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桓倒是守信,永寧公主嫁過去後,魏軍便從成州撤離,然而畢竟是樑國割讓去了雲州,延州兩個州,舉國上下多少也是甚爲憤懣,多以爲朝廷太過軟弱,近日更是有士子們聚在京城文淵閣門前口誅筆伐,批判時政。
“當真是書生意氣,”錦瑟今日去湯泉行宮,路過文淵閣,於馬車中掀開簾子向外看去,滿是士子們聚在樓前抨擊樑帝不會用兵,大臣誤國等等,各個慷慨激昂,口沫橫飛,她不禁譏諷地笑了笑,“如若有這些力氣,不如前去前方征戰賣命,省的在這裡白費口舌了。”
“殿下所言極是,”文案陪在錦瑟身邊,小心翼翼地笑笑,“文人們嘴巴雜,什麼話說不出來,若是當真做起事來,還真的是帶着那麼一種酸腐氣呢。”
“可不是?”錦瑟回首,放下車窗簾子,嫣然一笑,“就是駙馬那樣,對不?”
“這——”文案一下子偃了聲息,錦瑟咯咯地笑出聲來,不再看她,闔上雙眼,只靜靜地隨着車身搖晃。然而不多時,便看到大理寺卿帶着兵勇們前來驅散鬧事的學子士人,爭鬧紛亂,文案微微有些懼怕,惶惶地看向錦瑟:“殿下,是不是避一避?”
“怕什麼?”錦瑟微睜了眼睛,面上竟然是些許的興奮,饒有興致地聽着車外的喧嚷聲,待得人羣散的差不多了,才懶懶地道:“走吧。”
六月中天,天氣已然是極爲炎熱,樑帝似乎也是被接續的打擊弄的沒了興頭,凡事皆交給太子會同大臣們去打理,自己卻日日帶着後宮衆美人在四處遊玩。錦瑟進去請安,看到陪在樑帝身側的幾名宮妃,年輕嬌豔,溫柔嫵媚,容貌也是各有千秋,卻都是些生面孔,不覺心中大奇,悄聲問德福道:“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殿下不知道,”德福也壓低了聲音,俯在錦瑟耳邊低語,“這是前日從外邊進獻上來的美人,這幾個是出挑的,陛下很是喜歡,便一同帶出來了。”
錦瑟微微皺了皺眉頭,卻不知道該如何對樑帝說,反倒是樑帝聽到這邊聲響,回頭看見是錦瑟,便笑着對她招招手道:“阿梧來了?到父皇這兒來,今天有新晉上來的蜜瓜,過來嚐嚐。”
錦瑟微微笑笑,走至樑帝身畔,卻始終未曾正眼看過一旁的衆多美人們,只在涼亭裡坐了,撿起一片蜜瓜便吃,只覺得入口香甜,她不禁輕輕地讚了一聲。樑帝看她喜歡,忙道:“你如若是喜歡,不如帶上些回去就是。”
“貢上來的本來也沒多少,我若是帶回去,父皇怕是不夠吃了呢。”錦瑟撲哧地笑了,似乎又回到了少女時代,樑帝微微澀然,錦瑟忽然又開口問道:“父皇,李娘娘沒有隨同你來嗎?”
樑帝一愣,才道:“梅兒近日怕是快要生產了,身子沉重,移動不便,朕便令她在宮中待產了,說到這個,”他不禁微笑起來,看着錦瑟,“阿梧是想要個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呢?”
若是可能,我希望他們不要生在皇家。錦瑟心中默唸,嘴上卻說:“弟弟妹妹都好,阿梧都會好好待他們的。”
“哈哈哈——”樑帝拈鬚大笑,頗覺得暢快。
這年八月,李美人分娩,產下皇子,樑帝大喜,認爲是吉兆,又因爲小皇子生在八月初一,正是月初朔的時候,便給幼子起名鑠,取其光明美盛之意。(注一:)到了九月,小皇子滿月,樑帝便大赦天下,舉國歡慶。
“不覺得過了嗎?”周臻騎馬隨同錦瑟入宮,方纔進了東門,就看到衆宮女內侍打扮的頗爲喜慶,他只覺得諷刺,卻聽見錦瑟微冷的聲音從身邊傳來。
周臻回頭看去,她正緩緩地從馬車上下來,裝扮卻是素雅,只戴了幾朵珠花,簪了一支碧玉簪子,衣着也甚爲簡單,在這宮中衆人華服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然而她卻絲毫不覺,走至周臻身前,又略帶嘲諷地問了一句,“駙馬不覺得嗎?”
