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筠這一覺睡了一夜一天。等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覺得渾身的骨頭痛得都快要散架了,肚子卻叫的山響。
她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覺,恍惚又記起這四年間的許多經歷。諸如那日出海,夜裡幾乎丟了性命,但第二日,海上壯麗的日出幾乎叫她忘記了身處險境。諸如眼下,也許外邊已經天翻地覆,可她還安寧的躺着,感受着飢腸轆轆的滋味!
漸漸的,她聞到了香氣,然後又看到了。萬錢那一雙熊掌端着一隻鬥彩小碗,站在牀邊,看着她,笑得燦若夏花。
“你醒了?餓了?睡了一天一夜了!”
隨後他把她扶起,然後慢慢攪着那碗粥,輕輕的吹氣兒。
這一切讓少筠覺得,事情很小,小到不過是傷風一場而已!她張了張口,問出的第一句是:“是男孩還是女孩?”
萬錢頓了頓,有些憨厚的:“還沒瞧得出來。”
少筠櫻脣一抿,眼淚掉了一顆:“你真狠得下心!”
萬錢吸了一口氣,放下碗,摟着少筠:“是我教你傷心,可你知道我也會傷心?”
少筠沒了話,只靜靜的窩在萬錢懷裡。許久,又問:“你說的是真的?不是哄我?”
萬錢把少筠扶遠了一點,鄭重其事:“真的,不騙你,一直不說,只想等你心情平復些才說。可你回來,一樣接一樣,並沒有心裡平靜的時候。”
少筠又沒了話,許久後哭着伸手捶萬錢,嘴裡抱怨:“今日你打我!你把我的孩子落了!我恨死你了!恨死你!”
萬錢攏住少筠,也是抱怨:“從來只有你任性的時候,我也不夠你嘴利,只好忍着!”
少筠嘀嘀咕咕撒嬌撒了許久,最後揪着萬錢的衣襟擦了眼淚,又嘟着嘴說:“那你什麼時候讓我去見?”
少筠撒嬌,萬錢原本十分心軟,聽了這話卻又肅了臉色:“帶你去見,是遲早的事。可有一個條件!”
少筠撅嘴,那秋水盈盈的眸子在燭火下十分好看。
萬錢吻了吻她,低聲道:“桑家的事你從此後不再插手!”
一聽這話,少筠冷了臉,撇頭到一側:“樊清漪不死,我誓不罷休!”
萬錢搖頭:“她是惡毒,但你的手段不也惶多讓!你已經叫她身敗名裂,何家斷容不下她,你再做什麼,徒增自己的罪孽,於她,卻不會有更多的痛苦了!”
少筠冷哼一聲,含淚道:“我的罪孽!那她的罪孽呢?罄竹難書!我永遠都忘不了榮叔死時的慘狀!還有梅子!萬錢,你知不知道,我的梅蘭菊,梅子是怎樣老實的人!我爹爹曾說,她雖不如我聰慧,但看她學女紅的模樣,將來必不比我差!竹園裡頭的一針一線,阿菊蘭子偷懶,她通通都做,一句怨言也不會說!她憑什麼是這個下場?憑什麼樊清漪還能得這四年的平安富貴!”
萬錢張了張嘴,卻是頓了好一會才慢慢說道:“從前有個小孩兒……祖父是廟堂上當官的,官當得還挺大,家裡學生晚輩如流水,都崇敬這樣一個上善若水、厚德載物的人。爹爹小時候就有才名,二十二歲就高中舉人,孃親則又是京城裡頭有名的美人,連朝上的皇帝也羨慕。後來……皇帝有個寵妃,善妒,爲了固寵,每每叫懷有龍種的嬪妃滑胎,但人算不如天算,毒爪之下,最終仍有漏網之魚。爲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寵妃無所不用其極,每每生出事端來毒害那小太子。祖父心急如焚,用盡辦法來庇護小太子。那時候……小太子與小孩兒的爹爹,親如兄弟,又將襁褓中的小孩兒視如子侄,甚至金口一諾,要封小孩兒一個王爵,令他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說到這兒,萬錢頓了頓,彷彿十分困難,又彷彿變得涼薄:“可惜……寵妃忌憚小太子,皇帝又一味偏聽偏信。至小孩兒幾歲時,寵妃不能明目張膽害小太子,就陷害小孩兒的祖父、父親……小孩兒的祖父慘死在詔獄,就算門生故舊滿朝也無濟於事。小孩兒跟着父母流放邊關……從此後,寵妃害不成太子,就想起身爲魚肉的小孩兒。小孩兒、目睹父親慘遭毒打至殘廢;看着母親遭凌、辱而自盡。到最後,族人散盡,只有忠僕相伴,做過兵衛耕過田,塑過泥胚炒過茶……世上能吃的不能吃得苦都吃遍了,只爲祖父臨終前交代的、隱忍、忍到雲開日出。”
少筠張了嘴,眼睛漸漸的蓄滿了眼淚:“後來、後來呢?”
