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北國的大雪紛紛揚揚,日子一天天過去,自那日錦瑟爲了周臻向蕭桓求情後,蕭桓就真的再也沒有踏足過長春宮了。宮中諸人,都以爲她似乎是失寵了,然而諸多冬日需要的冬衣,炭火,手爐,貂裘,狐尾圍脖等物件,連同名貴藥材等等,依舊源源不斷地賞賜進來,於是衆宮人便得出結論,無論如何,長春宮裡的這位美人娘娘,是永遠也不會失寵的,即使是皇帝未曾在此留宿或者沒有傳召的情況下。
有了這套理論,宮人們便愈加用心服侍,逢迎的也越來越多,然而錦瑟都是淡淡地應付了,連帶着那諸多的御賜物品,也都不過淡淡掃一眼,便令收拾了去。衆宮人卻愈發覺得錦瑟性格恬淡,寵辱不驚,自然巴結的更厲害了。
錦瑟不過都淡淡笑笑,不做理會,然而卻對一個小宮女不同。她近來不再單單依靠文案一人,倒是經常令一個名叫蕊兒的小宮女相伴。
蕊兒本是魏國滁州一戶貧農的女兒,家中貧困,然而女兒卻是有些姿色的,父親便起了心思,求了人,讓蕊兒入了當時還是廣安王的蕭桓府上,做了侍女。誰料蕊兒卻是一個有心性的,她有一個青梅竹馬長大的玩伴,聽她入了王府,也同來做了王府小廝,二人私下議定了,到時候求了王爺放他們出府。然而那小廝後來竟然做出了成績,入了軍營,又立了些功勞,待得蕭桓登基後,便升了回京,做了宮裡的侍衛,有一日同蕊兒私自傳遞消息,竟然被李才人宮中一人發覺,當時便要打死,誰料錦瑟路過,起了惻隱之心,扯了個謊,救了蕊兒。自那後,蕊兒便對錦瑟言聽計從,甚爲感激。
這日,難得大雪停了幾日,錦瑟帶着蕊兒在宮中閒步,卻看見不少宮人在宮苑中忙碌地走來走去,恍惚中,便問她道:“如今是什麼日子了?”
蕊兒年紀也不大,性格又是活潑的,加上很感激錦瑟,說話間也就不太顧及,聽她問起來,便答:“娘娘,如今快要過年了呢。”
她又看見錦瑟看着忙碌的宮人,便笑着說:“您看他們,如今正忙着準備年貨呢。”
“唔。”錦瑟應了一聲,思緒卻已經跑到了不知名的遠方。
那時候,也是這樣,在樑國宮中,快要過年的時候,有宮人們中官們奔波忙碌,準備着過年需要的物件,吃食,服飾,等等。自己未曾出閣的時候,在做什麼?錦瑟微微眯了眼睛,那時候似乎父皇便下令停了上朝,陪着自己玩耍;是了,她想到,還有哥哥,小時候的自己,最喜歡在過年的時候跟在哥哥身後,被宮裡的人說成是哥哥的小尾巴。而哥哥卻一點也不煩,只耐心地陪着自己,爲自己燃放爆竹,帶着自己在下了薄薄的雪的御花園中搜集梅花瓣上的雪水,耐心地聽自己嘰嘰喳喳地講述着要做泡茶時候的水。而父皇呢?她又想,似乎都是坐在一旁,微微笑着看着自己兄妹玩笑。
後來呢,錦瑟癡癡地想,阿瑛姐姐進宮了,兄妹兩人的玩耍就變成了三個人。她輕輕地笑了,似乎是看到豆蔻年華的徐瑛,在收到了少年兄長送來的情詩時候面上的紅暈;似乎是看到了自己作爲兄長和徐瑛之間的傳話筒,樂此不疲地幫着他們傳着那些小東西,有哥哥的字畫,有哥哥分府後從外面集市上淘來的小麪人,一個給自己,是一個小丫頭,帶着雙髻,面帶微笑;一個給徐瑛,是妙齡少女,暈生雙頰。還有什麼,她回憶着,還有阿瑛姐姐回過去的絹帕,題了詩:上邪,我欲與君相知,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再後來呢?她恍恍惚惚地想,再後來她嫁了周臻,在正旦那日,她貌合神離地和周臻入宮。在人前,在父皇面前,他們是恩愛夫妻;人後,在自己的公主府中,她做了什麼?狠狠地羞辱了他。她苦笑了一下,似乎又看到了周臻見到自己的那個瞬間,面紅耳赤的尷尬,手足無措的呆怔。還有最後,她怔怔地想,宮門被攻破的那一瞬,周臻離去的時候,眼中的那一抹不捨。
周郎,她在心裡默唸,你現在,一定已經離開了吧?她想,蕭桓應該已經放了他的,那麼他去了哪裡呢?千萬千萬離開這裡,離開這些陰謀。錦瑟想着,卻沒有發覺,自己的眼眶已經溼了,離開這些陰謀,我這輩子對不起你,只希望你,能夠安寧的過下去,在沒有我的日子裡……
“娘娘,娘娘?”蕊兒小心翼翼地聲音傳來,她已經看着錦瑟愣了半天了,生怕她站在這裡不動,再着了涼,忙開口喚她,卻看見錦瑟面上已經是一面濡溼。
“娘娘,”蕊兒輕聲說,想要遞了條帕子過來,又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手便僵硬在半空中,“您沒事兒吧?”
