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帝自從大軍開拔以來,日日關心陣前的局勢,朝中也是忙的不可開交。周臻原在吏部,近日卻又將他抽調如戶部,主管軍備錢糧一事,更是忙的焦頭爛額。故而自那日錦瑟病後,便連向她問安的機會都沒有了。錦瑟卻也不強求,只是吩咐下人好生服侍他,又因着天氣漸熱,有時尋了些瀉火敗毒的東西燉了藥膳,令畫屏送去。
周臻每日回府都已早過了黃昏時分,每每卻是畫屏端着晚膳藥粥之類的東西等着自己,不覺有些感動,然而畫屏卻沒有半句話提及錦瑟,他未免又有些心酸。只是公務繁雜,也就漸漸被他暫時擱置一旁,不做別的想法。
大軍自出發以來,日夜不息,經過惠州,揚州,兗州後於四月廿三日黃昏抵達成州,此時魏軍已經佔領了成州大部分地盤,只有樂毅,安陽,馬渡河等幾個少有的易守難攻的郡縣依然在苦苦支撐,關勇並陳留王帶着人馬在馬渡河駐紮下來,迎面便能看見對面山谷裡魏軍那白色的軍旗賁張在夕陽的陰影中。
“這形勢可不太好。”關勇在城牆上看了看,魏軍也征戰了這麼多時日,可軍前陣型依然是整整齊齊,兵將士氣也頗爲抖擻,心中不禁有些佩服,頗有些鬱郁地對着陳留王說。
“這仗還沒打,關將軍竟然就怕了?”陳留王蘇鍇有些嘲諷地看着關勇笑笑,“若是將軍肯給我一支人馬,我定會將他們殺的片甲不留。”
關勇雖然脾氣暴躁好色,可也是軍中的老人了,朝中雖然頗多人對他的人品有所不齒,可對他的領兵能力還是素來敬佩的,這也是爲什麼徐應介會推薦他來帶兵的原因。關勇心中對蘇鍇的印象陡然變壞,默默地下了四個字的定義給他——狂躁自大。若不是還看在蘇鍇是樑帝皇子的份上,恐怕早已經拂袖而去,只不過蘇鍇本人尚未覺察到而已。
四月廿四日,魏軍首先開始發動攻擊,然而關勇卻是有備,見魏軍前來,先準備好了滾石機弩,從城上滾滾而下,飛揚而去,攻了半日多,魏軍傷亡不少,敗下陣去。而樑國這邊卻是損失不多,這下堅守了幾日的將士都甚爲開懷,一下子士氣大振,對關勇也是佩服起來。
蘇鍇見狀,也改了昨日嘲諷語氣,直頻頻請戰,出城又對魏軍窮追猛打了一陣子,將其逼至馬渡河谷後四十里。他甚爲暢快,回來便對着關勇哈哈大笑道:“將軍,我可沒有食言,今日可不是將魏軍打的丟盔卸甲了?”
關勇麾下幾名將領聽到這話,都不免動怒,若是沒有早起關勇對魏軍的打擊,現在又哪裡來的蘇鍇的勝仗?然而礙於他是皇子親王,關勇也尚未發話,只得憤憤地嘆氣不語。
蘇鍇見狀,心中卻是得意,以爲自己已經說服了這些將領,日後大軍聽令於他,掌握在他手下怕是指日可待,因爲也不多說,趕忙回自己帳中給樑帝寫奏摺報捷去了。
“殿下,”魏軍營中,卻有謀士對着蕭桓獻策,“從未想到樑軍竟然也會如此兇猛,怕是後面有些麻煩呢。”
“你們怎麼看?”蕭桓不答,只問一旁圍着軍事地圖站着的幾位將領。
“怕什麼?明日打回去便是。”許嶸向來性子直率暴躁,揮揮手道。
蕭桓“哧”地輕笑一聲,又問:“還有別的法子嗎?”