萬錢一笑,十分憨厚質樸,但那傷痛卻隱隱欲顯:“後來、後來等到了!小太子熬到了皇帝死了寵妃死了,終於也做了皇帝。”
一行眼淚流了下來,少筠抿着嘴不說話,只看着萬錢。
萬錢笑笑:“小孩兒也以爲春天到了……他還記得那一日,他家裡從地上到房樑,堆滿了金燦燦銀燦燦的許多東西。那些東西真多,多到堆滿了全部的屋子。可是、小孩兒的祖父、爹爹孃親卻一直沒有等到沉冤得雪的那道聖旨……小太子也忘記了小孩兒的王爵。後來……有人說,要是平反了,先帝的罪名就坐實了,小太子要做明君,也要做孝子,他只能把小孩兒祖父的功勞抹了……從此後,小孩兒剩下的,只有那一屋子千千萬萬的錢財了。”
“萬錢……”,少筠流淚,呢喃:“那小孩兒、是你對不對?所以你叫‘萬錢’,對不對?”
萬錢沒有回答,卻輕輕的擦去了少筠的眼淚:“少筠,不要報仇,有些仇,沒法報,報了只害了自己。日後,咱們好好過日子,誰也害不着咱們。”
少筠的眼淚越發洶涌,她定定的看着萬錢,最後悲從中來,放聲大哭:“萬錢!我好想我爹,我好想我娘,我好想我姐姐弟弟,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萬錢抱着少筠,任由少筠的眼淚浸溼了他的衣襟,他知道,這四年,從沒有一個這樣的肩膀可以讓她這樣放聲大哭,這樣釋放那些痛苦、悲傷和恐懼!他知道,從此之後,他們兩人一定能因此迎來釋然!真正的釋然!
……
少筠的苦痛大約也是樊清漪的苦痛!
何文淵手裡的兩萬兵馬分去各處,以防竈戶造反,所以保不住這一家人。幸虧萬錢警覺,暗中聯絡了江蘇巡按、密調兵馬陰潛揚州。實則郝華手上並無太多嘍囉,但關鍵是郝華生性狡詐,知道用計。他先以調虎離山之計令揚州空虛,再以江洋大盜殺雞儆猴的手法令揚州諸人畏懼繼而紛紛大門緊閉並吸引知府衙門全部的衙役捕快圍捕,最後自己才大搖大擺的闖進何文淵府上,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可惜聰明人從來都是被聰明所誤!郝華命喪揚州,就因爲手邊人太少,又太沒有警覺。萬錢領兵不過五百,捉人不過半日,就悉數捉獲匪徒,至此,當日漁村一案才真正算是水落石出。
揚州知府孫方興連夜提審活捉的匪徒,但那些供詞卻遲遲沒有反饋朝廷。
另一面,在富安,肖全安被少筠這一通撼天震地的恐嚇,終於徹底成了軟腳蟹,進退失據!他既不敢申斥雲小七和衆鹽商,也不敢強行制止鹽商提取應得的鹽斤,事情就此僵在那裡。
而何文淵在得知少筠脫險後,渾身都鬆了,白日裡受到的屈辱卻成爲自省的一劑良藥!他回到家後,面對仍舊驚魂不定的寧悅,他還能用了十分的心思來安撫。
可寧悅怎能平靜,只拉着何文淵問:“一家子的女人……那海盜頭子連看也不看,竟直接找了她……我便知不對,可是、實在太過可怕,恆元嚇得將午飯全吐在我的裙子上,恆中立即就病了,高熱不止。爺!這是真的?清漪那事是真的?果真如此,如何是好?”
