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離別後,錦瑟心中莫名不安,第二日便令前日送信的小宮女前去客棧打聽穆桓的消息,誰料宮女回來稟報說,穆公子早在早晨出遊前就退了房,晚間也並沒有回來此處。隨後這個人彷彿消失了一樣,整個建康都找不到他的身影,錦瑟愣愣地聽着宮女的回報,只覺得那日同他在浦河上的那一段旖旎風光,他臨水而立的翩翩白影,在河堤上漫步而行的關切,金山寺外他那同自己交握的手,以及酒樓外溫柔的那個吻,彷彿蜻蜓點水一般,在她的脣上拂過,卻在她心裡留下了永遠難以磨滅的印記,而這一切的一切,隨着穆桓這個人和他的隨從們從建康的消失,變得彷彿如一場夢幻一般遙遠。
菱花銅鏡,錦瑟端坐在鏡前,看着小宮女爲自己梳頭,聽着文案平和的聲音述說着魏國使臣們的離去,心中卻想着那日同穆桓在一起的情形。她記得那日自己在穆桓的馬車上睡去,卻依稀感覺到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始終環繞着自己,莫名地令自己安心。是嗎?她想起穆桓離去前的那個擁抱,溫暖堅實,卻帶着幾分離去的堅決,是不是他早已經想到要離開了呢?錦瑟想着,他,會是那個人嗎?不,她搖搖頭,他說話時的神色,那麼真摯,他的眼神,那麼溫柔,絕對不會是的!
五月初一,皇帝新近選了衆多美人入宮,聽聞裡面有一對姐妹花,極爲得寵,大的封了正四品的美人,小的封了從五品的才人,尤其是那位姐姐,生的甚爲豔麗,眉心有一顆硃砂痣,這些日子以來幾乎是寵慣後宮了。永嘉公主對錦瑟說着這些的時候,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恐怕現在那本來就不甚多的寵愛又要被分走了,流露出幾許擔憂和無奈。
錦瑟微微笑笑,拈起一隻金黃的枇杷,看着手指上那染得極爲嬌美的丹蔻,不由得想起了劉貴妃,那樣一個高傲的妙齡女子,不過纔去了不到兩個月,曾經有過的寵愛與她家中的因此而來的繁華,就這樣如同流星一般劃過天空,轉瞬即逝了。
她嘆了一口氣,忽然說道:“五姐姐,你說難道女子就沒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運嗎?”
永嘉公主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只問道:“如何說起這些來?”
錦瑟放下枇杷,道:“姐姐今日說那李美人姐妹,是怕她們搶了你母妃的風頭嗎?”
永嘉公主一怔,面上微有些不好意思,點點頭,錦瑟又繼續道:“可是,你看那昔日的劉貴妃,多麼的風光,最後卻又落的什麼下場?”她嘆了口氣,道:“所謂這些風光榮寵,不過是父皇一人的權利,想給誰就給誰,哪一日父皇不願意了,縱然曾經有多麼深的愛戀,又能挽回些什麼呢?我只覺得她們太傻,竟然還日日爲這一分不真實的風光爭來爭去。”
永嘉公主一呆,錦瑟是皇帝極寵愛的公主,誰料今日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嘴巴動了幾下,卻不知該如何反駁錦瑟的話,最後只說出來:“父皇待你畢竟是不同的,定然會爲你選一個好駙馬的。”
錦瑟笑笑,不置可否。永嘉公主待要再說,一個小黃門進來,施了一禮,道: “五公主,六公主,陛下有旨,傳六公主回宮過端午,也傳五公主同去。”
錦瑟站起身來,竟然微有倦意,道:“罷了,叨擾了姐姐這麼多日子,也該回去了。”永嘉公主看她這樣,也忙說:“也好,我這便吩咐人幫你去收拾東西吧。”
錦瑟乘宮車回宮,沿途看到衆多百姓都開始在門窗前掛菖蒲、艾葉,街上到處都有賣糉子的小攤,還有不少小姑娘手拿着五彩絲線在賣。她看着這般熱鬧,心中竟然生出一股寂寞冷清來,便放下車簾不再看。
皇帝聽錦瑟回來,忙放下手頭事物,令她來皇極殿拜見,錦瑟進來的時候,看見皇帝身旁站着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生的極爲豔麗,眉心一顆硃砂痣,想來便是那日永嘉公主提過的李美人,她看見錦瑟進來,忙迎上前去,道:“原來是永樂公主。”
皇帝招招手,令錦瑟到她近前,細細打量了一會兒,道:“去了你姐姐家幾日,怎麼竟然清減了?”