“末將以爲還有更好的辦法。”一個較爲瘦弱的男子低聲道,蕭桓看去,原來是偏將何力昭。
“嗯?”
“樑軍此番是關勇領軍,此人勇猛善戰,若是硬拼,雖然也會贏,但是損失也不少,依末將看,”他擡頭看看蕭桓,看到蕭桓鼓勵的眼神,繼續說下去:“不如讓他們從內部攻破。”
“哦?那你倒是說說,如何從內部攻破?”有一名將領出聲問道。
“這好辦,”何力昭笑笑,“關勇雖然勇猛,可性格上小心眼,喜歡鑽牛角尖,又暴虐,底下兵士大多都很怕他,更何況,樑帝怕是不放心他帶兵,竟然把那個小孩子陳留王派了來,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不錯,”蕭桓讚賞地笑了,“明日就照着這個計劃,慢慢引他上鉤。”他回首看看衆將,皆是一臉會意的神色,唯有許嶸尚自怔忡,便開口吩咐:“許嶸明日跟在我身邊,剩下的人,”他指指地圖,如此佈置起來。
四月廿五,樑軍繼續攻打魏軍,不多時,便又將魏軍擊敗,令其繼續後退,幾近馬渡河谷外的天極山,關勇見狀,忙鳴金收兵,令前鋒歸來,然而蘇鍇卻不願意就這樣放了機會令魏軍離去,上前質問道:“如今魏軍大敗,正是上前將其擊潰的好時機,將軍爲何要在此收兵?”
“殿下,”關勇淡淡地道:“魏軍素來善戰,卻連着兩日被我軍打敗,恐怕有些問題,何況前方天極山山深林密,乃是極易設伏之地,實在不是繼續追擊的好時機。”
“這話有趣了!”蘇鍇冷冷笑笑,“我只瞧見魏軍被我樑國將士追擊的四處逃竄,可沒看見什麼埋伏,將軍這樣畏敵,莫非是受了魏軍什麼好處?”
關勇大怒,周邊將士也甚爲憤怒,他狠狠地喘了幾口氣,終究平復下來,對着蘇鍇說:“關某好心,殿下卻當着衆將士的面如此污衊我,敢問殿下是何居心?!”
蘇鍇笑笑,轉過身去,衝着自己的那一路人馬叫道:“不怕死的跟着我來,前去追殺魏軍!如若得勝,陛下的賞賜少不了你們的!”
衆人聽他這樣,忙紛紛然隨他上馬奔出,關勇大急,上前欲欄,卻聽見蘇鍇哈哈笑了一聲:“關將軍,你莫怕,我若贏了,定會分你一杯慶功酒!若是輸了,也不會要你擔當,我自會去向父皇請罪——”聲音傳來,人已經在百步開外了。關勇無奈,嘆了口氣,只得令他去。
事實證明關勇自然是對的,蘇鍇帶領一萬軍士追擊魏軍至天極山附近,便遇到伏兵,這一萬人全軍覆滅,最後連蘇鍇本人都被人俘虜了去。帶至蕭桓帳中時,他再也沒有出來時的威風,只怏怏地站在一旁。
“怎麼能這樣對待陳留王殿下?”蕭桓笑吟吟地從主位上走下來,行至蘇鍇身前,親自爲他鬆綁。
“哼!”蘇鍇扭過頭去,“用不着你假惺惺來這一套!要殺要刮隨你們便!”
“殿下倒是有骨氣啊!”蕭桓讚了一聲,卻暗中使力,按住蘇鍇肩頭,硬是將捆綁住他的繩索解開。
蘇鍇揉揉手腕,不理睬蕭桓,卻聽見他柔和的聲音傳來:“殿下,你我做個交換可好?”
