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愈發猛烈了起來, 蕭桓匆匆地趕到長春宮外時,肩頭上披着的野鴨翎風氅已經溼了半邊,連帶着下面的衣衫也有些微潤, 守在門口的內侍見到, 慌忙行了禮, 想要出聲提醒他先換件衣袍, 卻被蕭桓推開, 徑直進了內殿中。
錦瑟歇在西邊暖閣裡,還未進門,蕭桓便已經看到衆宮人內侍侯在門口, 而接生的穩婆等人,卻已經端了血水進進出出, 見到他, 都慌忙過來行禮。
蕭桓看着那一盆盆觸目驚心的血水, 心中慌亂不已,胡亂擺了一下手, 令衆人起身,又想要跨入房中,卻被一個年紀稍長的宮人攔住,他側目瞧着,似乎是皇后身邊的尚宮, 便有些不耐地揮手想要斥退, 卻聽那尚宮言道:
“陛下且稍安勿躁, 娘娘現在沒有甚麼大事, 只是有些早產了而已。產房乃血腥污穢之地, 陛下身爲人君,還請在外間少待爲好。”
蕭桓充耳不聞, 揮手一把推開那尚宮,徑自掀開簾子進去,一旁的衆宮人想要阻攔,卻又不敢,只得在他身後喚了幾聲,便沒了聲息。
屋子中都是人,穩婆在一旁不停地說請娘娘用力之類的話,錦瑟卻已經面色蒼白,汗水沾溼了長髮,一綹綹地粘在鬢邊,除了幾乎沒有多少聲息,一旁正有一名太醫抓了錦瑟的手施針,另有兩人在一旁交頭接耳,似乎是研究方子對策。
蕭桓見狀,顧不得衆人在場,疾步上前握住錦瑟露在牀沿外的一隻手,只道:
“阿梧!”
錦瑟只覺得渾身的力氣就要用盡,疼痛一波一波襲來,她腦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忽然聽到蕭桓這聲呼喚,不禁微微回頭看了一眼,見到是他,正目光深深地看着自己,神色關切焦急,卻又有着莫名的信心和力量,她慘然笑笑,嘴脣翕動幾下,想要說什麼,卻終究無力。
一旁的穩婆拿了碗蔘湯給錦瑟灌了下去,又拿了片參片放入錦瑟口中,令她含住,看見一旁的蕭桓,連聲說道:“哎呀陛下,娘娘沒事,不過是有些早產而已,陛下還是趕緊先出去,女人們的產房可不是陛下能呆的。”說着,一邊又回頭衝着錦瑟,及一旁按住她手腳的幾名老宮人道:“都加把勁兒,請娘娘用力,孩子馬上就出來了。”
那穩婆似乎並不十分懼怕蕭桓的皇帝身份,見說了那番話後,他依然毫無所動,竟然上前扯住蕭桓衣角,嚷嚷道:“陛下還是趕緊出去罷,這裡有老婆子幾個,還有衆位太醫,不會有事的!”
蕭桓忽然一瞬有些哭笑不得,外間恰好來了幾個內侍,那穩婆見了,忙衝着他們說:“快些將陛下請了出去。”
那些內侍們唯唯諾諾,卻也不敢當真上前來,那穩婆還要再說,忽然聽見幾個老宮人嚷嚷:“哎呀,娘娘用力啊,看見頭了。”
錦瑟眉頭緊皺,似乎又用了一把力氣,蕭桓只覺得自己那隻握住她的手,狠狠地被攥住,又鬆開,又攥住,似乎有一抹尖利的疼痛刺入他的掌心,然而他卻絲毫不覺,只緊緊地握了錦瑟的手,並不鬆開。
穩婆已經看到了孩子的頭,錦瑟一點點兒用勁,穩婆用手托住孩子的頭,連聲說道:“娘娘再加把勁兒!”
