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很快過去, 沒有幾日的休憩,便又是忙碌的朝政,國情。錦瑟輕輕鬆了一口氣, 似乎聽到宮人們傳言, 蕭桓近日被從前樑國中的動亂所困, 每日不是和朝臣商討, 便是在乾清宮中批閱奏章, 幾乎忙不過頭來,自然沒有多少機會顧及後宮,便是錦瑟這邊, 也是偶爾有一點賞賜過來,比起從前那些榮光, 自然要淡了許多。
這樣甚好。錦瑟想着, 至少不會有那些痛苦和難堪, 也許,兩個人是應該避開一段時間。然而不及她慶幸完, 便有小內侍進來稟報:
“皇后娘娘駕到,請蘇美人接駕。”
錦瑟一愣,皇后的鳳駕已經到了殿門口,宮人們列隊站開,一副莊重的樣子。
她撇撇嘴, 站在原地沒有動, 看見皇后從鳳駕上下來, 似乎身後還跟着另一個女子。錦瑟沒有在意, 等到皇后走到自己跟前, 才懶懶地行了一個禮,語聲淡漠:
“臣妾參見皇后。”
崔氏站住, 看着錦瑟行禮,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帶着不明的深意,然後伸出手去,虛扶了扶,道:“妹妹不必多禮。”
錦瑟被那句聽起來甚爲溫軟可親的“妹妹”驚了一下,似乎是看到從前樑國後宮中那一派鶯鶯燕燕的奼紫嫣紅,她似乎嘲諷一般地笑了笑,站起身來,看到崔氏身後的那個女子,忽然愣住了。
崔氏似乎有些驚訝,才恍然笑了,拉過身後的人,笑着說:“這倒是了我的疏忽了,竟然忘了,這新晉上來的淑妃,可還是妹妹的親妹子呢。”
錦瑟勉強笑了笑,鎮定下來,看向崔氏身後的“淑妃”,也是自己的小妹妹,當年和親而去的永寧公主瑤琴。
“見過淑妃娘娘呢。”錦瑟身邊的文案,忽然扯了扯錦瑟的衣角,已經拜了下去行禮。
錦瑟卻依舊無動於衷,似乎有些惆悵一般地笑了,開口道:“桐桐,好久不見了。”
崔氏一愣,嘴角浮上一抹笑容,文案也是有些驚訝,想要提醒錦瑟什麼,卻聽見淑妃也只是溫柔笑了笑,話語中還帶着幾分甜糯:“六姐姐,我也好久沒有見過你了呢,卻不知道你竟然是在這裡的,我……”
她一邊說,一邊挽起錦瑟的手臂,徑自向屋內走去,似乎是故意的一般,忽略了身後的皇后。
錦瑟微覺不妥,崔氏已經笑出聲來:“看你們姐妹倆,想來是有很多貼心話兒要說,我便不打擾了,瞧瞧妹妹身子甚好,這就走了。”
說着,便轉身離開,錦瑟愣了愣,想要說什麼,皇后卻回頭,看着她,笑了笑,似乎帶着和藹和關切,接着便帶着侍女宮人出門。
錦瑟心中疑惑,又不便問出來,誰知瑤琴忽然嘟起嘴巴,冷冷地衝着皇后的背影啐了一口:
“假正經。”
“怎麼了?”錦瑟回身,看着瑤琴。
瑤琴沒有理會她,徑自去了屋內的一張雕花椅子上坐了,又衝着一旁的蕊兒嚷嚷:“渴死了,拿些茶來。”
錦瑟忽然覺得好笑,她看了看妹妹,曾經離開時還不過一個韶齡少女,如今已經長大,容貌出落的愈發豔麗,同自己的清麗可人不同,瑤琴體態豐腴,頗帶着幾分嫵媚,笑起來,面上兩個酒窩,又帶出幾分少女尚有的甜美。
錦瑟看着瑤琴端起茶盞,一口氣喝完,忽然想起她小時候的情景,心中滿是溫暖,不由得口氣甚爲溫和,問道:“怎麼就渴成這樣子了?你出來沒有喝水?”
“是啊,今日冊妃,早早地就弄了我起來,忙活了半天,這才弄完。”瑤琴將茶盞放在一旁的小桌上,有些埋怨地答着。
錦瑟微微一愣,這才注意到,瑤琴今日穿的是一套一品妃子的正服,紅色大衫,九翟冠,配着衆多的珠花金簪,分外華麗。原來,她苦笑起來,自己和妹妹,竟然,都成了一個男人的側室,是不是,很有娥皇女英的美德?
似乎恍惚了一般,錦瑟怔了半晌,才被蕊兒的聲音喚醒:“娘娘?”
