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封爲寧國公主出降,按禮制從親王例,然而她是樑帝最爲愛寵的女兒,因此公主府的規制都要比尋常親王公主的高出一倍,從外向內,分爲正門七間、啓門五間、正殿九間、翼樓各九間、後殿七間、後寢七間、後樓九間(注一),其中正門、啓門、翼樓、後殿、後樓等都比京中公主府多出不少,其中又有水榭亭臺,曲水流觴,花園芳樹,不盡其數。而正殿更是從九之數,飛檐螭吻,金瓦銀輝,規格堪比太子東宮。
洞房花燭夜,人生小登科,周臻略有些疲憊地送走了前來慶賀的樑帝賀婚使者,太子,陳留、中山二位親王,和朝中衆臣後,穿過偌大的公主府,終於來到了公主府的後寢殿中。
他站在殿外,看見紅燭仍然亮着,印出窗櫺上約莫的影子,竟然止步不前,心中複雜。房門卻忽地開了,周臻一驚,擡頭看見錦瑟的貼身侍女畫屏站在門口,正自含笑看着他。
“駙馬不進屋子去,呆在這裡做什麼?”
周臻一呆,畫屏已經含笑離開,他忙幾步上前,走進寢殿中,紅燭的光亮使得整間屋子透出一股柔和的暖意,處處大紅,錦瑟正端莊坐在內間的婚牀上,紅巾覆面,臻首低垂。周臻心中一蕩,取過一旁喜秤,伸手挑開錦瑟頭上喜帕。
朱脣娥眉,杏眼桃腮,鳳冠上長長的珠子搖曳在她的臉頰邊,在周臻心裡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漣漪。
“殿下——”他喃喃地開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錦瑟微微擡頭,看着周臻,眼中帶着一種莫測的情緒,半晌後,宛如那日同他初見時一般,一個嫵媚的笑容綻開在她嬌豔的臉龐上。
“駙馬——”她清麗的聲音響起,“你喜歡我什麼?”
“我——”周臻面上紅透,只覺得四肢百骸都融在錦瑟那魅惑人的笑中,正如初見時一般沉醉。
“駙馬,”錦瑟見他不答,自己伸手將喜帕從頭上拿下,起身至桌旁倒了一杯茶水,微微抿了一口,輕輕地笑着問,“我聽說你在魏軍大營中口才機敏,能言善辯,把個蕭桓都辯的啞口無言,怎麼就不能好好回答下我的問題呢?”
周臻啞然,期期艾艾了許久,終於說道:“臣、殿下姿容無雙,聰慧端莊,我自然是極喜歡的。”
“哦?”錦瑟轉過身來,挑起嘴角,略帶嘲諷地看着他,“是因爲這樣,你就去父皇那裡污衊我,然後求父皇強行把我嫁給你?”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尖利起來,帶着隱隱的憤怒和不甘。
“殿下,”周臻心中一慌,忙辯解道:“我沒有,我——”
“‘我’——?”錦瑟冷冷地道,她走至周臻面前,擡首凝眸看着他,“在我面前,你不過是我的臣子而已!”
“是,”周臻略略偏過頭,避開她逼視的眼光,“臣、臣並沒有污衊公主,也沒有強求陛下將公主下降給臣,臣只是——”
“夠了!”錦瑟忽然難以忍受一般,甩開袖子,她走向周臻的正面,逼着他正視自己的眼睛,冷冷地開口,“你敢說!你敢說不是你同父皇說的我和阿桓哥哥在太白居的事情?若不是你說的,”她情緒激動,微微喘了口氣,“若不是你說的,父皇怎麼會知道我喜歡別人!父皇又怎麼會責罵我!又怎麼會把我嫁給你!”
她語氣怨憤,可說到“阿桓哥哥”和“喜歡別人”這幾個字眼的時候,卻還是帶了幾分嬌羞和溫柔,周臻聽了,心中微痛,艱難地開口:“殿下,請聽臣解釋,臣實非有意將此事報知陛下,實在是那人——”
“你住口!”錦瑟冷冷地道,“我不想聽你的解釋!我以爲你對我保證過的,我以爲你還算是個君子!可是你——”她伸手撫上週臻的臉頰,眼光漠然,忽然狠狠地扇了周臻一個耳光,“滾!從此以後,我不許你再進我的屋子半步!”
