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今日真是錯了。”說話的是一位年近四十的婦人, 正是蘇錦兒宮中的尚宮馮氏，因着蘇文海的關係多少打點過了，自然待蘇錦兒很是用心。
“怎麼了？”蘇錦兒坐在在一旁, 由宮人給自己去了頭上沉重的頭飾, 換了幾隻簡單的玉簪將頭髮別住, 轉身問道。
“娘娘難道不知, 如今宮中最爲受寵的可是那邊的那位。”馮氏將頭朝着長春宮的方向點了點, 說道。
“若不是這樣，我今日還何必巴巴地獻了食材單子上去？”蘇錦兒懶懶地揉了揉腕子，上面一隻羊脂玉的鐲子, 愈發襯得她手臂白皙細嫩。
說是獻單子，多半還是蘇錦兒派了宮女內侍悄悄傳話給自己家中, 令蘇文海尋了送進宮來, 最多不過是她抄寫一下而已, 卻偏要做出這種受累的模樣。馮氏暗暗嘆了一口氣，勸道：“娘娘不知。若是想獻單子, 自然可以單獨同陛下說，這樣反而襯得娘娘大度知禮；如今冒冒失失地當着皇后娘娘和衆位娘娘的面兒，可不是有意給她們尋難堪麼？”
“單獨同陛下說？”蘇錦兒似乎是有些怒意，嘟起嘴吧，“我去哪裡單獨尋陛下？都進宮這麼多日了, 偏生皇后就是一直不肯接受我們的禮, 這樣拖着, 倒是爲了什麼？更何況, 我一個低等的選侍, 連面見陛下一面都難！”
宮中自有規矩，縱然是新選入的宮妃, 若是尚未在皇后面前見禮，自然是不能被內廷安排了侍寢皇帝的。這批新人，自四月多選入後宮後，時隔將近半個月，才被皇后召見見禮，心中自然多爲不滿。
“那又如何？”馮氏道，“如今在宮中，娘娘自然要事事小心，可不能還如家中小姐一般任性鬧脾氣。”蘇錦兒家中四個哥哥，她是最小的又是唯一的女兒，再加上容貌姣好，又自小才藝出衆，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通，頗爲蘇文海溺愛。這性子就多少有些驕縱起來，馮氏聽聞了這些，如今眼見了，自然是憂心，也不免勸慰幾句。
“多謝馮尚宮好意。”蘇錦兒忙說，神色卻有幾分不以爲然，馮氏見了，嘆了口氣，還想再勸，卻看見祺祥宮中一個小內侍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慌里慌張地作甚麼？”馮氏訓斥道。
“回娘娘，馮尚宮，小人瞧見陛下的御輦似乎是往娘娘這邊來了呢。”小內侍回稟，面上有着掩飾不住的喜色。
“可當真？”蘇錦兒一喜，一下子站起身來，問道。
“小人不敢欺瞞娘娘，確實是看着御輦往這邊過來了。”小內侍忙說。
蘇錦兒想了想，祺祥宮這邊，除了自己之外，剩下幾個位份都不高，想來應該是不會錯了。忙令小內侍先下去，又喚了宮女過來爲自己梳妝。
馮氏本來那些勸慰的話，如今更是說不出口，只得看着她在一旁忙碌。
蘇錦兒攏了攏身上衣服，又覺得不合適，令宮女取了一條淡青色的石榴裙換上，對着鏡子瞧了，覺得滿意，才又叫宮女過來重新梳頭。
這是個麻煩費工夫的，加上蘇錦兒要求又極多，一會兒是嫌棄珠花戴的不到位，一會兒又覺得髮髻梳的不好看，折騰了一陣工夫，卻還沒有將頭髮弄好，已經有內侍在門外唱到：
“聖駕到——蘇美人接駕——”
蘇錦兒一慌，看着頭髮，索性什麼都不弄了，簡單的挽了兩個髮髻，插了兩支碧玉簪，倒也顯得蘇靜。她理了理衣服，忙來到殿外跪迎。
不多時，皇帝御輦已至，蕭桓扶了內侍的手，自御輦上下來，就看見跪在殿門口的蘇錦兒，不禁一愣。
