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大理寺陰暗的牢獄中,不時地傳來滴水的聲音,一滴滴地叩擊在佈滿青苔的石板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又一聲聲地傳進那牢房陰暗角落中蜷着的人的心裡。
有腳步聲從上面的臺階下來,一步一步,那人猛然擡起頭來,似乎是帶了些希望的,然而在看見來人後,又死一般的沉寂下去。
“吃飯了。”獄卒不耐煩地打開牢門,將一份飯食放在地上。
那人沒有理會,似乎沒有看到一般。獄卒有些震怒,然而面上卻是嬉笑的神情,“怎麼,大人還等着小的們來喂嗎?”
那人略動了動,勉強行至那飯食麪前,似乎是伸了手去,然而卻在微微發抖,艱難地握住食盒。獄卒手中提着的一盞油燈散出微弱的光芒,照在他的臉上,印出一張憔悴疲憊的面容,似乎還隱隱有着些許傷痕。
“切——”獄卒冷眼看着,嘟嘟囔囔了幾句,看着那人將飯食一點點送入口中,待他吃完,正要拎了食盒離開,忽然聽到身後那人傳來暗啞的聲音:
“她……怎麼樣了……”
“喲呵?”獄卒聞聲回頭,看着他冷笑了幾聲,“還真是癡情種子啊,如今自己都難保了,還想着相好的?”
那人沒有答話,獄卒還想說什麼,忽然聽到頂頭上司的聲音傳來:“大人這邊請。”
那獄卒回頭一看,頂頭上司正帶着一個作文官打扮的人慢慢走下來,忙不迭地躬身行禮。
“犯人如何?”那文官開口詢問。
牢房中那人聽到這文官說話的聲音,似乎微微驚訝了一下,擡起頭來,向這邊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不作聲。
“回大人的話,方纔吃了東西,還好。”獄卒忙答道。
文官點點頭,示意旁人退下,自己走入牢房,行至那人面前,輕笑了笑,開口:“周大人,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啊?”
原來獄中這人竟然是周臻。他聽了那話,略擡了頭,扯出一個譏諷的笑容,也淡淡開口:“果然是方大人,當真是不知恥的緊。”
“呵呵,不然不然。”方奇明白他意中所指,然而只毫不介意地撩起官袍,也不嫌棄,順着邊上坐下,看着周臻,緩緩笑了笑,“我只是識時務罷了。與其守着那主昏臣庸、死氣沉沉的樑國,倒不如選瞭如今這位陛下,呵呵,識人善用,於臣子是福,於天下黎民蒼生也是福啊。”
周臻冷笑一下,回首看着牆壁,開口道:“似方大人這等賣國求榮之事,周某可是做不出來的。不知方大人今日來此,又有何事?”
“也沒有什麼大事。”方奇笑笑,似乎是在斟酌什麼一般,想了想纔開口,“方某來爲周大人道喜啊。”
“我身陷囹圄,何喜之有?”周臻淡淡地答道,依然沒有轉過身來看着方奇。
“周大人有所不知,”方奇也不介意,輕笑了一聲,“如今我皇慈悲,將故樑國宗室宮眷皆安排的甚好,想來大人可以放心了?”
周臻一愣,方奇在他背後,看到他的身子似乎是顫了一下,然而他口氣卻是平靜:“不過是蕭桓爲了拉攏人心罷了。”
“呵呵。”方奇又笑了笑,似乎渾然不介意他直呼魏皇名諱的問題,“拉攏人心倒是有的,只是看是誰的心了。”
周臻猛然一震,強忍着不要將那話問出口來,只輕輕地哼了一聲,不再答話。
方奇見狀,嘴角微彎,竟然上前了幾步,盯着周臻的後背,問道:“駙馬不想知道那,是誰的心嗎?”
他明顯地看到周臻的身軀微微顫動起來,帶上一抹滿意的笑容,繼續說道:“從前樑帝最疼愛的女兒,永樂公主啊,如今已經成了咱們陛下最寵愛的美人,駙馬倒是想想,若不是爲了這美人,陛下何苦大肆加封故樑國的宗室?”