周臻只覺得渾身冰涼,錦瑟憤怒的話語迴盪在他耳邊,那一巴掌打在面上,可心裡也彷彿燒着了一般,火辣辣地痛。他看了她半晌,終於嘆了一口氣,奪步出門。
錦瑟彷彿一下子沒了力氣,怔怔地坐回到牀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金秋十月,南樑仍有幾分秋陽當空,北魏已經是寒風忽起了。蕭桓這日下了朝,擺了車架回東宮,順着街景望去,道路旁來不及清掃的黃葉隨着風打着旋兒,頗有幾分淒涼。
進了東宮正門,蕭桓擡腳往後宅太子妃崔氏的房中而去,方到門前,就聽見婦人隱隱的說笑聲傳來。
“是啊,聽說極是華貴呢,光是儀仗就鋪了整條街,那陪嫁的內侍,宮女拖拖曳曳地,走了好些時候,羨慕死人了!”
“什麼事讓你們這樣羨慕?”他邁進房門,看見已成太子妃的崔氏和新近封的一個孺人李氏正在閒談,見他進來,忙俯身行禮:“參見殿下。”
蕭桓笑笑,令她們免禮,由着崔氏上前來爲自己取下外裳,冠帶,換上常服,又坐下抿了一口茶水,問道:“方纔你們說什麼?這樣開心?”
“也沒什麼。”崔氏笑笑,在一旁坐下,“不過是李妹妹聽着從南邊來的人說起樑國寧國公主出降的景況,給我解解悶。”
“哦?”蕭桓還端着茶盞的手一頓,有些茶水濺了出來,他卻似乎沒有注意,只有些漫不經心地問:“寧國公主?”
“殿下不知道?”李孺人見狀,忙笑吟吟地開口,“就是先前封了永樂公主的那位,據說是樑國皇帝的掌上明珠,最受疼愛,連嫁妝、府邸規制都比別的公主高上許多呢。”
“可不是,”崔氏見蕭桓沒有做聲,忙道:“真真是皇帝心坎裡的公主,據說婚禮極其華麗,聽的我都羨慕。”她微帶笑意,看了蕭桓一眼,又道:“不過說來,這駙馬殿下還是知道的。”
“嗯。”蕭桓只覺得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抽空了一般,呼吸竟然微微發緊,只得勉強開口:“是誰?”
“同殿下議和的那個周臻啊。”李儒人嘴快,忙答道。
“啪——”原本在蕭桓手中的茶盞似乎受到了什麼外力,一下子摔在地上,茶水濺起在蕭桓的袍腳上,李儒人一怔,忙掩了口,有些驚疑地看着蕭桓,又看看崔氏。
崔氏正要問蕭桓是否被燙到,卻已經聽見他冷冷地怒斥:“一天到晚不做正事,盡知道搬弄這些是非!樑國的事情,可是你們隨意打聽的!”說罷起身拂袖而去。
李儒人和崔氏面面相覷,不明白他爲何忽然就變成這樣,卻也不好說什麼,忙躬身賠罪,蕭桓似乎沒聽見一般,直直出了房門,連頭也沒回。
“春光將逝,美景猶存,欲與君同遊浦河,共賞風情。梧字。”蕭桓怔怔地立在書房裡,手中撫着這張小小的字條,似乎上面還帶有她身上的清香,他微微閉了眼睛,似乎看見她寫這張粉箋時候面上那含羞的表情,脣角微抿,長睫忽閃。還有,在自己懷中沉沉睡去後的那一抹微笑,帶着那聲軟糯的“阿桓哥哥”,深深地刻進自己心裡,微一觸碰,便是生疼。
忽而想起什麼似的,他放下字條,自去一旁書架頂上,看見那柄長湖岸邊買來的素竹紙傘穩穩地擱在那裡。蕭桓微嘆了一口氣,卻又有些不放心,親自上前取了下來,方要打開,卻發現傘的龍骨已斷,面上也已經被撕毀了幾處,狀甚淒涼。
蕭桓大怒,打開書房的門,喚了值守的丫頭們進來,指着那把紙傘喝問:“誰擅入書房的!這是誰弄的!”
蕭桓雖然已經成爲太子,但是平素在他身邊服侍的侍女內監們大多還是原來廣安王府的,他一向平和,鮮有如此動怒的樣子,下人們一時間都嚇傻了,忙跪在地上叩首,卻只支支吾吾地說着不知道。
“你們一個個地在這裡當值,連誰動用過這裡的東西都不知道嗎?”蕭桓怒氣愈甚,“看來這東宮裡的下人們要好好管管了!”管家馬萬全已經聽了消息就已經跑來了,此時正氣喘吁吁地躬身站在一旁,蕭桓瞥見他,冷冷地吩咐:“將這些不懂事的東西都拖下去打四十板子!”