半晌後，他才走過來，親手將蘇錦兒扶起，面上是淡淡的微笑，溫和而儒雅，開口道：“雖然將近端午，地上還是寒涼，快些起來罷。”
蘇錦兒似乎有些受寵若驚，藉着蕭桓的手起身，卻有些嬌怯怯的模樣，加上她這身裝扮，不由得令蕭桓有了一絲恍惚，竟然愣在了門口。
“陛下？”蘇錦兒見蕭桓的目光雖然粘着在自己身上，神情中卻透露出看的並不是自己一般，似乎帶着些惆悵，又有些感慨，便出聲問了一句。
“哦。”蕭桓回過神來，看了看蘇錦兒，放開自己的手，徑直走入屋中，問道：“你在這裡可住的習慣？”
“回陛下，臣妾覺得甚好。”蘇錦兒在他身後跟了進來，站在一旁作答。
蕭桓點點頭，沒有再說話，似乎陷入了某種思緒，蘇錦兒愣了愣，才輕聲問道：“陛下，今日送去的那食材單子，娘娘用的可有效果？”
蕭桓看着她，微微笑起來，愈發襯得面上一雙黑眸深邃，又帶着幾分溫柔，道：“倒是不錯，難爲你有心了。”
蘇錦兒心中喜悅，忙低了頭，答：“臣妾不敢。”
蕭桓笑笑，對着她招招手，道：“過來坐吧，站在那裡做什麼？”
蘇錦兒忙在蕭桓身旁坐了，屋中宮人內侍們見狀，忙無聲退出，一時間就只剩下他們二人，房中甚爲靜謐，便是兩人的呼吸聲，也能聽得到。
她只覺得蕭桓的目光似乎是投在自己身上，不免有幾分羞赧，只得低了頭去，不敢再看他。
良久，蕭桓的聲音響起：“聽聞你的琴彈得甚好？”
蘇錦兒一怔，忙擡起頭，對上蕭桓的視線，他正溫和地看着自己，不禁面上又是一分羞赧，低下頭去，輕聲說道：
“曾經在家中練習過一些，不敢稱好。”
她隱隱記得父親在她入宮前提及過，這位皇帝於樂器書畫上面也是頗爲在行的，雖然知道自己的琴藝甚爲不錯，卻也不敢託大。
蕭桓笑了，忽然用手指挑起蘇錦兒的下巴，看着她的臉越來越紅，一雙眸子水汪汪的隱在長長的睫毛下，忽然心中一蕩，卻又暗暗嘆了口氣，才道：“朕可有耳福聽錦兒撫琴一曲？”
蘇錦兒聽得他開口竟然喚的是自己小名兒，語氣中溫柔無限，心中不免喜悅激盪，面上羞赧之色便愈甚，忙起身自一旁吩咐宮人進來取了琴，才定了心神，施施然坐了，試了試音，卻有些猶豫起來。
她並不清楚如今這位皇帝到底是喜歡什麼樣的曲子，雖然自己不過十六歲，卻也是高門大戶長起來的千金，旁的不說，伴君如伴虎這種話，自然是常聽的。入宮前也聽了父親教誨，說皇帝性格看似平和，實際卻是極難揣測的。如今自己是第一次侍寢，萬一弄的不好，惹了皇帝不喜，可是得不償失了。只是這琴是皇帝讓彈的，如今自己也已經坐在這裡了，自然不好臨時退場，想了想，鬼使神差一般，蘇錦兒起了一個勢，彈了一首曲子。
那曲調揚起，蕭桓面上神色忽然大變。蘇錦兒偷偷瞥了一眼，見到他神色變幻，不知是喜是悲或是怒，心中也是驚懼，手上一抖，琴絃便“錚”的一聲斷了。
蕭桓站起身來，面上已經恢復平常，看不出息怒，蘇錦兒心中卻是惶然，忙起身請罪。
蕭桓看着她，身子似乎微微顫抖，顯然是怕極，又見她烏髮不過挽了簡單的髻子，只有兩支碧玉簪裝飾，清麗非常，眉頭微微一皺，心中竟然有了幾分厭惡，然而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
良久，他纔開口問道：“你怎麼知道彈這支曲子？”這語氣中絲毫沒有溫和之意，隱隱還帶了幾分叱問。
蘇錦兒愣住，想了良久，卻不知該如何作答，只道：“臣妾只是覺得欸乃這曲子甚爲好聽，便彈了出來，臣妾彈的不好，還請陛下恕罪。”
蕭桓半晌沒有說話，蘇錦兒心中納罕，偷偷地擡起頭來看了一眼，蕭桓眉頭緊鎖，目光卻不知道看向何處。