錦瑟一愣,回過神來,抽了一下鼻子,低下頭去,抽出絲絹,輕輕地抹去面上的淚水,輕輕扯出一個笑容,勉強開口:“我沒事,風迷了眼睛吧?”
“娘娘?”蕊兒看了看她耳畔一動不動的耳墜,想了想,輕聲說:“既然風大,咱們便回去吧?”
錦瑟點點頭,扶着蕊兒的手臂離開,似乎也離開了自己曾經的那些記憶。
“陛下,陛下?”韓德利看蕭桓兀自怔怔地看着錦瑟離去的背影,不免輕聲喚了他幾聲,“娘娘已經走了。”
“哦。”蕭桓似乎是猛然一下回過神來,悵然唸了幾下:“走了啊。”
他忽然又恢復了以往的鎮定和平靜,似乎方纔那一抹惆悵都是韓德利的錯覺,聲音冷靜而充滿帝王的淡漠:“今日的奏摺送來了嗎?”
“回稟陛下,”韓德利稍稍退後一步,行了個禮,“已經送上來了。”他又想了想,才說:“方纔馮將軍派回來的使者遞了牌子求見。”
“嗯?”蕭桓疑惑道,“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早些報過來?”馮彥年因着年關將近,自己卻因爲戰事而不方便回來,方纔派了使者回來恭賀新年,本來蕭桓說是要詢問些徵繳亂民流寇的事情,因而聽見韓德利這話,不免有些慍怒。
韓德利卻不好說,是因爲皇帝看妃子看的入神而不好稟報,因此只得期期艾艾起來。
蕭桓心中也明白,便沒有再說什麼,只轉身往乾清宮而去。韓德利忙招呼從人跟上,自己也一路小跑跟在蕭桓身後。
軍中使者已經被引入東暖閣中等着,正是副將許嶸,看見蕭桓進來,忙起身行大禮,卻被蕭桓不耐煩地揮手阻止:“罷了,不必多禮,坐吧。”
有小黃門拿了椅子過來,請許嶸坐下,許嶸謝恩後,方纔坐定,蕭桓的詢問便劈面而來:“如今還是亂嗎?”
“啓稟陛下,”許嶸略略低了頭,答道:“馮將軍會同各州縣郡守,太守等,連同兵備,剿匪約半年多,本來已經是平定了些的,誰料,便在最近兩月內,又出了些亂匪,甚是難纏。”
“又是打着復樑的旗號?”蕭桓冷笑了一聲。
“正是。”許嶸答道。
蕭桓便不再開口,沒了聲息,許嶸偷偷擡眼看去,只見他手撫着腰間一枚玉佩,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神情莫測。
許嶸正發呆間,不料蕭桓的目光一下子對過來,他忙嚇得低下頭去,心中兀自還在惴惴,卻聽見蕭桓的笑聲:“你怕什麼?”
