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錦(注一)產自建康, 運用色暈法推出層層主花,富麗典雅、花紋渾厚優美、色彩濃豔莊重,燦若天邊雲霞一般, 甚爲華麗。
錦瑟看着隨着蘇錦兒身邊宮人奉上的錦緞, 徐徐鋪展開來, 照的滿室生輝, 燦爛明媚, 不禁有些眩暈之感。
似乎是破宮那日的情景重現,那豔麗的錦緞上的硃紅,金線, 彷彿都化成了鮮血和烈焰,灼燒着她的心, 在一點點的滴血。又彷彿看見徐瑛穿着這珍貴絲緞縫製的嫁衣, 滿目硃紅, 鳳冠霞帔,走向她的兄長, 然而,下一瞬間,卻是樑國太子的碧血染上那件嫁衣,帶出一片深色。還有,她那才氣遐邇的夫君, 帶着決絕走向亂軍中的背影;還有, 還有……她緊閉住眼睛, 想要避開腦中存在的景象, 卻無法揮去耳邊的聲聲嘶喊, 那亡國的辛酸苦楚,痛心血淚……
她強自鎮定着, 方纔能勉強壓住心中激盪,然而在一旁扶住她的蕊兒,已經能察覺到她的手臂在微微顫動,那豔麗的絲緞,愈發襯出錦瑟的面色煞白。
“娘娘?”蕊兒有些擔心,輕聲喚了她一聲。
蘇錦兒也留意到錦瑟的不適,卻只當做她是身子愈發沉重而體力不支,忙起身笑道:“姐姐身子不適,妹妹便先行告辭了。”
錦瑟卻出聲挽留:“妹妹且慢——”
蘇錦兒一怔,回首看向錦瑟,錦瑟只笑笑,又令宮人出去奉茶,只留下蘇錦兒身邊秀兒同蕊兒兩人,這才收斂心神,開口問道:“妹妹這幾匹雲錦從何處得來?又是如何知曉我甚愛此物?”
蘇錦兒低下頭去,羞澀笑笑:“不瞞姐姐,這些都是陛下賞賜的,妹妹本想着雖然得承聖恩,卻不好獨佔,聽聞姐姐是南邊的人,便拿了些來孝敬姐姐。”
錦瑟澀然一笑,將那幾匹雲錦推開,面上神色斂去,淡淡地說:“從前我自然是極愛這些東西的,只是如今,卻不好奪了妹妹心愛之物,還請妹妹將它們帶回去罷。”說着,竟然轉頭,不再看那些雲霞一般豔麗的織物一眼。
蘇錦兒一怔,心中暗暗有些不快,憶起瑤琴的話,更覺得不滿。不過是已經過了氣的妃子,莫說你這腹中孩子尚未知道是男是女,便當真是皇子,陛下又如何能疼愛一個亡國公主所出之子?更何況,這亡國公主還是有過夫婿的?她心中如此想着,面上卻不顯,只淡淡地笑着說:
“知曉姐姐疼愛妹妹,不過是一些錦緞而已,姐姐拿去便是,妹妹不介意的。”
錦瑟不答,也未曾看上一眼雲錦,蘇錦兒登時有些尷尬,柳眉已經微微蹙起,待要再說些什麼,錦瑟卻忽然開口:“是誰告訴你,我喜歡雲錦的?”
蘇錦兒一怔,沒有想到她竟然這樣問及,方纔的不快立時被疑慮佔據。
“姐姐?”她看着錦瑟,發問。
錦瑟沒有看她,眼光看向不知名的遠處,語言雖然冷漠,卻依舊有着淡淡的關切。
“看在你喚我這麼多聲姐姐的份上,我只想提醒你,在宮中,縱然是皇帝再疼愛你,也要步步小心。”
蘇錦兒愣住,繼而回想起先前在瑤琴那裡時的情景,又看看錦瑟,半晌後忽然跪倒:“姐姐救我。”
她一下子明白過來瑤琴險惡的心思,縱然是親生姐妹,她也要算計,更何況自己這樣的女子?如今自己風頭正勁,她自然心中滿是妒忌之意,名義上讓自己送雲錦給皇后和錦瑟,其實卻是讓她既帶着恃寵而驕,四處炫耀的名頭得罪皇后,又要在錦瑟這裡因爲勾起她故國憂思而得罪蕭桓。
好狠毒的計策!蘇錦兒心道,口中卻半點不再含糊,只跪在錦瑟身前,不住叩首,語帶悲聲:
“求姐姐救我!”