蘇錦兒心中害怕，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做得不對，得罪了皇帝，想要辯白幾句，卻又不知道從哪裡開口。正自焦急間，蕭桓已經復又坐下，似乎是輕嘆了一聲，又微微笑了笑，對着蘇錦兒道：“你起來罷。”
蘇錦兒惶惶起身，垂首站在一旁，不知道該如何。蕭桓卻是主動開口：
“你今日這裝扮倒也清爽。”
蘇錦兒一愣，不明白他怎麼又想到這上面來，自己卻尚未從方纔彈琴之事中回過神來，只得再次請罪道：
“臣妾錯了，今日本是情急之下迎接陛下，多有失禮之處，請陛下恕罪。”
“無妨。”蕭桓淡淡地說，看了她一眼，又說，“朕有些累了，你服侍朕休息吧。”
蘇錦兒一愣，想到一些事情，面上不禁一紅，蕭桓卻似沒有看到，只徑自往雕花牀邊走去，不再說話。
蘇錦兒忙令外邊宮人進來，取了洗漱用具，又自己上前，俯首爲他除去衣冠外裳。待得蕭桓方纔歇下，自己也寬衣，由宮人們服侍了躺在一旁，卻看見蕭桓已經將頭轉向一旁。她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起來，愣在當場，不知道要做什麼。
“那首曲子，日後不要再彈了。”他的聲音忽然傳來，平平淡淡，聽不出喜怒。
二人一夜無話，蕭桓似乎很快便睡熟。蘇錦兒心中卻是兀自惴惴，不知道是哪裡得罪了皇帝，思忖良久，輾轉起來，卻又不敢動作太大，怕驚醒了蕭桓，只得這樣挨着，及至天色將近明亮時，才迷迷糊糊睡去。
待得睜眼，天光已經是大亮，她連忙從牀上爬起來，卻發現身旁的蕭桓已經離去。待要喊人，便聽見外間宮人的聲音響起：
“娘娘可起了？”
“……進來吧。”蘇錦兒起身，看着宮女們端着淨面漱口用的青鹽銅盆進來，又看着自己身上整齊的中衣，心中忽然覺得萬分委屈。
有宮女服侍她換好衣裳，淨面漱口，她的心思依然沒有轉過來，怏怏地坐在殿中，面上神色十分難看。
“娘娘，”馮尚宮在一旁看見，出聲提醒道，“今日要去向皇后娘娘請安的。”
“知道了。”蘇錦兒起身，勉強收斂了面上的不快，整了整裙角，扶着宮女的手待要離開，忽然轉向一旁，問道，“……陛下……是……什麼時候離去的？”
馮尚宮一愣，外間一個小內侍聽見，忙笑着回答：“娘娘，陛下今日朝會，走的甚早，還吩咐了小人等，叫娘娘安心休息，不得打擾了娘娘。”
蘇錦兒忽然覺得天色明媚起來，心中的不快煙消雲散，她嘴角微微彎了彎，對宮女吩咐道：
“走吧。”
坤寧宮中，衆妃嬪侍妾們已經雲集，皇后看見獨獨少了蘇錦兒一人，心中不免有些不快，待要問及，身旁的內侍已經悄聲稟報道：
“娘娘，聽說昨夜陛下是歇在蘇美人那裡了。”
崔皇后面上有幾分不快，看了看行完禮坐在下首的衆女，問道：“哪個蘇美人？”
“是祺祥宮的那位蘇美人……”正說着，有內侍進來稟報：
“娘娘，祺祥宮蘇美人娘娘到。”
崔皇后勉強壓抑住心中不快，淡淡地揮一揮手，令蘇錦兒進來。卻看見下面衆人在聽到祺祥宮幾個字的時候，面上神色都多少有了幾分不自然。
看來這侍寢的消息已經傳開了。皇后冷笑着想，不過一個選侍，這麼快就封了美人，又很快侍寢，難怪大家神色都不好看呢。
蘇錦兒進來，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些目光，她卻只當做沒看到，自自然然地衝着皇后行了一個禮，口稱：“臣妾拜見皇后娘娘，給皇后娘娘請安。”
崔氏微微笑了一下，看了看座下那些神色各異的衆人，纔開口道：“妹妹坐吧。”