許嶸忙答道:“臣失禮。望陛下恕罪。”
蕭桓笑笑,端過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道:“亂民的事,朕心裡有數,如今將近年關,還是好生過一個年再說了吧。你先下去,此事回頭再議。”
許嶸忙應了,起身退下,蕭桓望着他離去的背影,目光漸漸變得冷凝起來。
“韓德利。”他出口喚道,聲音清冷。
韓德利聽到,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忙上前行禮,蕭桓拿出一道聖旨,吩咐:“你去傳旨給方奇。”
韓德利雙手接過,眼角目光所及,是一道黃綾子面的詔書,他心裡一緊,知道這是一封密旨,忙小心收好,叩別蕭桓離開。
將近年關了,縱然今年魏國發生了諸多的大事,百姓們多半還是富足充實的,遠在南方的戰爭沒有對他們有多少影響;皇宮權利的更迭,也沒有對他們的物質生活帶來多少實質性的影響。因而在即將新年的日子裡,大多數人還是張羅年貨,採辦新衣,禮物,家家戶戶開始準備貼春聯,做對子,買些好酒來度過。所以,街市上反而比往常更顯得熱鬧許多,叫賣新鮮菜蔬的小販們,卷着袖子爲衆人寫春聯的秀才書生們,都顯得喜氣洋洋;還有拿着炮仗蹦蹦跳跳的孩子們,嘴裡正在唱着快樂的歌謠。
然而有一個人卻和這樣的熱鬧是格格不入的,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袍,衣料的顏色甚爲陳舊,年紀不大,甚至還未及而立之年,面貌俊朗,然而神情卻是一派沮喪暗沉,眉頭總是微微蹙着,這便破壞了他清秀的相貌,平白地帶上了幾分陰沉鬱鬱之色。
“店家,可有好酒?”這男子走入一家飄着“酒”字招牌的酒坊,在一旁尋了個位置坐下,張口便問。
店主人打量了他幾下,緩緩走過來,笑嘻嘻地回答:“小店好酒不少,就是不知道客官需要哪一種?”
男子看了看店主人,冷笑了一聲,從袖中摸出一小塊碎銀子,看來約莫有七、八錢的樣子,丟在桌上,問:“這些充作酒資,你儘管上了好酒來,再帶上兩樣小菜便是。”
店主人一愣,忙笑嘻嘻地收了桌上的銀子,衝着後面招呼一聲:“小二,爲這位客官打上一斤上好的竹葉青來,再來兩個小菜——”
“來咯——”小二應了,不多時,便上了一罈酒,並着一隻酒碗,帶着四樣小菜,全部放在桌上,笑着說:“客官慢用。”
那男子默默地打開酒罈子,封泥揭去,果然一股醇香涌出,他嘴角扯了扯,露出一個苦笑,卻也不用碗,舉着罈子竟然灌了起來。
小二在一旁看的呆住,想要勸勸,誰知旁裡伸過來一隻手,推開小二,搭在男子的肩上,手的主人輕笑了一聲,開口說道:“大好的時光,姐夫竟獨自在這裡借酒消愁?”
那男子聞聲一愣,放下酒罈,擡頭看去,一個年輕男子,模樣俊秀,身着錦袍,頭戴紫金冠,腰佩玉佩,外面還搭了一件貂裘,甚是華貴。
“原來是安國公。”他冷笑一下,繼續低了頭去喝酒。
“姐夫何必如此。”安國公蘇鍇抓住他的手,“你我許久不見,倒是應該好好聊聊呢。”
那男子,或者應該說,是蘇鍇的姐夫周臻,聽了這話卻不爲所動,只淡漠地笑笑,低聲道:“你我道不同,有什麼好聊的?”
蘇鍇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只是在周臻身畔坐下,又令小二再拿了一隻酒碗過來,擺在周臻面前,拿過酒罈子,到了一碗,喝了一口後,道:“好酒啊。”
周臻只裝作不見,自行去了酒罈過來倒酒,誰料蘇鍇的聲音卻低沉下來,帶着幾分蠱惑:“姐夫不想知道姐姐如今怎麼樣了嗎?”
周臻手一抖,倒出來的酒便撒了幾分,滴滴答答地留在桌上,他勉力收斂了因爲這句話而振盪不已的心神,淡淡地說:“她如今貴爲天子寵妃,已經與我沒有關係了。”
“姐夫。”蘇鍇似有深意地一笑,“阿姐的心思,旁人不明白,你難道也不明白麼?”
周臻一愣,眉頭微微擰起來,最終卻是慘笑了一下,似乎正要開口的時候,蘇鍇又接着說:“阿姐如今在宮中爲人欺辱,姐夫不在意,我身爲她的弟弟,卻還是想要救她出來的。”
“你想說什麼?”周臻目光驚疑,看着蘇鍇。
蘇鍇回首看了看四處,拉過周臻,“如今外面寒涼,姐夫不如同我去尋個好地方,咱們好生吃上一頓酒?”
周臻似乎是考慮了一會,最終站起身來,不發一言向外走去。蘇鍇見狀,又輕輕笑笑,往桌上丟了點碎銀子,跟着周臻出門。
二人上了門外一輛掛着藍布簾子的尋常馬車,帶着車轍緩緩離開了街市。
車後,是幾道如影追隨的目光,深刻而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