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臻思忖了一夜,幾次提筆,卻又放下,輾轉幾次,終於在一封空白摺子上寫下字句。及至這樣折騰,天色已近矇矇亮,他揉揉眼睛,起身,終於將那寫了半宿的摺子放進懷裡,吩咐下人收拾,準備上朝。然而今日早朝時,一時所議卻不少,從揚州田賦到成州水利修建,周臻想要稟報,摺子捏在手裡半晌,終究沒有呈上去。及至下朝,皇帝待要離去,纔看見周臻依然站在原地,又想到昨日本應該是周臻去探視魏使的,便問道:“周卿,昨日魏使一事,如何了?”
周臻心中爲難,斟酌良久,纔開口回道:“回稟陛下,臣昨日前去驛館,從人只說蕭桓身體略略恢復了些,想要去外面透透氣,便由趙和騰領着去建康城中游玩了。只是——”他遲疑了一下,皇帝忙問道:“怎麼?”
周臻續道:“臣昨日離了驛館,恰好碰見舊年好友,一同去城中酒樓飲宴,誰料,臣竟然在酒樓中看見——”他心中頗爲猶豫,想着到底要不要把昨日看到的事情告訴皇帝,誰料還未曾打算好,就聽見錦瑟清脆的聲音迴響在奉天殿裡:“父皇!”
周臻一愣,擡眼看見錦瑟從皇帝身後的邊門處疾步走了進來,皇帝也是微微驚訝,錦瑟雖然受寵,卻從未在他召見大臣時來過奉天殿,他面色微斂,問道:“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錦瑟微微一怔,忙答道:“我今日學了一首曲子,想請父皇過去聽。”
皇帝微曬,心道這是什麼理由,竟然使得錦瑟急惶惶地來這朝會的奉天殿。他又看了看周臻,心下恍然,只說:“父皇如今有事同周大人商議,待事情議妥,便去聽你彈琴。”
錦瑟點頭應了,也不離去,只站在皇帝身側,皇帝瞧見,只覺得好笑,便對周臻道:“罷了,這事回頭再說,今日阿梧既然新練了曲子,你便同朕一同去聽聽罷。”
錦瑟微驚,她哪裡是練了什麼曲子,分明是生怕周臻告知皇帝她昨日和穆桓在酒樓的事,才早早地等在皇帝殿後聽壁角。她一直沒有聽到周臻對皇帝稟報,心中大爲放心,待得朝會散去,正要離開時,卻聽見皇帝單獨留了周臻下來,又聽見周臻提及“昨日、酒樓”等字樣,一下子着急,才慌忙奔進來打斷的。皇帝問起時,也是胡亂編造的理由,誰料皇帝不僅信了,還要拉着周臻一同去聽。她心下忿然,狠狠地朝周臻翻了一個白眼。
周臻見錦瑟如此,心中也頗不是滋味,忙對皇帝道:“陛下,公主彈琴是給陛下聽,臣是萬萬不敢同陛下同去的。”
錦瑟聽他這樣說,容顏稍霽,忙道:“是啊,父皇,女兒的琴藝實在不能登大雅之堂,周大人學富百車,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若是叫了周大人同聽,不是要女兒爲人恥笑嘛?”
皇帝心下好笑,只道錦瑟是因爲在周臻面前不好意思,他拍拍錦瑟的肩,道:“不妨事,你是父皇的小阿梧,哪一個敢恥笑你?”他又朝着周臻笑笑,道:“既然周卿在阿梧眼中如此能幹,不妨去指點指點阿梧也好。”
周臻見皇帝這樣說,也不好再推辭,只得低聲應了,錦瑟瞧見,心中更加慍怒,又不好在皇帝面前發作,只得又狠狠地瞪了周臻一眼。
三人來到擷芳殿,錦瑟引皇帝入正殿坐下,也不理會跟過來的周臻,只令宮女們把琴抱出來,自己坐在一旁道:“父皇,我要彈了。”
周臻傻傻地站在一旁,頗爲尷尬。擷芳殿的宮女內侍們見錦瑟沒有發話,也不好上前招呼他,一時間氣氛頗爲不自然。
皇帝見狀,微微笑道:“阿梧,既是請了周卿前來指點你的琴藝,怎麼也不請周大人坐下?”
錦瑟嘟嘟嘴,坐在琴邊沒動,半晌後,才冷冷地開口道:“請周大人坐。”
這纔有宮女搬了小凳子來請周臻坐下,併爲他奉上茶來。
周臻面色通紅,心中甚爲羞憤,卻無法發泄出來,只得在一旁呆呆坐了,聽錦瑟撫琴。
錦瑟起勢,他聽出來彈的是一曲清平調,只是撫琴的人明顯心不靜,琴聲嘈嘈切切,不多時就聽見“嗡”的一聲,絃斷了。
錦瑟氣惱,丟了琴站起身來,道:“不彈了!”
皇帝哈哈大笑,只道錦瑟是因爲周臻在而緊張,以至於彈的不好而失了面子,便說:“阿梧,這琴藝還要再精進啊。”
錦瑟嘟嘟嘴,不說話。
皇帝又笑道:“朕聽聞周卿頗擅此道,不如爲朕和公主撫一曲?”
周臻忙躬身應了,坐至琴前,上好琴絃,彈了起來,也是一曲清平調注一,只是這技藝是明顯比錦瑟強的多了,端正平和,餘音嫋嫋。皇帝頗爲滿意,錦瑟見狀,面上撇撇嘴,心中卻也服氣。
周臻一曲罷,皇帝點點頭,對錦瑟道:“彈琴便要向周卿這般穩重的性子,似你那樣毛躁,自然是把好好的曲子都彈糟了。”
錦瑟心中暗暗翻了一個白眼,拖長聲音,應諾道:“是——,父皇——。”
皇帝見她這樣子,便笑道:“既然如此,日後便讓周卿做你的琴藝師父,如何?”