她擡目看去,瑤琴也正自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目光似乎是疑惑,又帶着幾絲擔憂。
她忽然覺得那紅色紅的炫目,勉強笑了笑,道:“皇后怎麼都沒讓你回去換了這身衣服?”似乎是故作輕鬆一般,她又說:“我還應當向淑妃娘娘行禮纔是。”
瑤琴看着她,忽然笑了,拉住她的手,道:“六姐姐,你是我姐姐,哪裡有那麼多規矩?皇后想做什麼?我還不知道?”
錦瑟一愣,瑤琴輕笑了起來,“我也不是從前的小女孩,這宮裡多少人盯着咱們姐妹,今日她這樣,不就是想我給你一個難堪麼?可惜,我偏不會讓她如意。”
“她定是嫉妒姐姐在除夕那夜侍寢,纔會這樣做,哼,也不想想,我們姐妹合起手來,她哪裡會鬥得過?”
錦瑟怔住,良久纔出聲,“桐桐……”她忽然又住了口,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
倒是瑤琴,忽然起身,看着她,錦瑟才驚覺,原來這個曾經的小妹妹,已經同自己一般高了,她的眼睛恰好能平視着自己的眸子,帶着堅定:
“六姐姐,我明白,我們樑國人在這魏皇宮裡的苦楚,所以,咱們姐妹纔要團結,不是麼?”
錦瑟忽然覺得無力,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點點頭,掙開她握住自己的手,吩咐文案:“你去拿些蜜餞過來,桐桐自幼就喜歡。”
文案似乎有些疑慮,想要說什麼,最終只看了一眼錦瑟和瑤琴,施禮離去。
錦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瑤琴,目光復雜,終於只是長嘆了一口氣,問她:“這些話,以後不要隨便說了。”
瑤琴嘟起嘴來,好像有些不滿,但是沒有發作出來,只是帶着委屈,回答:“難道姐姐就任由他們欺負下去?”
“欺負?”錦瑟一愣,忽然想起,瑤琴被送來魏國和親的時候,不過才過及笄,而自己竟然從未曾問起過這個妹妹,一個人孤身來到敵國的日子,是不是過的好?她心中滿是愧疚,上前抓過瑤琴的手,那隻柔荑白嫩修長,保養的甚好,襯出上面五色寶石的飾品,閃着光芒。
“桐桐,”她又嘆了一口氣,“我對不住你。這麼多時日,真的是苦了你了。”
“也沒有。”瑤琴擡起頭來,看着錦瑟,姐姐的目光中是濃濃的愧疚和憐惜,她忽然有些無措,忙開口解釋:“也沒有那麼差的,六姐姐。”
“他對你好嗎?”錦瑟似乎沒有理會她的解釋,只是繼續問下去,只是說到“他”的時候,睫毛微微顫了一下。
“很好很好。”瑤琴聽到那個稱呼的時候,似乎微微楞了一下,然而很快反應過來,又似乎是怕錦瑟再擔心,又彷彿小女孩得到嘉獎一般,眉飛色舞起來,“陛下待我很好呢。”
她面色欣喜,帶着少女的憧憬一般,微微笑着說:“六姐姐,你不知道,陛下他人很溫柔的,待我一直很好,比其他的那些人都好;就連我開始過來時,行刺於他,他都沒有降罪呢。”她的聲音嘰嘰喳喳的,明顯是喜悅的。
“行刺?”錦瑟一愣,看着妹妹飛揚喜悅的笑容,心中微微一沉,似乎有些不快,轉移話題一般,問出。
“可不是?”瑤琴好像沒有注意到她的不快,繼續說道,“我一直都不願意嫁過來的,那天就有了念頭,想,如果悄悄刺死了陛下,或者就不用嫁過來了;於是就備了小金簪在身上,誰知道,誰知道……”她面色忽然緋紅,語聲也低了下來,垂下頭去。
“陛下的人,竟然是那樣的溫柔英俊……”彷彿少女一般的羞澀,從她的口中吐出,“一點兒,一點兒也不必哥哥們差……”
錦瑟心中一沉,面色陡然冷了下來,半晌才勉強回覆了溫和,輕輕說道:“這樣的事,以後不可以再做了,也是他沒有想着對你怎麼樣,要不,你便是有幾條命,也搭不起的。”
“那是自然,”瑤琴忙擡起頭來,看見錦瑟正看着自己,又忙低下頭去,聲音低微:“陛下待我那樣好,我怎麼會捨得……”
錦瑟心裡一涼,她看着瑤琴的臉,透着小女兒的嬌態,又有着成熟的風韻,紅霞撲面。她令侍女們退下,只留下自己和瑤琴,想了良久,才緩緩開口問道:“桐桐,你……喜歡他麼?”