馬萬全一驚,蕭桓從未有這樣罰過下人,卻也不敢在他怒氣當頭的時候說什麼,只連忙唯唯諾諾地應了,一時間噼噼啪啪地板子下來,下人們哭喊求饒的聲音不絕於耳。馬萬全也有些不忍,只得稍稍避開目光,將頭偏向一邊。
一個下人熬不過板子,哭喊求饒着說:“殿下饒命,小人知道是誰動了書房。”
“講!”
“昨日小世子曾經路過過這裡,小人想,或許是小世子進來過也說不定。”那人忙答道。
“去!把蓁兒給我帶來!”蕭桓冷冷地對着一旁侍立着的一人道,語氣甚爲嚴厲。
馬萬全一驚,魏皇子息不豐,蕭桓早在及冠那年便娶了如今的太子妃崔氏,後來又納了現在爲孺人的李氏,卻也只有一個兒子蓁,今年不過五歲,是崔氏所出,聰明伶俐,全府上下都很是看重這個孩子,蕭桓也頗喜歡這個兒子,如今他成了太子,這孩子又是嫡子,自然是尊貴非凡。因此府上衆人也都把他當做寶貝一般。現下看見蕭桓如此怒氣,也怕小世子當真做了什麼惹怒他的事來,忙偷偷使了個顏色,令幾個不幹事的趕緊去後面找太子妃過來。
有兩個僕婦領着蕭蓁過來,頭上扎着兩個總角,倒是乖巧可愛,見了蕭桓,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禮,語音清脆:“兒子參見父王。”
蕭桓怒氣卻沒有減多少,冷冷地問他:“這傘可是你拿了弄壞的?”
蕭蓁聽他語氣嚴厲,心中微有些害怕,忙低聲答道:“回父王,兒子昨天過來玩,不小心弄壞了,不是有意的。”
蕭桓聽他回答倒也直率,微微平復了些怒氣,問道:“你既然摔壞了,爲何不早些過來承認?還將它放在原處遮掩?如今看見這滿院子的人替你受罰,可覺得滿意?”
“兒子,兒子,”蕭蓁抓着衣角,想了半晌才答道:“兒子怕父王責罵,兒子……”他抓抓腦袋,似乎是想不出來什麼更好的說法,只小聲說:“再說,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把紙傘而已。”
蕭桓聽他這樣說,怒火一下子又上來了,回顧馬萬全:“拿家法來!我今日定要好生管教一下這逆子!”馬萬全等一下子都忙跪下,求道:“殿下息怒!小世子不過是無意中弄壞,也已經向殿下承認了,還請殿下息怒啊!”
蕭桓眼見衆人都跪下,只覺得心中一股怒氣越發沒有地方發泄,轉身回了書房,看見牆邊掛着一支馬鞭,抓過來便朝蕭蓁身上抽去。
蕭蓁卻是倔強,緊抿了嘴脣也不哭,一道打過蕭蓁的後背,他不禁瑟縮了一下,卻也不躲閃,蕭桓更怒,連接着幾下便狠狠地下去。衆人大驚,蕭蓁的奶孃忙撲在他身上,哭着求道:“殿下,求殿下開恩啊!小世子年紀還小,殿下開恩啊!”一時間衆人也忙跪下不停叩首求情,蕭桓只是不理。卻猛然看見崔氏疾奔過來,撲在兒子身上,大哭:“殿下打死我罷!”
她今日自蕭桓離去,也是心中驚疑不定,斷然沒了和李儒人再閒聊的興趣,李儒人得了蕭桓的怒斥,也是暗自委屈,忙早早告退離開。崔氏獨自坐在房中,只覺得有些心神不寧,誰料竟然有下人來報,說太子殿下不知爲何事生氣,先罰了書房院裡的下人們不說,現在又動了家法,責罰起小世子來。
崔氏大驚,憶及方纔蕭桓離去時的神情,只覺得心中涼涼的,忙起身隨着下人過去,剛進書房院子門,便看見蕭桓正取了鞭子責打兒子,她大急,想也沒想便奔了過去,抱住兒子,眼淚撲棱棱的落了下來。
蕭桓只覺得無力,看了看崔氏,長嘆一聲,扔了鞭子,轉身往後寢殿去。崔氏這才趕緊抱起兒子,仔細查看傷處。
蕭桓雖然盛怒,卻也只是一股無名火,又是自己兒子,因而下手並不甚重,饒是如此,蕭蓁背上衣服仍舊被打破了,落了好幾道痕跡。崔氏看的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忙抱了兒子回屋,又急急地令人請宮中太醫過來診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