周臻苦笑一下,他何嘗不知,今年樑國實在是多災多難,開春的旱情方過,便是魏國入侵,纔剛送走了魏國,今年夏天又是陽江大澇,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朝廷下發的賑災銀兩,多一半進入了貪官囊中;而樑帝卻依舊選美入宮,極盡鋪張奢華之勢,舉報貪官的摺子送上來,不是輕描淡寫的象徵性的處置一下,就是乾脆留中不發,如何能不叫人氣憤?前幾日朝堂之上,他還同徐應介等人聯名請奏,望樑帝能持儉節約,關心民生,誰料不過開了一個頭,便被樑帝厭煩地打斷;而因爲前次徐應介所薦關勇一事,更是讓這位老臣沒了底氣,也不敢太過違逆樑帝的意思;再加上陳留王雖然大敗歸來,卻被樑帝稱讚氣節高尚,一時間風頭正盛,使得太子實力大減,也只得小心翼翼地順着樑帝的意思了。自己還想多說幾句,卻被樑帝以爲頂撞聖上,而拂袖離去,弄得當日裡朝堂上衆人都惶惶不知所終,對他的態度也是極爲惱怒。
錦瑟見周臻不答,似乎微微笑笑,也不理會周臻,徑自向內行去。周臻在後面尾隨跟上,心中卻滿是苦澀。
那日他從魏軍營中回來,一路上憤然不已,卻也明白中山王勸住自己實乃明智,且不說自己根本無法同掌有幾十萬精兵的魏太子對抗,就算是樑國,如今也只能對魏國執臣子之禮,而且樑國公主意欲行刺魏太子這個把柄還握在蕭桓手中,動怒起來,實在是半點好處都沒有。回到樑國,不知是誰報知樑帝永寧公主意欲刺殺蕭桓的事情,樑帝大怒,竟然將他們狠狠地訓斥了一番,說什麼連公主這點子心思都看不住,還好魏太子度量大,未曾動怒,還守信退兵云云。周臻只覺得窩囊之至,回到公主府,錦瑟卻因着永寧公主的事怪罪於他,一直就是這種冷冷淡淡的樣子。只有一日,卻忽然向他問及爲何魏國答應的如此爽快,纔算是開了口說話。周臻也覺得奇怪,後來才得知原來魏皇身體抱恙,因而蕭桓急急地趕回去,才這樣輕易地答應了樑國。他將這消息告訴錦瑟後,她卻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之後,兩人便再也無話。
滿月酒也是如此,錦瑟似乎是不喜歡太多熱鬧,同周臻在席上喝了幾杯酒後,便推辭去看李美人,丟下週臻一人同皇室宗親閒談,甚爲孤單。
“孩子生的真是可愛呢。”錦瑟逗逗被乳母抱着的小皇子,那小嬰兒綻開一個無牙的笑容,衝着她揮揮小手。
“殿下說的可不是?”乳母也笑笑,對着錦瑟說道,“陛下也說了,這孩子很是像他呢。”
錦瑟微微笑笑,看向倚在一旁的李美人,後者正用關切的神情看着小皇子,面上滿是滿足與自豪,她不禁開口對着這母親說道:“我只希望這孩子能一輩子順順利利,平平安安的。”
“瞧殿下這話說的,是寒磣我呢?”李美人微微嗔道,“便是不能比得上陳留王大戰魏軍,也定要比中山王出息纔是啊。”
錦瑟心中微微一凜,略有所思地看過去,卻迎上李美人毫不避諱的目光,“阿梧,”她笑了笑,令乳母先抱着小皇子下去,“我不瞞你,我是有這個心思的。”
“梅兒!”錦瑟驚呼一聲,“爲什麼?難道平平安安不好嗎?一定要爭個高低,纔有意思?”
“你不懂,阿梧”李美人長嘆一聲,“既然生在皇家,爭鬥便是命。”
錦瑟不可思議地看着她,忽然苦笑了一下:“我以爲你是不同的。”
“我有什麼不同?”她也苦笑一下,喟道,“你以爲我能生下這個兒子,真的是這麼太太平平的嗎?”
“我明白,可是——”錦瑟還要再說,卻被李美人打斷,“阿梧,你不明白,這孩子如今這麼小,而陛下已經老了,我不爲他爭些東西,日後,日後他的哥哥們誰還會記得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弟弟?”
“太子哥哥會的,”錦瑟急道,卻看見李美人緩緩地搖搖頭,嘴角綻開一抹笑容,卻是那麼地苦澀,“阿梧,你不懂宮中女人的悲哀,你也不懂一個母親的心思。你所得到的一切,從來都是自然而然的,你所擁有的執拗,不過都是他人的容忍愛護,所以你不會爭,你也沒有必要爭;可是你看,你的妹妹,桐桐,她呢?她與你比,得到了什麼?失去的又是什麼?我們女子尚且如此,皇子們豈不是更甚?如果不爭,豈不是任人宰割?”
