穿過街市,直奔京城西門而出,錦瑟看着車下熙熙攘攘的人羣,大都因爲皇帝的即將來臨的整壽而喜氣洋洋,心中不禁也有了幾分感染。
車子雖然普通,然而馬匹卻甚好,行了不多時,便到了白馬寺,錦瑟在宮人攙扶下下了車,來到寺門口。早有侍衛前去,說是京中的大官夫人前來上香,請寺內清理閒雜人等。因而,待得她步入寺中,所見到的香客自然是十分稀少。
錦瑟象徵性地在寺廟中拜祭了一番,便開口問那迎客的小沙彌:
“你家方丈可在?”
小沙彌尚未答話,已經有一人口宣佛號,約莫年過半百,身披袈裟,從後殿走出。
“阿彌陀佛,老衲乃化外之人,不知女施主找老衲何事?”
錦瑟方要開口,卻看見那老和尚身旁立着一個小小孩童,穿着青色衣服,卻並未有剃度,只挽了個總角,一手抓了方丈的衣角,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那孩子不過三四歲的模樣,容貌清秀,眉眼間同他母親極爲相似,錦瑟心中一酸,卻不能顯出激動神色,只得扭過頭去,強言道:
“無他,妾身素日只聽聞大師佛法精妙,甚爲仰慕,今日得見,心願已了,便不再打擾。”
“阿彌陀佛,女施主既爲老衲佛法而來,又怎麼匆匆一見,尚未聽得老衲半句講禪,便匆匆而去?可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的。”方丈雙手合十,神情肅穆。
“不錯,”錦瑟回過頭來,神色如昔,只看着那孩子,問道,“這孩子可是方丈的弟子?”
“這是老衲新收的俗家弟子,”方丈低頭看看男孩,輕輕推了他一下,道:“既然女施主本爲你而來,你便過去讓她看看罷。”
男孩子動了一下,回頭看看師傅,又看看錦瑟,錦瑟笑笑,向他招招手,輕聲說道:“你叫莫言對不對?”
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奔了過來,撲進錦瑟懷中,聲音極爲清晰地叫了一個詞:“阿姐!”
錦瑟心中一酸,輕聲應了,眼淚卻一滴滴地滴在了那孩子所穿的青布衣服上。小男孩見了,伸出手,抹去她面上淚水,稚嫩的聲音響起:“阿姐不要哭,言兒擦擦。”
錦瑟愈發難受,卻又不願意再當着孩子的面上哭出聲來,只得強忍了淚水,握住那男孩兒的小手,扯出一抹笑容:“言兒乖,阿姐不哭了。”
“善哉善哉。”一旁的方丈嘆息了一聲,錦瑟微微擡頭,對上他的眼,卻看見的憐憫和不捨。
她笑笑,站起身來,牽着男孩兒的小手,將他帶回到方丈身邊,又對老和尚施了一禮:“多謝大師替我照料這個孩子。”繼而轉向莫言,柔聲說:“言兒好生聽師傅的話,阿姐以後再來看你。”
“嗯。”那孩子鄭重地點點頭,抿着小嘴,錦瑟心中一暖,又叮囑了幾句,才頗有些不捨地帶着從人離去。
她的背影消融在寺廟門口,金色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卻襯出幾分飄渺,彷彿畫上的仙子,馬上就要羽化登仙,消散在天地間。
早朝才散去,蕭桓方纔回了內廷不久,正想順路過去錦瑟那邊看看小女兒,忽而得了內侍稟報,道方奇同鄧知遞了腰牌侯見,他心中一動,旋即轉回乾清宮,傳二人覲見。
方奇隨着鄧知進入殿中,行了禮後,便將部署計劃一一道出:
“啓稟陛下,安國公蘇鍇等自歸順以來,陛下恩澤仁厚,待其可謂寬和仁愛,然蘇鍇等竟罔顧陛下恩義,欲行謀逆之事,此爲大罪!微臣會同鄧大人已查證蘇鍇結黨謀逆,意欲行刺陛下,於江南挑起民亂等一十二項大罪,如此亂臣賊子,其罪當誅!微臣等今日欲請陛下諭令,願令京營三千人,一舉剿滅亂賊,以報陛下恩義,望陛下恩准!”