蕭桓只覺得手上又一緊,繼而鬆開,錦瑟已經面色蒼白地昏了過去,隨之是一聲嬰兒的啼哭,在屋中響起,雖然不甚響亮,卻使得他心頭微微一鬆。
“恭喜陛下!”那穩婆抱了孩子過來,衝着蕭桓俯了俯身,“是一位公主。”
似乎屋中的人都跟着鬆了一口氣,抹去頭上的汗水,那施針的太醫帶頭跪下:
“恭喜陛下——”
隨着他的聲音,屋中屋外的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去,聲音連綿。
蕭桓忽然覺得心有有些空落落的,雖然喜悅,卻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又隱隱帶了幾分擔憂,他伸手接過穩婆手中的那女嬰,思緒複雜。
那孩子因是早產,身量未足,小小的一點兒,蜷在一邊兒,皮膚皺巴巴的,一點兒也不好看,被她的父親接過,哇哇大哭起來。
蕭桓微微笑了,面上滿是慈愛,輕輕地搖着那孩子,低聲哄着,然而手法並不到位,小女嬰在父親的懷抱中,反而哭的愈發厲害了。
一旁的穩婆忙接過孩子,輕輕抱着哄了哄,那孩子才漸漸安靜下來,蕭桓看着她沉沉睡去,繼而轉身,看到是早已經選好了的乳孃們侯在一旁恭敬的身影。
“好好待公主罷。”蕭桓吩咐了一聲,又叮囑了幾個太醫好生注意留意,將幾個能幹的全部分配到了長春宮這裡,只令他們照顧錦瑟同小公主的身體,旁的事情一概不管;想了想,又加了幾個得力可靠的宮人內侍過來侍奉,這才擡腳進了錦瑟的屋子中。
錦瑟已經沉沉睡過去,面上猶自帶着一抹汗水的痕跡,蒼白瘦弱,惹人憐愛,蕭桓伸手,輕輕地撫上她的面龐,低聲說道:“阿梧,你知道麼?我好歡喜,我們有女兒了。”
皇帝不顧忌諱進產房,事後又對那剛生下的小女嬰全不掩飾喜愛之情,宮中和朝中衆人,自然心領神會,知道這剛出生的小姑娘,定然是皇帝的心尖尖了。從前不在錦瑟宮中走動的各色人等,又重新活躍了起來,賀儀之物不絕,道喜之聲不斷。便是皇后,也親自過來看了錦瑟,並交代了太醫,讓錦瑟好生養着,對公主,更是疼愛有加,方纔接過乳孃手中的襁褓,便連聲誇讚這孩子好樣貌。
錦瑟聽着,只淡淡笑笑,這孩子纔出生不久,如何能知道出好壞?不過是看在皇帝蕭桓的面子上罷了。只是統率六宮的皇后,竟然也要如此,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皇后自己心中自然是極爲憋屈,她產下蕭桓長子的時候,全然沒有得到他這樣溫和關切的對待,更不要說進產房了,不過是一個女兒,便引得蕭桓每日裡心情甚好,她自然是對自己兒子覺得不公的。然而,崔皇后多少也算鬆了一口氣,還好生的是女兒,若是兒子,那日後可危及的是兒子的地位,女兒嘛,要寵就寵吧,還能上天去不成?如今宮中上下都看着蕭桓的面色行事,她身爲六宮之主,總不好拂了皇帝的面子罷。
安國公府,書房中炭火生的極足,薰得房子中暖烘烘的,帶着幾分乾燥。
“竟然是個女兒?”蘇鍇接到下人的回稟,皺了皺眉頭,揮手令下人退下,旋即喃喃起來。
他凝神想了一會兒,似乎覺得十分煩躁,推開窗子,雪花被寒風捲着鋪面而來,打在他面上,減少了幾分因爲房中炭火帶來的燥熱。
蘇鍇長長舒了一口氣,想要再次關上窗戶,卻看見書房外不遠處的梅園中,依稀有一個身影,獨立茫茫風雪天地間,落寞孤寂。
他神思一動,壓抑住心頭煩躁,起身出了房門,行至園中那寂寞客的身旁。
“姐夫可是在想姐姐?”那人聞聲一愣,回首,是蘇鍇嘴角含着一絲淺笑,正自看着他。
“安國公想說什麼?”周臻復又轉過頭去,淡淡地問。
蘇鍇語氣忽然變得激烈,恨恨地說:“她身爲大梁公主,怎地如此不知廉恥!父皇當年如此疼愛她,卻不是爲了她如今爲仇人生兒育女的!”
周臻眉頭微微擰起,沒有答話,眼睛只看想遠方,目光茫然。
蘇鍇留意他的神色,繼續咬牙切齒:“若說當時,她就應該自盡殉國!也好過這般不知廉恥地活着!”
周臻長長嘆息:“她是被逼的。這不怪她,”他看着雪花片片落在方纔開出的梅花上,瓣瓣粉色襯着潔白,掩不住的高潔,“阿梧她……你當她就沒有這樣做過麼?她……定然是有苦衷的。”
“姐夫真是好心腸!”蘇鍇冷笑一聲,“我就不明白了,這種事情,若是她自己不願意,難道還當真能如何了?就算是當真自盡過,怕也是做給蕭桓看的,哼,欲擒故縱麼,阿姐向來是及擅長的。”他看了周臻一眼,語帶深意,“姐夫難道不清楚我阿姐的性子麼?”
周臻不再接話,只轉過身來,看了看蘇鍇,岔開話題:“如今你要怎麼做?”
“怎麼做?”蘇鍇反問了一句,拳頭卻已經在袖中緊緊握住,帶着幾分咬牙切齒,“蕭桓狗賊,終有一日我定會取了他的性命!”
周臻低低地嘆息一聲:“你想要的,未必是他的性命罷。”
他聲音極低,蘇鍇並未聽清,問道:“什麼?”