錦瑟起身,似乎想說什麼,然而低頭看了隆起的肚子,只低低地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帶了東西回去罷。”
她扶着蕊兒的手離開,只留下蘇錦兒一人跪在原地。
“娘娘——”秀兒上前扶起蘇錦兒,蘇錦兒看着那些雲錦,怔了半晌,終究令秀兒取了,自行回了祺祥宮。
過了申時後不久,天氣愈加沉悶,不多時,竟然飄起雪花來,洋洋灑灑,沒多久功夫,便給巍峨莊嚴的皇城披上了薄薄地一層白色。
蘇錦兒自錦瑟的長春宮回來後便一直處在懵懵懂懂的恍惚中,宮人們端來熱好的燕窩粥,她也半點沒有動過。如今雪下了出來,她便愈發出神起來,只盯着窗外白茫茫地一片發呆。
“娘娘——”秀兒上前,看見她兀自呆怔着,忙小聲提醒道,“娘娘可要準備些?方纔聽乾清宮那邊兒的人傳來了信兒,說是陛下指不定會過來呢。”
蘇錦兒將目光從窗外一片白茫茫中收回,看了看秀兒,整了整神色,問:“去吩咐小廚房準備些清淡些的小菜,再煨上兩個燉品。”
秀兒應聲吩咐去了,蘇錦兒從榻上下來,走到銅鏡前,緩緩坐了,細細打量着鏡子中自己的樣貌。
端的是好樣貌。她看着鏡子中那個俏麗佳人,雪膚如凝脂,朱脣一點紅,懸膽鼻,丹鳳眼,面上兩道遠山黛眉,眉心一抹硃砂痣,微微一笑,百媚橫生。
蘇錦兒收了笑容,微微嘆了一口氣,想到前面雲錦的事,心中多少有些忐忑,旋即伸手將發上一支九鳳垂珠的金步搖取下,換上一支羊脂白玉的簪子;又看了看,再取下幾樣華貴的首飾,換做平常不顯眼的戴好。又看看身上,蘇錦兒再嘆一口氣,令宮人取了一條顏色素雅的小袖襦裙過來,換下這件繡金織錦的撒花大袖衫。
蕭桓素來喜歡她穿的素淡,因而每次遇到蕭桓臨幸之時,蘇錦兒定然會穿戴的十分淡雅。然而今日卻是過了,她這番打扮,不僅淡雅,還顯出幾分楚楚可憐的樣子。
蘇錦兒對着鏡子又瞧了瞧,覺得頗爲滿意,又將面上胭脂擦的淡去幾分,更加顯出面色蒼白,惹人憐愛的樣子。再想了想,吩咐道:“將沉水香熄了,換上陛下賜的蘇合香。”
宮女依言去做,蘇錦兒看着香爐中飄散出來淡淡的嫋娜香氣,忽然有幾分茫然。
這蘇合香乃是海國檀君貢上來的,全宮中也沒有多少,蕭桓盡數賜給蘇錦兒。蘇錦兒本捨不得點,然而被蕭桓知道,只笑她小氣,當日便下了旨,道只要蘇錦兒喜歡,這香隨時都可以令檀君再貢了上來。
蘇錦兒只得依言點了,只是香氣雖好,她卻始終不甚喜歡,平日裡也不怎麼用,然而每每蕭桓前來,必要換上這香的。
不多時,蕭桓的御輦便至,蘇錦兒在門口候着,見內侍們扶了蕭桓下來,這才上前行禮,待蕭桓說了平身後,才淺笑着幫他取下披着的風氅,交由一旁侍立着的宮人,自己跟在蕭桓身旁,小步進了殿中。
繞過正殿,蕭桓在東面側殿中榻上歇了,蘇錦兒忙接過宮人端過來的盅子,淺笑着對蕭桓說:“陛下,這是方纔熬好的雞湯,在這樣的日子裡最是解寒的,陛下方纔過來,此時用上一些最好。”
她微微低着頭,露出烏髮下白皙的脖子,聲音輕柔。蕭桓接過盅子喝了一口,果然暖和。再放下盅子時,看向蘇錦兒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柔和。
“你擡起頭來。”
蘇錦兒依言擡頭,卻隱隱帶着強壓下去的委屈,眼眶兒似乎也是微微帶着紅意。蕭桓一怔,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才問:
“怎麼就穿的這樣素淨了?”
蘇錦兒勉強笑了笑,似乎欲言又止,最終只說:“臣妾只是覺得這樣子方便些,那些珠兒花兒地,多少都過於奢靡了。”
蕭桓聞言微微笑笑,不接她這話,只問:“你今日去皇后那裡受委屈了?”