錦瑟默然,她想說李美人你說的不對,不是這樣的,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反駁李美人的話,或者說,她不知道該如何打消一個母親的執念。她只能下意識地望向方纔小皇子所處的位置,似乎還殘留着淡淡地乳香味,可他的命運,已經融進了皇宮這個陰暗華麗卻有宏大的牢籠裡。
從李美人那裡出來,錦瑟只覺得心中苦澀,她漫無目的地在殿閣中閒逛,最終卻還是到了少女時盪鞦韆的御花園裡。秋風微涼,紅葉飄散,帶着幾分皇宮中特有的肅穆,映入錦瑟眼簾。
“阿瑛姐姐?”風中微微擺動的鞦韆架上,是一個華服少婦,背對着錦瑟,背影在秋風紅葉的映襯下顯得有些淡薄,錦瑟一驚,不禁地喚出聲來。
那少婦似乎匆忙地在臉上抹了一下,纔回首看向錦瑟,微微笑笑:“阿梧。”
“阿瑛姐姐,你怎麼了?哥哥欺負你了?”錦瑟看見她眼睛微紅,面上依稀還有淚痕,忙急急地問。
“沒有,”徐瑛扯扯嘴角,回過頭去,卻被錦瑟拽住,“我們從小一同長大,你現在又是我嫂子,有什麼話不能對我說嗎?”
她清亮地眸子看着徐瑛,滿是關切,徐瑛心中一暖,竟然帶了些酸楚,輕輕地道:“陛下要太子納妾。”
“爲什麼?!”
“因爲……因爲,”徐瑛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擡首看向遠處,忽然憶起一年多以前,自己在這裡碰見那個早早香消玉殞了的劉貴妃,賁張的美豔沒有爲她帶來長久的眷寵,就算死後封了貴妃禮葬,也換不回她生前的悲哀。徐瑛收回思緒,淡淡地道:“因爲關勇的事情,祖父越來越被陛下厭棄,因爲我家中在朝中勢力太多,因爲,”似乎是有些淚水,她仰起頭來,“因爲我嫁給太子一年多,竟然還沒有子嗣。”
“那哥哥呢?哥哥說什麼?”錦瑟急聲道。
“太子,”徐瑛的聲音已經略有嗚咽,“太子不願意,陛下卻說,都是因爲我這種不詳之人,才使得國家動盪,百姓不得安生,說太子無半點忠君愛國之想法,每日,每日只知道沉溺在婦人溫柔鄉里!”她的聲音充滿了無奈和不甘,迴盪在秋日的御花園裡,多了幾分蕭索。
“胡說!”錦瑟怒道,“父皇自己還不是?在這種日子裡,還天天帶着美姬嬌婢,不理朝政!他既然知道國家動盪,爲什麼在這節骨眼上,不是趕着處理國事,而是給太子納妾!?我去找他!”
“阿梧——”徐瑛忙拉住轉身就走的錦瑟,苦笑着搖頭,“不要去了,你可知道,前日周臻在朝上因爲陛下奢靡,污吏橫行,水患叢生的事情頂撞了陛下,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怕是要被當即廷杖了!你若再去,惹怒了陛下,那罪過不都是他承擔了去嗎?阿梧,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可你嫁給他這麼久,多少也爲他想想吧!他在朝中真的是很難呢!”
“阿瑛姐姐,”錦瑟喃喃道,“他是朝中大臣,這些不都是應該做的嗎?”
“話是這麼說,可你知道嗎?”徐瑛拉着她在一旁坐下,緩緩道:“他年輕有才,得到陛下重用,又是你的駙馬,有多少人在背後眼紅?你同他好時,旁人只奉承他,你同他不好,旁人冷嘲熱諷,在他辦事的時候處處掣肘,多少次有人想借着議和的事情治他的罪?你都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他從未告訴過我。”錦瑟嚅嚅道。
“阿梧,聽我一句,古人說,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惜取眼前人,能得一個一心一意對你的人,便是最大的幸事了。”
錦瑟渾渾噩噩地離開皇宮,徐瑛的這句話卻一直迴盪在她的耳邊,震得她心中隱隱發疼,行至東門前,卻看到周臻正靜靜地站在那裡等她,他的身影被夕陽拉得長長地印在地上,令她心頭涌起一股淡淡的暖流。
“周郎,”她走向他,“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