何文淵似乎已經恢復了平靜一般,他平靜的問道:“她呢?她在哪兒?”
寧悅臉色一滯,有些猶豫的:“她麼……自爺走後一直坐在那兒。後來……兵衛散了,她自己穿了衣裳回屋去了。我、我沒有爺的話,也不敢怎麼樣。”
何文淵點點頭:“無論外邊如何,你在裡邊只管往日一般當家。日後……夫人,若伯安罷官,你得心裡有數。連累你了。”
寧悅神色一暗,卻立即又歡欣起來:“爺何必這般?記得宋時范仲淹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爺當以此自勉!”
何文淵點點頭,站起來:“無論如何,她腹中是我的孩子。”
寧悅也跟着站起來,附和道:“是,無論如何,該去看看,我這就讓人去請大夫來。”
何文淵沒再說話,徑直去了樊清漪的房中。
清漪沒有沐浴更衣,頭髮仍舊披散着。她靜靜坐在那裡,一張姣好的臉如同凝固了美態的玉雕像。何文淵輕輕推開門,那“吱”的一聲響,在靜謐中格外的突兀。
清漪靜靜轉頭,當她的目光觸及何文淵時,眸子生出不可置信的狂喜!可她十分自制,只緩緩說道:“爺來了!”
何文淵一步一步走去,又覺得鼻端充斥着骯髒淫靡的氣息。他按捺着嘔吐的慾望,越靠越近,最後在她一步之遙停住:“郝華、你認識?”
樊清漪兀得擡頭,含淚:“爺!你不信清漪?”
何文淵沉默。
清漪緩緩淌下淚來,轉頭,低語:“清漪頭一回看見爺,實在昔日賀轉運使府上。那日爺穿了一襲白衣,拈了芙蓉花,淡淡一笑,清漪恍惚想起那句‘拈花一笑萬山紅’。後來、悅來客棧,爺襄助,我以鷓鴣飛明志答謝爺……爺!清漪、是真心的!”
何文淵努力回想,大致得了個稀淡的影子,可心裡卻不覺得感動。這一句真心,究竟還有多少利用?!他搖搖頭:“你找我,是爲了利用!你想要這榮華富貴!”
清漪哭出來,聲音說不出的婉轉:“我若只要榮華富貴,昔日桑少原便可給我!可是,清漪喜歡的是爺……清漪自小念書,念過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有念過千騎擁高牙……清漪只盼着自己的夫君,獨愛清漪,清漪只盼着自己能紅袖添香、醉倚綺羅!奈何清漪薄命……可是,清漪下賤,就不能渴求夫君麼?這四年、清漪是真把爺當成自己的夫君來愛護敬佩……”
何文淵心上顫了顫,最終坐下,半摟着清漪:“無論如何,今日之你我已連成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既如此,你且安心養胎吧。”
清漪擡起頭來,細細揣摩何文淵的不情不願。最後竟還是發現了可以自我安慰的道理!何文淵說的沒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樊清漪所做的一切,旁人都會歸罪於何文淵!而何文淵也絕無可能說一句“我今日纔看清楚你”就能撇清干係。如此,她與何文淵實則捆在了一起!
清漪終於覺得心酸,依向何文淵:“爺,清漪連累你了。”
何文淵擡起手了,頓了頓,最終仍是拍了拍清漪的背:“你我心中有數,只怕未能全身而退,但求榮辱與共。”
一句榮辱與共叫樊清漪無端生出感喟!這麼多年的處心積慮,總是孤身一人。到了今日,有人在這時候還能說一句榮辱與共,真是難能可貴!或者她樊清漪還沒薄命至此啊!那一刻,她覺得她是真的愛上了何文淵,而何文淵也並未令她感到絕望。
身爲女人,這就夠了,不是麼?!
作者有話要說:萬錢的來歷……
何文淵從來都不是有一說一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