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總會過去,朗朗星空,從來都是清冷的見證着許許多多化解不開的血淚。有時候,時間如同長滿了褶子的老人,遠遠看去智慧而慈祥,待你細細打開那些褶子,你會驚訝恐懼:原來那裡藏着的,都是人心的醜惡以及伴隨而來的血腥殘酷!
天漸漸亮了,四周平靜安詳的如同剛剛醒來會心一笑的稚嫩嬰孩。
少筠聽聞耳邊嚶嚶的哭聲,繼而又有嬰兒啼哭。感觀漸漸回來了,她轉頭一看,原來容娘子一手抱着孩子,麻木的哭泣着。而她……則躺在老柴懷裡睜眼看天看了一夜!而老柴,好像是抽筋般的緊緊摟着她的腰、捂着她的嘴。
突然間,腰上、嘴上的力道卸去了,她才聽見身後一聲抽泣。待她再看時,才知道老柴嘴脣也咬破了,一個經歷過世事的大漢子流了一臉的淚水。
她纔要說話,老柴又下意識的捂了捂少筠的嘴,隨後自己悄悄翻身起來,潛伏而去。
大約過了一刻鐘,小七跑過來高喊道:“二小姐!兩位姑娘!快出來吧……”
原先一動不敢動的少筠跳起來,跑出去:“蘭子、阿菊!小梅子!”,她渾然不覺,可聲音裡沾滿了溼意。
兩條狼狽身影緊接着闖了出來,同聲喊道:“二小姐!”
三人同來到沙灘上,看見滿地狼藉,橫臥的屍首、斷裂的殘肢、燃燒過的漁船、破了的漁網……
侍菊看不見侍梅,忍不住,哭道:“梅子呢!梅子那兒去了?”
一旁小七抽泣着拉少筠:“小姐……快去看看吧……裡頭……榮叔不行了……侍梅姑娘……”
少筠倒退一步,差一點一屁股坐到沙灘上。侍蘭一把扶着:“小姐!”
少筠明白過來,提着早已經破碎的裙子一路飛奔!
整個漁村了無生氣,似乎被人一夜之間屠殺殆盡,連一條看門狗都沒能留下。小七將少筠等人引進一間馬廄內,桑榮就坐在草料堆上,由老柴陪着,一旁侍梅靜靜臥着,臉上污痕滿布,一雙眼睛圓圓的瞪着,裡面滿是驚恐與憤怒……
“小梅子!”,少筠慘叫一聲撲過去,渾身上下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疼痛!侍蘭侍菊跟在後面卻早已經呆死了一般邁不動腳步。
少筠喊了一聲,沒聽見侍梅答應,忍不住,她顫着手去探了探鼻息,旋即痛哭出來:“梅子……你怎麼了!”
侍菊被少筠一聲喚醒,也撲過去,搖着侍梅:“小梅子!你怎麼了?!你!你醒醒呀!”,說着要把侍梅抱起來。
小七這時候衝上來,雙手製着侍菊,哭道:“侍菊姑娘……別……別看了……她……”,話到這兒,小七聲音低了八度,裡頭浸滿了痛苦:“侍梅姑娘去了,被人糟蹋而死……”,說着頹然鬆開侍菊,轉到牆角對着牆角默默的哭。
被糟蹋至死……少筠眼角掛着一滴懸而未落的眼淚,睜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了看一旁的老柴。老柴滿臉眼淚,沉痛點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少筠又轉回頭來,才發現侍梅身上覆着的一件衣裳,是男人衣裳,卻是小七白日裡穿的那件。她忍不住,抖着手掀了掀那件衣裳,立即看見侍梅雪白臂膀上縱橫交錯的青淤。她已經不能形容自己的痛心,更無法排遣心裡的苦難和憤怒,可她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只能顫着手輕輕掩上了侍梅的臂膀。
直至此時,老柴才含淚說:“小竹子,來看看你榮叔……”
少筠心中又是一抖,轉頭看去時,只見榮叔身上同樣覆着老柴的外袍。而桑榮臉上一抹淺淺的笑,就像是能度一切苦厄的如來佛祖!少筠硬着身子緩緩轉過去:“榮叔……”
身後侍菊、侍蘭突然爆出驚天動地的哭聲:“梅子!”
眼角那滴懸而未落的淚珠兒滾了下來,少筠手足無措的看着桑榮:“榮叔……你怎麼了……你!”
桑榮淡淡而笑:“老榮頭對不住你了……小梅子……我要是年輕上十歲……不、不會叫她被人這麼糟蹋……”
少筠落淚搖頭:“我、我都知道……只要榮叔你好好的……我一定會爲小梅子討回清白……”
桑榮依舊淡淡而笑,破鑼嗓子似乎還是那麼中氣十足:“小竹子……你記着……無論遭了什麼罪,你、你都不要回頭……去北邊、北邊……看看你爺爺和、和你老子給、給你留的家當……把它、盤迴來……”
少筠猛的搖頭,甩開洶涌而落的眼淚:“榮叔……你別……別走……我還沒好好孝敬你……還有阿貴……侍菊答應他了,你還沒喝上他們的茶……你……”,說到這兒,少筠突然站起來,拉着侍菊:“阿菊!你快些給榮叔奉茶呀,他早該喝上你的新媳婦茶……”
哭得滿臉花灰的侍菊茫然擡頭,呢喃道:“什麼?!”