“你如今佈置在江南的那些棋子,多半已經被蕭桓剿滅,縱然是剩下的幾個,就算一息尚存,也成不了什麼氣候,我倒想問問國公,如今還有什麼打算,能令你取了蕭桓的性命?或者……”他扯出一抹笑容,“……是滅魏復樑?”
蘇鍇只覺得他面上那抹笑容格外刺眼,避開頭去,冷冷地哼了一聲,問:“姐夫可有什麼好法子?”
周臻收回笑容,輕嘆了一口氣:“如今這形勢,我也沒有什麼法子了。”
蘇鍇心中又悔又怒,周臻曾讓他將江南分散兵力集中,肅清軍紀,一舉先佔領幾個險要地帶,再邊守邊攻,可進可退。同時,又建議他以誠帶下,以大計爲重,切忌貪功冒進。
蘇鍇開始時尚且聽進去了一些,誰料取得了幾次小勝利後,便驕傲自得起來,漸漸地將魏軍不放在眼中。又因爲他的親信帶兵將領同主帥起了衝突,二人貪功奪利,不停地相爭,以至於軍心渙散,沒有等到魏軍攻來,自己便已經先亂作一團散沙。
更有幾名將領,擁兵自重,竟然在南邊打着樑國皇室的稱號自己稱起皇帝來,各自爲政,又互相攻擊。蘇鍇遠在魏都,他威望並不大,自然沒有辦法補救,又氣又急,最後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江南爲魏軍所平復。
念及這些往事,蘇鍇心中怒氣愈甚,然而看了看周臻半晌,忽然輕聲笑了起來,而後,聲音竟是越來越大。
周臻忽然有一絲不好的預感,疑惑道:“國公爲何發笑?”
“我這裡尚有一些死士,蕭桓的萬壽聖節也快了,哼,到時候想法子讓他們混進宮去,給他好好祝壽!”
“這法子太險!”周臻搖頭,“卻不說你手下的那些人如何能那樣容易混進去,就算當真混入了皇宮,那麼一點子人,又如何能抵擋宮中衆多高手?”
“呵,”蘇鍇冷笑一聲,心中是難以抑制的那想法帶來的喜悅,只說:“我自有後招,姐夫不必擔心。”
周臻眉頭緊鎖,上前抓住蘇鍇衣袖,正色道:“我不管你後招如何,但是若要以阿梧爲代價,周某定會想盡法子阻攔!”
他這話說的異常堅定,一雙眸子緊緊地盯着蘇鍇,蘇鍇心頭不由得一陣莫名驚慌,強自鎮定了,他換上真摯的笑容,誠懇地說:“姐夫放心,蘇錦瑟縱然再過分,也是我的親生姐姐,我自然不會對她如何的!”
周臻微微放下心來,蘇鍇見狀,微微笑笑,從他手中抽回自己的袖子,道:“今日雪景甚好,這梅花也開了些,姐夫不如同我在這裡飲酒賞花,如何?”
周臻淡淡笑笑,回答:“不必了,我還是先回去了。”
蘇鍇似乎有些不捨,強留了幾下,見周臻不爲所動,只得嘆息:“當真可惜呢,我記得當年姐夫的琴彈得極好,若是能在這園子中彈琴賞花,飲酒作賦,該是多麼風雅!”
周臻淡笑,不再理會他,只微微拱一拱手,轉身離去。
蘇鍇看着他的背影,嘴角一抹笑意,愈來愈深,忽然喚道:“來人,叫那女人過來。”
園子角落中忽然出現一個人影,只躬身行了一禮,便又消失在雪色中,不多時,只見一抹紅色身影由遠及近而至,到了蘇鍇身前,低首行了一禮:
“見過殿下。”
“起來吧。”蘇鍇擡擡手,那身影擡起頭來,面上一面輕紗,身形嫋娜。
“畫屏——”他看着她,柔聲叫出她的名字,“我當真爲姐夫不值當啊。”
他面上滿是惆悵和不甘,還有幾分痛苦,眉頭緊緊鎖着,長嘆一聲,“你說,姐姐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從前,從前她不是這樣的啊!”
畫屏心裡一緊,連忙問道:“怎麼?”
“你不知道,”蘇鍇看着畫屏,眸中全是痛苦,“阿姐她……她……她竟然爲蕭桓生了一個女兒!”
畫屏身子一顫,聲音也跟着抖了起來:“那……那駙馬呢?他可知道了?”
“怎麼會不知道呢?”蘇鍇嘆了一口氣,“唉,若是那孩子的父親是旁人,我自然是十分欣喜,畢竟我也是她的親舅舅,可是——”他握緊拳頭,“你說,怎麼就是那個人呢!”
畫屏狠狠咬住下脣,半晌後跪地說道:“國公放心,奴婢明白了!”說完便起身離開,紅色的身影,很快便消融在了風雪之中。
蘇鍇看着那抹紅色,彷彿燃燒的火焰,嗤笑一聲,面上全然沒有了方纔的悲慟和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