錦瑟微微一怔,想來是自己這幾日每夜必然想到穆桓的事,竟然沒有睡過幾個好覺,因而看來許是有些憔悴,她忙笑笑,道:“已經入夏,清減些不是正好?倒是父皇,女兒沒在宮裡這幾日,父皇想來精神甚好,瞧着面色極爲紅潤呢。”
皇帝哈哈一笑,道:“什麼話,朕的臉色也是你能用紅潤來形容的?”他隨機拉過李美人道:“阿梧,這是梅兒。”
錦瑟微微一躬身,道:“錦瑟拜見娘娘。”
李美人忙扶了錦瑟起來,皇帝笑道:“你們年紀也相仿些,梅兒方纔入宮,阿梧你便陪着她在宮裡走走吧。”
錦瑟微微笑着應了,李美人也便拜別皇帝,隨着錦瑟走了出來。
錦瑟一路無話,不知道該和自己這位看起來幾乎一般大的“母妃”說些什麼,倒是李美人忽而開口道:“聽聞宮人們說過公主,沒想到見了卻同我想的不同。”
錦瑟微微一怔,問道:“娘娘想我是什麼樣的?”
李美人微微一笑,道:“公主也不必叫我娘娘了,私下沒人的時候,你叫我梅兒就是,省的公主心中彆扭。”
錦瑟倒沒料到她竟然這樣直接,不禁對她有了幾分好感,笑道:“也好,你也叫我阿梧好了。倒是梅兒說說,你以前想我是什麼樣兒的呢?”
李美人笑道:“我以爲公主定然是那種嬌滴滴作態的小女孩,蠻橫跋扈,對我們這種人自然是十分厭惡的。沒想到今日看見公主竟然是這樣寬和大方的一個人,因而有些驚訝。”
錦瑟咯咯笑了起來,道:“我是蠻橫跋扈的,今日難得做出端莊的樣子被你看見,哈哈。你這性子我倒是蠻喜歡的,和父皇旁的妃子不同,大方直率。”
李美人聞言一怔,看見錦瑟笑的十分大方,也覺得有趣,道:“阿梧這性子我也很喜歡呢。”
二人又相視而笑,忽然覺得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五月初五這日,因着戰事消弭,整個樑國都顯得喜氣洋洋,宮裡更是熱鬧,衆多宮人們皆都頭戴艾虎,或是豆娘等佩飾;身上佩戴香囊,用五色絲線纏成,內裝香料;手腕上也要纏上五色絲線,以起個消災避禍,益壽延年的意思,也有甚者,在絲線下面墜了金銀器物,將他們懸於脖頸下,皇帝更是先賞了衆位大臣們金縷延壽帶、彩絲續命縷等物,又設宴同大臣們在觀星樓上觀看龍舟賽事,並下令百姓們與君臣同樂,也可在飛虹橋下的內河旁觀看。。
錦瑟戴了一隻繡球狀的豆娘,又纏了五色絲線,畫屏於一旁拿了一個蓮花模樣的香囊給她掛上,這才同文案一同扶了錦瑟同去觀星樓。皇帝身邊兩側迴廊中設了一排竹簾,後面便坐的是宮眷們,下面是衆多大臣家眷,皇親國戚,錦瑟看見徐瑛並着太子坐在下面席中,正和身邊的永嘉公主講話,而太子不知和永嘉公主駙馬講到什麼,竟然頗有幾分眉飛色舞。她看了笑笑,轉身去皇帝身畔竹簾後,掀開簾子一看,竟然是李美人衝着自己招手,錦瑟微微一笑,坐到她身邊,也不理會吳賢妃等人異樣的目光。
“你瞧那邊,”錦瑟剛一坐下,李美人便指着下面大臣席上的一個男子對錦瑟說道:“那個身穿墨色袍子的人,是不是周臻周參議啊?”