少筠心裡一急,一跺腳,一抹臉,轉身就跑了出去!她繞着漁村,滿世界的找茶盞,最後終於找到一隻滾在角落粗糙卻還完整的大碗。她滿懷希望,叨唸着有了、有了,又茫然的滿世界的找茶。最後實在找不到了,瞅見一口井,就要在水井裡打水。
她從來沒有在深井裡打過水,搖搖晃晃試了無數次,出了一身的汗,磨了一手的血,終於把半桶水打了上來。她還想生火泡茶,可是又怕自己花了太多的時間桑榮會等不及,因此端着一碗井水,小心翼翼又匆匆的走回了馬廄——她惦記着老榮頭這一輩子都沒能喝上媳婦茶,她只想叫侍菊給他奉一盞茶,好還他的心願、好叫他寬心,好叫他咬着牙攢着一口氣,陪着她,熬過這些突如其來的變故!
此時的桑榮,只剩下半口氣等着她。
他看見她手上都是血,卻眼睛晶晶亮的滿臉赤誠期待的看着他。他心裡十分安慰,掙扎着起來,喝了一口,又舒了一口氣:“小竹子……老榮頭一輩子,值了……往後的路……你只能自己……我不行了……等我走了,你放一把火……梅子身子髒了,她的清白……烈火幫她洗乾淨……我陪着她,不叫她……再、再受、再受欺負……害怕……”
少筠滾下淚來,明白過來的侍菊接過少筠手裡的大碗,抽泣道:“爹!我給您奉茶,您別走!等着阿貴回來孝敬您……”
桑榮勉強擡着頭又咽了一口井水,然後朝侍菊一笑,算是答應了侍菊,卻還是竭力說道:“聽話……燒了這馬廄……”
老柴聽不下去了,哭道:“榮叔別說了!叫阿貴回來了怎麼忍心……我日後若是有命見着他,也不能說是我親手燒了你,叫你死無全屍啊!”
桑榮斷斷續續:“竹子……聽話……人、人家一心糟蹋、糟蹋你……不會放……放過……”
桑榮一點一點流失了生氣,少筠也覺得自己的心一寸一寸的冷了下去,腦子卻一寸一寸的清楚起來。她知道桑榮的意思,雖然她不知道樊清漪和何文淵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但是他們處心積慮的故意放侍梅出來傳些假消息,就可知他們非但是要毀了桑家,就連她桑少筠的命,也想收買!桑榮要她毀屍滅跡,原因就是要保全她!燒成了灰,又有那麼多不識身份的人在這裡,樊清漪和何文淵應該放心了,她也就安全了!
可是,她不忍心啊!這是一心一意護着她、一路幫着她的老掌故啊!少筠緩緩執起桑榮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眼淚潺潺的說道:“榮叔,以前我面上聽你的話,實則心裡不十分聽。這一回我聽你的,往北邊去,不犯倔脾氣、不回頭。小竹子求你,一路護着我好不好?小竹子求求你……我們……這就去找大夫回來、這就去!小竹子求求你、求求你別走,別像我爹那樣,一句話都沒留給小竹子就走了!榮叔,小竹子求求你……”
桑榮又笑的更開一些,氣若遊虛的聲音,緩緩說道:“好……”
手上最後一絲力氣抽去了,桑榮閉上眼睛,嘴角掛笑……
侍菊手裡的粗瓷碗哐噹一聲落地,幾人圍着桑榮痛哭不已。
少筠呆了呆,已經是無淚可流。她緩緩站起來,僵硬的走向一根木柱旁,藉着木柱支撐身子,任由海上吹來的風拂去眼淚。
一天一夜間,她弟弟、姐姐被捕,孃親臥牀,姑父哥哥可能遭難,還有她的忠僕被強盜□致死、老掌故身遭重創而亡!連她自己都幾乎陷進陷阱無從脫身!眼淚流乾了,心痛的無從開解,震驚與恐慌一次比一次強烈的襲來。可是誰能幫她?她姐姐想攔着何文淵,結果身陷囹圄;他姑父想要一力承擔,結果她還是遭遇了強盜襲擊;而桑榮想要一路護着他,結果命喪黃泉!
原來那麼多善良的人,都擋不住一個足不出戶的小腳奴婢的狠毒算計!原來那麼多溫馨貼心,都無從抗拒現實的殘酷悲涼!原來自己以爲自己多麼的聰明,實際上如此的不堪一擊!