周臻大驚,連忙跪下道:“臣不敢,臣不過雕蟲小技,怎敢教□□?何況公主生長於深宮中,臣一介男子,豈能隨意出入宮禁?”
皇帝想了想,道:“也是。”他看了看錦瑟,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周臻,道:“來日方長。你先起來吧。”
錦瑟與周臻都是微微一怔,不明白皇帝這句話什麼意思。錦瑟只覺得皇帝不再把周臻推薦給她做師父,心中便非常高興,上前拉住皇帝的手道:“父皇,女兒今日去五姐姐家住幾天,好嗎?”
周臻還未曾從皇帝方纔的話中反應過來,又聽錦瑟這樣求,直覺便和昨日的穆桓有關,忙道:“臣以爲不妥。”
錦瑟大怒,回首斥道:“我去姐姐家住,同你有什麼關係!要你來多事!”
皇帝忙斥道:“阿梧,不得無禮!”
周臻此話一出,也覺得唐突,忙行禮道:“臣一時失言,請殿下勿怪。”
皇帝擺擺手,示意周臻無妨,問錦瑟道:“你怎麼又想起來去你五姐姐那裡住了?前些日子說要去,後來卻一直沒去,朕只當你厭了這心思,又不想去了。”
錦瑟又瞪了一眼周臻,纔對皇帝撒嬌道:“父皇,前陣子我不是身體不適,怎麼好去五姐姐家?現下身子好了,又在宮裡悶了這麼多日子,當然想出去散散心啦;而且五月你就要選秀了,我不喜歡在宮裡看見那些女人嘰嘰喳喳的,想出去清靜清靜嘛。不管怎麼樣,好不容易同父皇求來的恩典,我怎麼會輕易放棄了呢?”
皇帝每年五月要從民間採選女子入宮,若有才貌出衆者,獲寵便能升至妃嬪美人,因而其中競爭也是十分激烈。雖然同她沒有什麼關係,但是錦瑟素來都不太喜歡這些事情。皇帝想想,又聽她那不輕易放棄的說辭,不由得笑道:“那便去散散心也好,但是定要讓你姐姐和駙馬看住了你,不得亂跑!”說到最後,語氣也嚴厲了起來。
錦瑟大喜,連連點頭道:“這沒問題的!”
皇帝點點頭,對周臻道:“周卿同朕去御花園走走吧。”
周臻允諾,跟在皇帝身後正要離去,忽然聽見錦瑟輕聲在自己耳邊說:“你若是敢將昨日的事情說出去,我定要你好看!”
她這話語氣雖狠,但話音甚輕,周臻只聞到錦瑟靠近時自己鼻端傳來的那一股淡淡的女兒清香,他感到她吐出的氣息吹在自己的耳邊,弄的耳朵癢癢的,連帶着整個心也一下子酥麻了起來,彷彿就這樣沉醉在其中一般。
錦瑟住進自己姐姐永嘉公主府中,一下子頗爲自由。公主同駙馬雖然有心管教於她,怎奈錦瑟軟硬兼施,沒幾天便弄的永嘉公主同意她去街市上游玩。此時正值春夏之交之際,天氣溫暖,繁花盛開,景色分外迷人。錦瑟心中嚮往,她思索良久,取了一粉箋,上寫道:“春光將逝,美景猶存,欲與君同遊浦河,共賞風情。”寫完後,又想了想,在底下加上一個小小的“梧”字,然後喚來貼身宮女,道:“把這個送去悅來客棧穆桓穆公子那裡。”
那宮女吃驚,擡頭看着錦瑟,錦瑟面上緋紅,忙道:“看什麼?叫你送去便送去。”
見那宮女正要離去,她又忙補充道:“一定要交付穆公子手中,不得交付他人。” 宮女領命而去,錦瑟長舒了一口氣,她按住自己怦怦跳的心臟,只覺得羞澀甜蜜,卻又隱着幾分緊張,不知道那位穆公子現在還在建康不在,若是在,他會答應嗎?若不在,錦瑟微微有些失望,又想,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這麼大的膽子,竟然做出這種私相授受的事情來。
良久,那宮女纔回來,錦瑟忙問:“怎麼去了那麼久?”
宮女答道:“那穆公子並不在客棧中。”
錦瑟微怔,那宮女又連忙道:“不過他的隨從在,見我過來,便要幫我轉交。”
錦瑟忙道:“那你——”
宮女笑道:“殿下既然吩咐了要交給本人,我怎麼敢轉交?便說,我等你家公子回來親自交到他手上。”
錦瑟微出一口氣,撫胸道:“這還差不多,那後來呢?”
宮女笑道:“自然是給了穆公子的,他回了這個。”說着拿出一張便箋,上面寫着幾個端雅的小字:“得阿梧相約,吾之幸也!明日可在浦河畔竹園相見。”
錦瑟大喜,又覺得甚爲不好意思,臉上一下子燒了起來。那宮女看她這樣,便揶揄道:“殿下,那位穆公子的人品模樣,可真是沒的說了啊。”
錦瑟臉紅透,只想趕緊把自己藏起來,忙嗔道:“你胡說什麼!快出去罷!”宮女嘻嘻笑着應了,錦瑟又補充道:“不可告訴旁人!”宮女答了一聲是,便笑着走出去了。
錦瑟這才又拿了那回信出來反覆地看,只覺得那幾個字寫的甚爲端雅,又不失風骨,頗具男兒剛勁,她想起穆桓的音容笑貌,不由得又輕聲笑出聲來。這一夜更是難熬,只想憧憬明日同穆桓遊河的喜悅,竟然輾轉了良久才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