錦瑟微微一怔,透過簾子看去,正是周臻穿了一件墨色鑲邊的長衫,襯出他面色微黑,並不是很合適;正巧周臻也擡頭向自己這邊望來,錦瑟見到他的目光,不知怎地竟然想起了那日同穆桓在太白居的時候,穆桓穿的也是這樣一件墨色長衫,卻要顯得雍容華貴許多,她心下有一絲甜蜜,面上也透出幾分笑意來。
周臻如今倒也頗受皇帝寵愛,便由着禮官安排到了席位的前面,恰好正對着樓上錦瑟的位置,他才落座,便有不少人前來恭維自己,他一一拱手應付了,才安靜坐定,剛擡起頭來,便看到皇帝那邊宮眷的位置裡有一道目光看過來,依稀覺得身形是錦瑟,似乎還見到她微微笑了一下,周臻面上一紅,心中突突地跳了起來。
皇帝擺擺手,便有內侍下去傳話,道端午宴開始,衆臣都忙跪下,山呼萬歲,恭祝皇帝節日康健;衆臣們拜完,便又有吳賢妃率衆宮人內眷們再拜,及至幾拜完畢,皇帝才宣佈開席,並開始龍舟比賽,又許下彩頭,道得勝者可得黃金百兩,蜀錦二十匹。
錦瑟隨着衆人拜過皇帝,抿了一口雄黃酒,忽而想起那日同穆桓在船上飲酒,及至那個吻,臉一下子燒了起來,李美人看見,忙問道:“你酒量竟然這麼差?可有不舒服?”
錦瑟笑笑,忙道:“許是熱了,不妨事的。”
李美人一笑,忽然想起那邊的周臻,又想起宮中諸多傳聞,又不免會心一笑。
錦瑟卻無暇再估計她,只被樓下精彩的龍舟比賽吸引了去。
內河不過是浦河流經皇城附近的這一段,因而已經在皇城範圍內,所以稱之爲內河,河中有十幾條龍舟,以木製成,皆以彩繪漆身,船頭飾有有龍首,船尾飾有龍尾,狹長細窄,每艘船上約有撓手三四十人,更配有鑼鼓,比賽開始後,每艘船上便有一名鼓手擊鼓助威,還有彩旗飄揚在龍首,隨風招展,頗爲有氣勢。
內河本來不是很寬,那十幾條龍舟出發後便爭先恐後起來,錦瑟瞧見不多時便有一條紅色龍舟越過衆多龍舟,佔住了第一的位置,錦瑟看不清,只覺得那舟上一名舵手看來甚年輕,正穩穩地把舵向終點行駛。剩下的龍舟們也不甘落後,均想趕上這艘龍舟,怎奈這舟甚是靈活,別的船左突右突,就是越不過這艘龍舟的位置去。前面行至一個急流處,一艘黑色繪有人物畫的龍舟忽然鑽了一個空子,從左面越過紅色的龍舟,佔據了第一的位置。這一下頗爲取巧,錦瑟覺得甚爲精彩,皇帝也看的甚爲開心,回顧左右道:“這兩艘是誰的龍舟?”
有一名內侍走上來,道:“稟陛下,紅色是那艘是中山王殿下的船,而黑色的那艘,正是陳留王殿下的。”
皇帝微微點頭,不再說什麼,繼續仔細看船。忽然又問道:“太子沒有船下河嗎?”
錦瑟微微一怔,看見太子起身答道:“回稟父皇,兒臣於此技上甚爲生疏,便請了七弟代兒臣行舟。”
皇帝點點頭,便沒有再說話,令太子回席坐下。錦瑟卻覺得皇帝微微有一絲不高興,正想說些什麼,卻聽見李美人在自己耳邊低聲道:“陛下似乎不太開心呢。”
錦瑟勉強一笑,道:“或者是你多心了吧?”
李美人便不再說話,也只仔細地看起龍舟比賽來。
後面的龍舟都遠遠地被這兩艘甩開,那黑色龍舟似乎是卯足了勁兒同紅色的那艘較量,紅色龍舟被擠出了第一的位置後,一直想盡辦法想要重歸第一,然而黑色的那艘左右行進,靈活非常,每每紅色龍舟剛剛想插進一個空子,便被堵了回去,繼而又加急猛衝,將舉例拉開。錦瑟看的緊張,不由得站起身來,掀開簾子,探頭向樓外望去。忽然一陣風吹來,錦瑟一時沒有抓穩,竟然讓手中的絲絹被吹了去,飄飄揚揚地向樓下飄去。
周臻也看的盡興,卻聽見身邊的幾個大臣議論道:“依我看,中山王殿下開頭雖猛,後勁兒可不足,遠不如陳留王殿下啊。”
“那倒未必,”有一名大臣反駁道:“我看陳留王殿下取巧太過,不能持久。”
“不過,太子殿下並未有龍舟參賽,這中山王殿下乃是代替太子殿下參賽的,陳留王殿下就不怕奪了太子殿下的——”又有一人小聲地問道。
“這個可就不好說了。”方纔支持陳留王的那位大臣冷哼一聲,答道。
幾人爭論不休,周臻卻微微疑惑,想來中山王陳留王二人在皇帝面前出彩,爭賽龍舟,恐怕不是這麼簡單的了。他又想到太子,太子爲人文弱,雖然因爲是嫡長子被立,卻一直柔順,不見得有多少儲君的氣勢,正思量間,卻看見一方白色的絲絹飄飄揚揚,正巧落在自己眼前。
周臻伸手將絲絹拿起來,上面一股熟悉的馨香傳來,他微微憶起正是那日錦瑟身上的香氣,不覺心神一蕩。
錦瑟眼見自己的絲絹竟然被周臻撿起來,又羞又怒,連龍舟也顧不上看了,忙喚過自己身邊的小黃門過來,想要要回絹子,仔細想了想,又怒氣重重地擺手令小黃門離去。李美人見狀,心下好笑,看向皇帝,只見皇帝也恰好瞧見了這一片段,一臉慈和的笑容,帶着幾分瞭然,問道:“阿梧怎麼了?可是要什麼東西?”