依着木柱,少筠緩緩的滑坐在地上。一天一夜的不眠不休、不飲不食未必能打垮一個人,但梅子受了如此奇恥大辱才痛苦離世叫少筠憤怒的無從發泄,沮喪和無力感淹沒了她,叫她麻木的做不出任何反應。
也不知道過了很久還只是剎那之後,老柴擦乾眼淚站起來:“蘭子阿菊,別哭了。榮叔……咱們這幾人的命是榮叔和小梅子換回來的,不能辜負了!咱們得趕緊做些事情,不然追兵再來,前面受的苦就都白受了!小七,我與你去村子裡,找幾具與我們身材相似的屍體回來。”
伏在侍梅、桑榮身邊的四人同時止了哭聲,帶着眼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老柴嘴角抽了抽,拉着小七站起來,啞着聲音又說道:“蘭子阿菊,給……給梅子收拾一下,別叫她光着身子上路……”
侍蘭又哭出來,侍菊則緊緊捏了拳頭,牙齒咬得咯咯響。
老柴抿了抿嘴:“去吧!”,說着來到少筠跟前:“小竹子!你要記着老榮頭的話,只要我老柴在一日,就不會叫你出事!”
少筠木然聽着,而後突然緊緊握着拳頭,蹦出的聲音如同劍刃一般的薄、如同寒冰一般的冷:“蘭子、阿菊,給梅子梳洗,教她安心上路……”
侍菊和侍蘭各自緊握了拳頭,暗自咬碎了銀牙!可她們一語不發,一人打了一桶水,一人收拾了尚且沒有破碎的衣裳。
少筠咬着牙,強迫自己轉身,靜靜看着侍蘭侍菊給侍梅收拾。看着她殘破的身軀,眼淚再度潺潺而流。竹園裡時光荏苒,她曾笑得那樣可愛明媚!那時的少筠如何能想得到,她最珍視她的質樸無僞和踏實安靜,可這樣的品質卻被人利用,成就了一樁最無恥卑鄙的陰謀,最後直接的謀殺了她的性命。
身上的污跡被侍菊一一擦去,尚不完整的衣裳被侍蘭一件件穿上,兩人都流淚不已,一字一句的抱怨數落侍梅:“咱們都躲住了,你怎麼就跑這麼慢……”
“你怎麼就……就不跟緊咱們……”
侍蘭衣服穿到一半,又抱着侍梅的屍首哭:“日後我怎麼去見你……你……梅子!我們總說你最好福氣了,小姐最疼你了,怎麼落了這個下場……我連看都不忍心看啊……”
侍菊撇開頭,眼淚嘩啦啦的流,哭得實在難受,一把抹去眼淚,喘氣罵道:“樊清漪!你日後要不是受千人騎萬人淫,不足贖罪!”
侍菊一句話,再度燃起了少筠心中萬丈怒火,也徹底燒掉了那些沮喪和無力。
是樊清漪麼?樊清漪利用梅子是必然的了,但是這背後未必不是何文淵的授意!原來這些人如此的卑鄙無恥!一個人裝作楚楚可憐博盡同情,一個裝作溫淡如玉贏盡好感,最後是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
侍蘭哭了一會,默默放下侍梅,帶着哭腔對少筠說:“不肯信還有人心腸歹毒到這份上,但事在眼前,叫人不能不信!小姐,侍梅身子可以燒,但她受苦的恥辱,蘭子我決不會忘記!”
“阿菊也絕不會!”
少筠緩緩走過去,蹲下來,親手爲侍梅理好鬢髮。看着她滿臉污痕,想到她如此清白無瑕的人物品行竟然落得如此下場,少筠心中酸的無從形容,因此順手將自己一直隨身帶着的“拱手相讓”簪和碧玉竹佩都鄭重解下來,輕輕佩在侍梅身上:“梅子……這是我最珍貴的物件,叫他們陪着你,就如同我陪着你。你再也不用害怕有人欺負你,只要我活着,就一定爲你討回清白來!”
擦損了的手指輕輕拂過侍梅的眉目,三人靜靜與她道別。身旁老柴和小七果真找來了五具屍首,做了相擁姿勢,又分別將各自的貼身之物留在上頭,最後各自覆蓋了稻草柴火,才後才說道:“小姐,該走了!”
少筠回過頭來,看見老柴和小七面有悲痛,卻顯然平靜了下來,因此點點頭,最後看了侍梅一眼,忍住洶涌的眼淚,站起來:“蘭子、阿菊,走吧!”
三人走出馬廄,老柴小七便將柴火堆好,然後點了一根柴火,看了少筠一眼,鄭重道:“小姐!此後世上再沒有小竹子了!”
少筠掛了掛嘴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接過點燃的柴火,輕聲道:“我來吧,讓我親手送榮叔和梅子上路,送這一村子無辜的人上路!日後,我活着一天就爲他們討一天的公道!”,說着手中柴火一扔,火苗便落進稻草堆裡,瞬間升起滾滾濃煙、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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