周臻沒有回答,方奇在一片沉寂中等了等,終究按捺不住,冷笑數聲,轉身離開了牢房。
那唯一的一盞油燈被帶出去,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靜和黑暗。那黑暗中的人影,他的心,也緩緩浸入這黑暗中,不復存在。
天氣漸漸的涼了起來,自那日蕭桓答應了錦瑟的要求之後,她的精神便一日好過一日。到了十一月中某日,天氣晴好,微風伴着陽光,溫暖而不刺眼,蕭桓身邊的內侍忽然來到了錦瑟宮中。
“娘娘。”那內侍行了個禮,“陛下請娘娘過去。”
錦瑟微微一愣,想要發問,卻又忍了,起身帶着文案正要過去,那內侍卻攔住文案,道:“陛下只請娘娘一人過去。”
錦瑟看了看文案,衝着她微微笑笑,似乎要抹去她目中的那一絲擔憂,跟着前來的內侍們上了輦,往蕭桓的乾清宮過去。
錦瑟進了宮門,看見蕭桓正坐在正殿中,穿了一件常服,看見她進來,便令隨侍的衆人先退下,走向錦瑟身前。
“你要我來做什麼?”錦瑟看着他青色右衽的常服上繡出來的雲紋,開口發問。
蕭桓伸出手去,理了理她的鬢角,她的頭動了動,似乎是想要避開,然而卻沒有繼續,只任由他的動作,直到他的手停下來,轉過身,淡淡道:“你不是要見他麼?”
錦瑟一怔,忽然覺得心開始亂跳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高興,抑或是感慨,想了良久,終於還是淡淡地回道:“嗯。”
蕭桓看着她,目光深深,似乎是想要看透她的心思,半晌後,終於輕嘆了嘆,取過一旁的一件大氅,將錦瑟裹住,開口道:“那便走吧。”
錦瑟順着那大氅看過去,分明是男子樣式,玄色底子,繡着暗色的龍紋,定然是蕭桓的東西,她動了動,想要將它脫下,卻被蕭桓止住,她擡首,他卻沒有看她,面色平靜,目光淡漠,只有溫和的話語傳來,“你身子弱,多穿些吧。”
錦瑟忽然覺得眼睛有些發酸,似乎他又瘦了些,從前雍容優雅的神態,如今只剩下淡漠和疲憊。她沒有再說話,只跟着蕭桓出門,上了輦車。
輦車從宮中出,又換了輛不起眼的馬車,跟着蕭桓的不過是幾名侍衛,打扮也絲毫不起眼,駕車的是蕭桓身邊最爲親信的主管內侍韓德利,一行人低調地穿越街市,向着大理寺方向走去。
錦瑟聽着耳旁傳來街市上熱鬧的人聲,忽然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她動了動,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掀開車窗簾看看,然而待要碰到的時候,又停了下來,不再動作。
蕭桓似乎是瞭然她的心思,淡淡笑了笑,溫和言道:“若是想要去街市,咱們回來便去逛逛吧。”
咱們?錦瑟心中默默唸着這兩個字,有多久了,這種稱呼,沒有人在她面前說起來了?她想了想,依然沒有說話,只靜靜地坐着。
路程並沒有多遠,馬車外表雖然平平無奇,內部卻極爲舒適,行走的也是既快又穩,不多時,便到了大理寺門口。守衛們顯然是早就接到了吩咐,目不斜視地讓蕭桓一行人進去,又由一名小吏帶着,行至牢獄門前。
牢獄中有獄卒出來,開了門,帶着他們順着通道向下,似乎是一條特殊的道路,因而並不見伸冤抱怨的犯人,一路上甚爲安靜,錦瑟甚至可以聽見自己心臟砰砰跳動的聲音。
似乎是已經走到牢房底部,那獄卒伸手從腰間取下一串鑰匙,打開面前的一扇門,然後避在一旁,請他們進去。鐵門咯吱咯吱地打開,錦瑟忽然覺得手腳發涼,她站在門口呆住,不知道該做什麼一般。
“走吧。”蕭桓嘆息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帶着溫熱的氣息。錦瑟愣了愣,纔跟着那獄卒繼續前行,直到了另一扇鐵門前。
“有人來看你了。”獄卒衝着裡面喊了一聲,錦瑟心中惴惴,竟然猶豫起來,這裡有一種淡淡的腐敗發黴的氣息,充斥着她的鼻端,使得她心中酸楚起來。
有鐵鏈的聲音傳來,叮叮噹噹,一個略微有些沙啞的男子聲音伴隨着着叮噹聲傳出來:“誰?”
錦瑟的眼淚瞬間就掉了下來,她掙開被蕭桓握住的手,衝上前去,抓住那牢門的欄杆,聲音悲慼:“周郎,是你嗎?”