蘇鍇想漠視他,然而蕭桓的聲音似乎有種魔力,不斷地鑽進自己的耳朵:“殿下如今在樑國當真是勢單力薄啊,若是日後樑帝百年,太子登基,殿下的日子怕是不好過呢。”
“哼,你休想來挑撥我兄弟關係!”蘇鍇冷冷地反駁。
“呵呵,你我都出於皇家,這種兄弟鬩牆的事情恐怕是見怪不怪了。”蕭桓輕輕笑笑,似乎是有些惘然地道:“我與長兄便是如此,只是,他要害我時,我手中尚有兵權,有父皇相護,而陳留王殿下你,”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蘇鍇一眼,“有什麼?”
蘇鍇心頭巨震,他從未想到蕭桓會這樣同他說話,魏國太子之爭他也是知道的,然而蕭桓這樣淡漠地說出來,卻使得他心中甚爲驚訝;更震撼的是,他素來母家勢弱,朝中完全沒有幾分支援,雖然方奇算是有些相附他,但是能力比起太子那一脈的徐應介等人還是差遠了,這也是爲什麼他這次拼了命出征的原因,只是想得到些軍中威望支持而已。而蕭桓卻淡淡地點出來,不得不令他擡起頭來,仔細審視着蕭桓,很有幾分戒備地問:“你想說什麼?”
“我說過了,想和殿下做些交換。”他走近一步,有些玩味地看着蘇鍇。
“蕭桓,你做夢!”蘇鍇後退一步,只感覺到蕭桓的目光粘着在他身上,其中有種迫人的氣勢,他心中打鼓,嘴上卻惡狠狠地說:“你休想我以出賣樑國來成全你的狼子野心!”
“呵呵呵——”蕭桓笑了起來,“殿下真是敏感。我可不想要你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啊。”
“那你想要什麼?”蘇鍇孤疑地看着他。
“簡單。”蕭桓輕輕地笑了,招招手,一旁地偏將拿過一張書帛給蘇鍇,他打開粗粗地看過,面上滿是驚疑之色。
“如何?”蕭桓也不急,只靜靜地看着他。
“我……我要想想。”蘇鍇囁嚅道。
“我不急,殿下也不用急,回去慢慢想罷。”蕭桓揮揮手,“送殿下回去。”
很快又是端午,錦瑟上次病了後,樑帝多次遣人來問她,都被她以身子尚好搪塞過去,樑帝又宣她進宮,然而她卻遲遲不動,直到快到端午,方纔進宮看望樑帝。
“阿梧瘦了。”樑帝仔細地端詳着她,“身子可好些了?”
“謝父皇,女兒已經大好了。”錦瑟躬身一禮,輕輕地答道。
“我瞧阿梧這病了一場,性子卻持重起來啦。”因爲李美人身孕已重,不便行動,陪在樑帝身畔的便是吳賢妃和陳留王的生母和妃。因着前日陣前傳來捷報,說是陳留王大破魏軍,和妃一下子也趾高氣昂起來,這話說的,語調輕柔,伴着團扇微微遮住面龐,很有幾分嫵媚。
錦瑟輕輕笑笑,不理會她這話裡的刺兒,吳賢妃卻看不過去,忙打岔道:“陛下還是不要耽擱人家小兩口了,駙馬已經在門外候着半天了。”
錦瑟微怔,回頭看去,才發現周臻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在皇極殿門外等候了,看見她的目光,,微微一愣。
“可不是,”樑帝笑笑,忙令周臻進來,又對錦瑟笑笑,“你們一起說說話吧。這些日子周臻在戶部忙,怕是也沒好生待上幾天。”
“父皇——”錦瑟想說什麼,最終卻微微笑笑,躬身目送樑帝帶着兩位皇妃離去。
“殿下。”周臻進來,對錦瑟行了一個禮。錦瑟略點點頭,道:“你同我往花園那邊走走吧。”
周臻在她身側,覺得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升起,他前日裡忙戶部的事,基本上都沒有再見過錦瑟,今日卻難得見她相邀,卻不知該說什麼,只隨着她往御花園中走去,忽然卻聽到錦瑟開口:“前方戰事如何了?”