鄧知會同方奇叩首,並將手上的秘奏遞了上去,蕭桓展開不過瞄了幾眼,便已經大怒,將那奏摺摔在案上,道:
“豈有此理!朕以寬和之心待人,卻換的如此狼子野心!二卿所奏,準了!”說着令韓德利奉上兵符,遞給鄧知道:“特令爾等帶人將此亂黨剿滅,一個不留!”
“臣等領旨。”鄧知雙手接過,同方奇一起恭恭敬敬地叩下頭去,旋即又呼萬歲,從殿中退去。
蕭桓面色回覆平靜,對韓德利道:“去長春宮。”
皇帝的鑾駕到了長春宮,然而卻未曾見到如別處一般的宮妃前來相迎,蕭桓也不以爲意,微微笑笑,下了鑾駕,步入殿門。
錦瑟卻不在,只有乳母抱了小公主前來迎接皇帝。蕭桓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他抓住宮中管事內侍,問道:“蘇妃去了何處?”
內侍垂首答道:“啓稟陛下,娘娘今日出宮去了。”
蕭桓聞言面色大變,內侍瞥見,不由得心驚,不知道是因爲什麼事情,蕭桓已經問出聲來,語音竟然帶着幾分顫抖:
“誰讓她出去的!?”
那內侍嚇壞了,忙跪下,戰戰兢兢:“是……是娘娘說,說,陛下那日答應了讓她出去的,奴婢們就只通報皇后娘娘,娘娘安排了幾個侍衛車伕,就……”
他再沒有說下去,便被蕭桓狠狠踢開,皇后,他狠狠地默唸了一下這兩個字,握住雙手,卻依舊阻擋不了身體的顫抖。
畢竟是收拾已經投降了的樑國人,多少要弄個面子出來,方奇他們不過走了一個過場來和皇帝請命,而內容卻是早已經定好了的。皇后的兄長便在京營中,雖然官職不大,這種事情卻是一早就知道了,便是今日動手,也應該有所耳聞。若說皇后完全不知道,這話任誰也不會相信了。
蕭桓更是大爲後悔,百密一疏,竟然偏生漏掉了這一點!自那年帶着錦瑟出宮去看周臻的時候宮中便多少有了潛規則,認爲只要是這位娘娘出宮,皇帝多半是默許的。只要帶了足夠的侍衛,時間不長的話,多半也不會出什麼事;更何況,那日,他確是親口答應了讓她天氣轉暖便出宮去看莫言,可誰料錦瑟卻會在今日離開!早在制定這件事的時候,他思來想去,並非沒有想到這種可能性,卻只怕錦瑟生疑,不敢派了人手盯住她不讓她動作,卻沒有想到會換來這麼一個結果!
按照錦瑟的性子,雖說是出去看望莫言,但一定會再順路去瞧瞧徐瑛等人,到時候,恐怕是正好瞧見……蕭桓咬住下脣,已經不敢想下去。他面色青白,額頭上已經隱隱有冷汗滲出。
“去……”他喚過韓德利,聲音微微帶着顫抖,卻又不知道應該讓他去做什麼,韓德利眼見蕭桓這會已經方寸大亂,自己也是嚇得不輕,他在蕭桓身邊不短時間,多少摸的清一些他的想法,自然知道這時他在怕什麼,然而自己也沒有好辦法,只好試探着問了一句:
“陛下,是不是派人去看看,跟着娘娘出去的,是哪幾個侍衛?”
這話倒是正好提醒了蕭桓,他忙說:“你帶幾個人趕緊去城外白馬寺,看看她離開了沒有。若是沒有,就讓她在那邊住一晚,什麼理由都行!若是已經離開,立刻找人攔住她,千萬避開朱雀大街方向!”
韓德利忙躬身應了,旋即一溜小跑離開宮殿,去了侍衛營叫了幾個人手,只說皇帝急命,帶着人快馬加鞭離開皇宮。
蕭桓看着他離開,眉頭緊鎖,心中更是忐忑不安,方纔那法子不過是亡羊補牢,他暗暗禱告上天,只盼還能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