瑤琴面色更紅,只差將頭埋入衣領裡面,半晌後,才聽到如蚊蠅一般的嚅嚅聲:“六姐姐……你……你幹嘛要這樣問?”
雖然只是這樣說,然而她那脈脈含情的神態已經全然收入錦瑟眼底。錦瑟長嘆一聲,不再說話,然而瑤琴卻忽然擡起頭來,似乎有些靦腆地問她:
“六姐姐……莫非,莫非你不愛陛下麼?”
錦瑟一愣,似乎愛這個字,已經很久沒有人對她說起過了,她怔了半天,直到瑤琴有些不耐地催問,才答道:“我不能愛他。”
“爲什麼?”
“你不知道麼?”錦瑟看着瑤琴,似乎有些悽然,又似乎有些怔忡,“父皇是死在他手上的,雖然不是他親手所殺,可也和他親自動手無疑;哥哥是被他逼死的,樑國是被他滅了的……這樣,”瑤琴忽然有些怕,因爲錦瑟的眼神忽然變得很深,似乎填滿了太多的苦楚,她看着瑤琴,搖搖頭,悽然道,“你要我如何愛他?”
“可是陛下是喜歡你的。”瑤琴忽然道,目光中驀然有了種說不清的東西。
錦瑟微微一愣,瑤琴接着說:“他雖然沒有說,可是這宮裡的那個人看不出來,便是除夕的夜晚,不也沒有去皇后那裡,而是在姐姐這裡的麼……”
瑤琴低下頭去,沒有再說話,讓人猜不透她在想什麼。然而很快地擡起頭來,看着她,話音堅決:
“至於樑國的事,我不在乎。”
“什麼?!”錦瑟吃了一驚,盯着她,“那些是你的親人,是你的故國啊!”
“故國,又怎麼樣呢?”瑤琴笑了笑,帶出幾絲淒涼,“不需要我的時候,父皇甚至都不記得我這個女兒;所有的公主裡面,我得到的待遇,是最差的,就連宮中一個不得勢妃子的侍女,都能欺負我!需要的時候,我就成了父皇最疼愛的女兒,溫良賢淑,不管我是不是願意嫁出去,就把我送給敵國,還美名曰和親!”
錦瑟一怔,緩緩坐下,想了想,纔開口勸說,“無論如何,我們是皇家公主,受百姓供奉,自然要在國家危急的時候,爲國家出一份力……”她只覺得無力,這些話說出口來,能有多少說服力?
果然,瑤琴冷笑了一聲,反問道:“皇家公主?姐姐不是麼?”她盯着錦瑟,冷冷地叱問,“爲什麼同樣是父皇的女兒,我要在國家危難的時候,被當做祭品一樣送出去;而姐姐,不僅享受着父皇的無限寵愛,還可以和國中俊傑成婚,甚至可以肆意侮辱他?!”
錦瑟呆住,嘴脣動了動,瑤琴看着她,冷笑問道:“怎麼?姐姐以爲你對待你的駙馬很好麼?”
錦瑟輕輕轉過身去,避開她的目光,想了想,纔開口,語氣卻沒有什麼力量:
“我做不到。你說得對,我從前獨佔了父皇的寵愛,如今,自然做不到你這樣放棄故國。不論我從前對待周臻如何,我現在依然不能接受成爲魏皇后宮的身份。”
瑤琴卻已經冷冷地笑了起來,話音絲毫沒有停:
“不放棄故國麼?思念駙馬麼?不能接受魏皇后宮麼?”她嘴角冷冷地勾出一道彎,“如今不過也是剛離開他,就忙不迭地進了魏國皇帝的懷抱?”
話音剛落,她面上已經捱了一掌。瑤琴似乎有些不相信一般,看着錦瑟,呆呆愣愣,“你打我?”
錦瑟出手後便後悔,現在卻不知道如何說,待要解釋,瑤琴已經站起身來,面龐漲的通紅,嘴脣死死地被咬住,看着她,恨恨地說:
“姐姐!”她冷笑了幾聲,“看來我是妄想了!似你這般的人,自然是想着佔盡陛下的獨寵纔對!虧我還想着我們本是姐妹,在這宮中能夠互相扶持!”
錦瑟無言,她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不再看瑤琴。
“也好!”瑤琴不依不饒,“那我們便看看,從前在樑國的時候,我爭不過你;如今,我們便看看,是誰能贏!”說罷,甩開袖子,轉身離去。
“桐桐!”錦瑟終於忍不住,回首叫了她一聲,瑤琴的背影頓了頓,終究還是決絕地出了房門,只留下一抹紅色的孤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