錦瑟微窘,答道:“沒什麼,父皇。”
皇帝笑笑,也不再說話,專心看起龍舟賽來。
黑色和紅色的龍舟爭了半晌,終究還是黑色勝出,皇帝面上甚爲高興,令二條龍舟上的舵手都上來領賞,待二人走上樓來,衆人才發現竟然是中山,陳留二王親自領舵,不由得都是一怔。
二人拜倒,道:“兒臣等拜見父皇。”
皇帝甚爲開心,道:“竟然是朕的兒子們親自下水比賽啊,當真精彩。”衆人聽見這話都不免心中一愣,皇帝這話分明是話中有話,錦瑟也覺得有異,看向太子,發現太子面色也不是很好看。
她回首看向皇帝,皇帝似乎沒有意識到方纔那話的不妥,只道:“阿鍇不錯啊,朕要好生封賞你纔是。”說着將自己身邊的一柄青玉如意給了陳留王,又道:“朕今日是設了彩頭的,本想着給了臣民,卻不料被自己的兒子給賺走了。”說畢令內侍又捧上黃金蜀錦,哈哈大笑。
陳留王大喜,忙叩首接過道:“兒臣謝父皇隆恩。”
一旁的中山王略顯得有些尷尬,皇帝又回首看向他,道:“阿鈳是代了你哥哥行舟的?”
中山王忙道:“兒臣不才,竟然輸了比賽,辜負了父皇和太子殿下的厚望。”
皇帝笑笑,道:“比賽嘛,就是有輸有贏,若是都能贏,那還有什麼看頭?”他又道:“雖然輸了,卻也精彩,朕也有賞。”說着對內侍道:“賞中山王黃金五十兩,蜀錦十匹,將庫裡的那件琉璃山水屏風也給了中山王罷。”
那件琉璃山水屏風本是皇帝前日裡由造辦處供了上來賀端午的,誰料隨手今日賞了中山王,這一下子竟然比陳留王的封賞隱隱高了幾分,衆人的面色便都有些莫測起來。
太子面色微微一緩,透出幾分欣喜。中山王更是大喜,跪倒後叩了個頭,這才接過賞賜。錦瑟瞧見,竟然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只聽皇帝又開口道:“龍舟也賽完了,朕有些累了,太子在這裡替朕招呼衆位愛卿吧。”太子忙躬身應了,皇帝揮了揮手,頗含笑意地看了錦瑟一眼,又瞧了瞧周臻方向,這才令李美人過來扶了自己離去,。
錦瑟見李美人隨着皇帝離去,徐瑛作爲太子妃今日定是要同太子一起留在宴席上,況且她二人又離得遠,也覺得沒什麼意思,又想起皇帝方纔目光中的誤會,心中微覺不快,便起身準備下樓離去,誰料纔下來,便見到周臻躬身在一旁,見到自己,雙手捧上絲絹,開口道:“殿下之物,臣當奉還。”
錦瑟一怔,便聽到樓上有幾聲低低的笑聲傳了出來,她擡頭看去,看見吳賢妃等嬪御們避不及的眼光,又擡眼往大臣席上瞧去,也看到不少大臣隱隱有幾分揶揄的神色看向周臻,見她看過來,忙低下頭去迴避。錦瑟只覺得羞惱萬分,既不說話,也不接那絲絹,只是冷冷地快步離去。
周臻捧着絲絹呆了半晌,終究直起身來,將那絲絹小心翼翼地收進懷裡,微微嘆了一口氣,看向一旁的水面,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