蘇錦兒大驚,擡首看向蕭桓,蕭桓卻又端起盅子,用勺子攪了攪裡面散着的幾粒枸杞,並不說話。
蘇錦兒無奈,只得跪下請罪:“是臣妾不懂事,還求陛下寬恕。”
蕭桓放下盅子,笑了笑,伸手示意她起來,說:“這不算什麼大事。”
他看着她,似乎有幾分意味深長,“皇后是後宮之主,你去表表忠心卻沒有什麼錯。只是——”
蘇錦兒眸子擡起,對上蕭桓頗有深意的黑眸,忙低下頭去,聽見他的聲音清冷地響起:“不要聽信別人挑唆,送錯了東西。”
蘇錦兒惶惶然,忙垂首應了,這下心中是真的委屈了,再擡起頭來的時候,眼圈兒便是真的紅了。
“陛下,我——”她嚅嚅道,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蕭桓卻笑笑,不再繼續,只岔開了話題,將蘇錦兒攬入懷中,低聲說道:“怎麼就委屈成這樣子了?朕還一句重話都說不得了?”
蘇錦兒臉一紅,忙低聲答道:“臣妾不敢。”然而語氣已經有些許哽咽了。
蕭桓笑笑,輕輕吻上她的耳垂,輕聲說着:“你嘴上說不敢,可心裡一定在說朕不公平,是不?”
他的聲音低沉,配着屋中散發出的蘇合香氣,有着魅惑一般的魔力,蘇錦兒只覺得身子微微軟了軟,想要回答,卻不捨的這曖昧的氣氛,便只低低地應了一聲。蕭桓看着笑笑,從荷包中取了一串珠子來,套在蘇錦兒腕上,繼續道:“這珠子是朕今日得來,給了你罷。”
那珠子由桃木雕刻成,本不是什麼稀奇,難得的是每一粒珠子上都刻着一副畫像,人物衣衫,神色都絲毫可見,各不相同。蘇錦兒大奇,拿了仔細看,有幾幅是自己認得的,寫的是那民間的話本兒故事,便開口問道:“陛下從哪裡得了這個來?”她低首,又問道珠子上傳來隱隱清香,似蘭似麝,十分好聞,在這蘇合香味輕散的屋子中,竟然還能清晰辨析。
蕭桓不答,只鬆開了她,笑着說:“朕還沒有用膳呢。”
蘇錦兒大囧,忙起身,擡眼看時,屋中的宮人們早已經識趣地散去,只有蕭桓尚自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蘇錦兒低了頭,面色微紅道:“陛下稍待,臣妾已經吩咐小廚房備好了膳食,臣妾這就過去看看。”說着,也不敢擡頭,只輕聲地退出了。
蕭桓依然笑着看着她的背影,神色卻是若有所思。
不多時晚膳便送了上來,卻也清淡可口,又帶着幾道燉品,溫暖可心,在冬日裡確是十分舒服的。蕭桓同蘇錦兒在衆宮人服侍下進完了晚膳,他看着魚貫而出的宮人們,對蘇錦兒道:“你這裡的膳食,做的就是用心。”
蘇錦兒抿嘴笑了,心中也十分滿意,只是嘴上佯作哀怨,道:“陛下若是喜歡,自然可以日日過來,只是怕陛下沒多久便厭惡了呢。”
她小嘴微微嘟起,紅脣嬌豔欲滴,蕭桓見了,不由得心中一蕩,方纔拉了她入懷,正欲吻上,忽然聽到韓德利在門外輕聲喚道:“陛下——”
蕭桓有些不耐,語氣自然不會好,只問:“作甚麼?”
韓德利的聲音甚急,只回答:“陛下,陛下是長春宮那邊——”
他話還沒有說完,蕭桓已經立即起身,疾步而出,動作大的將旁邊案上一隻粉彩的瓷杯碰到地上,摔了粉碎。
那杯子也是御賜,蘇錦兒曾經見那杯子顏色花樣都好看,心中十分喜歡。便開口求了蕭桓。如今摔在地上,自然十分心疼。她從榻上滑下,想要去撿那碎片,卻猛然聽見聲音極低微的幾個字:“……娘娘……見紅……”
她心裡微微一驚,也顧不得杯子,忙起身湊至門前,想要仔細聽聽,誰料蕭桓忽然轉身進來,一下子便撞到蘇錦兒。她於一瞬間看見蕭桓的面色,青白冷厲,不禁十分害怕,忙跪下請罪。
蕭桓只盯着她看了一瞬,撂下一句冷冰冰的話語:“她若有個好歹,你也跟着去吧!”之後,疾步離開。
門在他離開後被甩上,又被風吹的打開,門外的雪珠子帶着風聲灌進來,掃到蘇錦兒身上,她忽然覺得極冷,撫上手腕上那一串珠子,心中彷彿冰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