他一愣,沒想到錦瑟會主動問起這件事,凝眉想了想,才答:“雖然是報了一次大捷,可我心中卻有些不安。”
“哦?”錦瑟回眸看向他。
“陳留王性子急躁冒進,而關勇也是暴躁計較的人,恐怕兩人衝突,反造成其害。”
“反造成其害?”錦瑟盯着周臻,問:“駙馬以爲‘其利’,又是什麼?”
周臻一驚,這事他也只是思量過,就連那日同徐啓水飲酒都沒有說,竟然這樣說出口,心中微慌,卻聽見錦瑟開口道:“你是不是覺得,本來父皇可以用關勇給阿鍇的軍力來牽制京中的哥哥他們,而阿鍇也可以反過來牽制帶兵在前的關勇?這本是一舉兩得的事。”
周臻驚異地看着她,錦瑟卻微微一笑,又有幾分嘲諷:“我從來不說這些,可也不是不知道,駙馬,你小瞧我了。”
周臻心中又是一凜,忽然想起那日他點破穆桓身份後錦瑟的神態,隱隱一動,卻沒有說話。
錦瑟瞧見他面上神色,似乎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卻只淡淡笑笑,衝着他說:“周郎陪我去亭子裡坐坐吧。”
周臻尚未從方纔的思緒裡回過神來,又被她適才那稱呼怔住,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原來已經到了聽香亭附近,他忽然想起第一次正式見到錦瑟的情景,正是在這亭子裡,那少女巧笑倩兮,對着樑帝調侃自己:“父皇,你看周大人臉紅了。”猛然回憶起來,那一幕彷彿昨日,他輕輕嘆息,隨着錦瑟進了亭子。
景物似乎未變,聽香亭畔的湖水依然碧波盪漾,柳葉輕拂,微風帶着淡淡地花香飄過,而人事卻已經不同了。錦瑟微微嘆了口氣,看着周臻,顯然也是同樣感慨,她輕輕笑笑,在一旁坐下,正要說話,卻看見樑帝身旁的內侍慌慌張張跑來。
“給殿下、駙馬請安。”內侍叩了一個頭,開口道:“陛下急召駙馬前去。”
周臻一愣,心中那種不安又隱隱地浮了上來,再看向錦瑟,也是面色微微凝重,忙問道:“出了什麼事?”
“前線大敗!關將軍戰死,如今只靠陳留王殿下一力支撐——”那內侍的聲音隱隱帶了哭聲,震得錦瑟同周臻都是一驚。
“怎麼會這樣!”錦瑟上前幾步,急急開口,“不是才報了大捷過來的嗎?怎麼會——”
“小人不知啊!”內侍連連叩首,周臻已經聽不下去,忙向錦瑟行了一禮,道:“臣先過去了。”
錦瑟點點頭,看着他同內侍匆匆忙忙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晚間很久周臻纔回了公主府,錦瑟已從宮中回來半日,卻還未休息,聽到稟報,便令人前去請他前來。周臻推門而入,聽見錦瑟淡淡地聲音傳來:“如何了?”
“唉——”他長嘆一聲,無奈地搖搖頭,“本來是勝了,誰知陳留王又執意追擊,陷入魏軍埋伏,被困在天極山谷,關將軍爲了救他,不慎中了魏軍的奸計,陣亡了。”
“那——那如今怎麼樣了?還能挽回嗎?”錦瑟心中隱隱難受,卻始終沒有問及那個名字,只壓住聲音問道。
“議和,”周臻踱步至窗前,看着外面當空的月亮,清冷地將銀芒灑下,緩緩地開口:“或者說是,乞降,更好吧。”
錦瑟緩步過來,同他一起看向窗外的月光,灑在地上,照的影影綽綽,卻是說不出的清冷淒涼。
“乞降……”她喃喃地重複着這兩個字,百味陳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