蘇錦兒方纔坐定，便有李才人笑吟吟地看着她說：“妹妹今日氣色倒好。”
蘇錦兒一曬，她雖然年紀小的多，位份卻實際上比李才人還要高上些，聽她這妹妹妹妹的叫出聲來，心中便有些惱怒。然而近些日子以來，也知道李才人不過是仗着是宮中的老人而已，其實並沒有多麼受寵，面上便只淡淡地笑了笑，不欲於她多做計較。
李才人看到蘇錦兒如此，又想到她不過才進宮幾個月，便已經升了美人的位份，心中頗爲不忿，說話間也就糾纏起來。
“妹妹年輕，是不知道，這有些事兒啊，是急不得的。”她彎彎嘴角，笑着說，“可不是什麼曲兒，詞兒能糊弄來的。”
這話顯然是擠兌她昨夜雖然侍寢，卻並沒有被……蘇錦兒心中頗爲惱怒，心道這宮中留言竟是傳的如此之快。她怒視回去，看見李才人面上幾分得意神色，正想開口反擊，卻忽然瞥到皇后一臉淡漠的模樣，似乎她們的這些話語同自己無關，而剩下的諸多妃子，更是擺着一副看好戲的神色。她忽然想起昨日馮尚宮同自己說的那些話，她雖然驕縱些，卻不是沒有腦子的，那些話自然是爲了自己好。想了想，蘇錦兒便冷冷笑笑，回道：“正是呢，妹妹方纔入宮，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討教姐姐纔是。”
李才人見她不惱不怒，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訕笑了一下，沒有作答。崔皇后眼中卻閃過一絲詫色，繼而轉爲平靜，溫和地開口：
“我有些乏了，你們若沒有別的事情，便下去罷。”
皇后這樣說，自然是不會有人再留下來，一時間衆人忙起身行禮告別，轉身離開。崔氏看着跟在衆人身後離開的蘇錦兒，嘴角掛上一絲莫名的笑容。
“娘娘——”皇后的貼身侍女綠珠最是貼心，看見她這樣，便輕聲上前問道，“可是覺得這個蘇美人有些——”
“不急。”崔氏笑笑，“她是個懂事的。原以爲張狂不明理，如今看來，倒是我那日看輕她了。”
“只是這樣，娘娘這邊不就更難了？”綠珠輕聲回答，音調裡依然有些關切，並沒有被皇后的輕描淡寫打消，“本來有那邊的一個就夠了，現在又出來一個……”
“你以爲陛下是當真喜歡她？”崔氏笑笑，卻帶着幾分落寞，“不過還是因爲那邊罷了。”
“難道——”綠珠似有幾分明瞭，看向皇后，崔氏卻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將目光移開，問道：“蓁兒近日都學些什麼了？我也是，連他的功課都有幾分忽視了。”
綠珠明白，立刻乖巧答道：“小殿下如今聰慧的緊，奴婢昨日聽隨侍的內官們說，就連顧師傅都誇讚小殿下學東西快。”
國朝皇子共有五個師傅，分別教授詩書、禮儀、騎射、兵法、權術等等方面。說到這顧師傅，其實是也是內閣大學士之一，其人頗有才華，詩書皆享譽國中。只是略顯得古板些，與爲人處世上不夠變通，然而蕭桓卻是極爲器重他，請了他過來爲兒子蕭蓁教授詩書方面。
崔皇后她只有這一個兒子，而這個兒子又是中宮嫡子，更是蕭桓目前唯一的兒子，她報的希望自然是十分大。既然是連着大才子都如此讚頌兒子，自然心中是歡喜無限，不過面上卻還是平靜，只說：“他還小，可要戒驕戒躁纔是。”
綠珠知道她心裡已經歡喜，只笑嘻嘻地應了。崔氏看着她，又想着兒子，只覺得方纔心中的鬱悶一掃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