蕭桓微微退後一步,將自己的身體隱在牢房的陰暗中,衝着那獄卒擺擺手,他便悄然下去。
裡面那人似乎是楞了一下,半晌後才發出不確定的顫抖聲音:“阿梧?”
“是我,是我!”錦瑟撲在門上,眼淚一串串地落下來,“我是阿梧啊。”
很快,一個帶着鐐銬的男子來到錦瑟面前,緊緊握住欄杆,聲音同樣悲慼:“阿梧,當真是你嗎?”
錦瑟看着面前這個男子,頭髮蓬亂,形容極爲憔悴,哪裡還有曾經的半分清雅模樣?她抓住周臻握住欄杆的手,想要說話,然而已經哽咽的半句話也沒法發出,只好不住點頭。
周臻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她的淚水一滴滴地落在自己的手上,在那些或因爲凍,或因爲傷所留下的口子上洇溼,心中也頗爲感慨,鼻頭一酸,反手將錦瑟的手握住,緊緊不放。
“周郎,”錦瑟哭了一會,纔開口,“我對不住你。”
“哪裡。”周臻搖搖頭,細細打量着錦瑟,她的面容在昏暗的油燈下看的不甚明朗,然而卻依稀能看出她也消瘦了好多,他心中一痛,澀聲道:“當日沒有守住宮門,是我對不住殿下才是。”
“不是的。”錦瑟拼命搖頭,想要說點別的,眼淚卻止不住地掉下來。
周臻緩緩擡手,想要拭去她面上的淚珠,然而舉手間,便是腕上鐐銬的叮噹聲,他嘆了嘆氣,沒有繼續,只輕輕道:“殿下,不要這樣了。”
錦瑟搖搖頭,抓住他的手,藉着陰暗的油燈,看到上面布着的傷痕,只覺得痛楚,一面哭,一面說:“周郎,我定會想辦法讓你離開的。”
周臻心中感動,想要說什麼,忽然擡頭,藉着陰暗的油燈光芒,看到錦瑟身上那件大氅,心中微微一酸,慢慢鬆開了錦瑟的手,淡淡答道:“多謝殿下。”
“周郎——”錦瑟一愣,想要上前去抓住他,卻被他不留痕跡地避開,她一怔,忽然明白過來,將那件大氅甩開,清清楚楚地說:“周郎,我沒有。”
周臻一愣,轉過身看着她,她的面色在油燈昏黃的映照下有些不清晰,可眼神卻是堅定的,然而,他嘆了口氣,又轉過身去,苦笑了笑:“這裡陰溼腌臢,本不是您這樣的貴人應該來的,還是快些回去吧。”
錦瑟愣住,周臻已經不回頭地向牢房角落走去,她忽然明白過來,在他身後大喊:“你是怕他會爲難我?才這樣的嗎?”
周臻的背影明顯震了一下,他頓住腳步,然而卻沒有回頭。那油燈拖曳的影子,似乎在他背後的某個角落裡,也不易察覺地晃動了一下。
錦瑟看着他的背影,繼續道:“我不在乎!你是我的駙馬,以前是,以後也一直都是!”
周臻的身軀微微一晃,終於忍不住,開口嘆道:“殿下,忘了我吧,他定會對殿下好的。”
錦瑟緊緊握住欄杆,拼命搖頭,淚水順着面頰而下,“周郎——”她叫道。
“呵呵,”周臻苦笑了一下,依然沒有回頭,“殿下,他定然會待殿下極好,殿下還是忘了我吧,當年我一意孤行,設計拆散了殿下同他,如今這樣,也算是報應了。”
“不是的。”錦瑟依舊搖頭,淚水一滴滴落下,“當年的事,我從未怪過你!”
周臻一怔,半晌後澀然開口:“阿梧——”
錦瑟一邊哭一邊搖頭:“周臻,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從來沒有因爲當年的事恨過你。我知道的,我知道他是誰,從一開始我就猜了他的身份!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們不能在一起的!我、我當年不過是遷怒於你而已——”她的淚水蜿蜒而下,一滴滴地落入地面,最終消失不見。
她嗚嗚咽咽的哭聲在這地牢中迴響,擊在周臻的心上,一下一下,他忽然伸手抹了一把面上,已經是一片濡溼.他終於忍不住,轉過身來,重又緊緊地握住了錦瑟的手。
蕭桓靜靜地看着面前這一幕,已經不知道心痛是如何書寫,他緊緊握住拳頭,方纔能將心上那彷彿撕裂一般的痛楚壓下,直到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