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剛纔轉開心思,房外又傳來了聲音……
“四個人二十個荷包,一人也才五個,一個月的時間還做不出來麼!別說你偷懶?!”
“柳大娘說的什麼話!您老進門的時候咱們幾個不都坐在一處飛針走線麼?哪來的偷懶呢?”
“你少在我跟前糊弄我!主人跟前裝模作樣誰不會?我柳四娘在桑家做丫頭做了半輩子,這點把戲還看不出來?你們這幫丫頭,平時一味的攛掇小姐少爺,滿心思淘氣胡鬧,主人的好心一點也不體諒!反倒做些沒良心不識大體的蠢事!你們也不想想,誰供你吃穿用度?誰給你供書教學?你們要是敢偷懶推脫,仔細着你們的皮!”
丫頭們聽了這話不大像,也都不敢再駁嘴,一時屋外靜悄悄,反而房內的李氏咋聞這指桑罵槐的一串話,早氣得滿臉通紅,騰地一聲站了起來。
少筠聽了那柳四孃的話,凝眉一想,連忙拉着母親,低聲說道:“娘,您方纔在外賬房和姑姑置氣了?”
不料少筠這一提,李氏氣不打一處來:“置氣怎麼了!她是什麼人?她兒子什麼人?我還是她二嫂呢!竟逼着我把自己如花似玉的閨女兒送上門去讓人笑話活受罪?!這年不過了是吧?!好啊!那就大夥都別過了,索性鬧上一場!”,說着腳一擡,快步上去掀了門簾,厲聲責問:“誰是這竹園主人?你柳四娘?誰給我二房明媒正娶的太太吃穿用度、供書教學?你柳四娘?你一個下人,當着主人的面排揎主人?管家太太好大的威風,管得你們這幫下人無法無天了!”
那柳四孃的聲音由遠而近,就在少筠門邊停住,裝腔作勢的打自己的嘴巴:“哎喲喲!二太太在這兒呢,四娘真該自己掌自己的嘴了!也沒打聽二太太您在這兒,就高聲說話,擾了您的清淨了!瞧您說的什麼話!四娘怎麼敢說您二太太?四娘看着丫頭們偷懶、二小姐又好脾氣,幫着教訓一下罷了。想我柳四娘在管家太太還沒嫁給姑爺的時候就在這家裡當丫頭了,這點規矩高低,四娘自問還是懂的。只是侍梅清漪那幾個丫頭,答應得好好的活計,臨了又做不出來,到讓四娘我爲難吶!少不得還是我來想法子貼補上,纔好給咱家的管家太太交差呢!二太太,您總得體諒體諒不是?”
李氏聽着柳四娘這顛倒是非又兜的圓滑的話,真是氣了個倒仰,牙縫裡蹦出話來:“如此說來,我還得謝你不是?!”
“哪敢呢!”,柳四娘站在門邊往門簾裡溜了一眼,看見少筠波瀾不驚的坐在桌邊撥弄香爐,嘴上賣乖則越發殷勤起來:“都是四娘造次擾了太太小姐的清淨了!”
李氏連吸幾口氣,強自穩住了情緒,這才板着臉說:“好個奴才!就憑你這張嘴,在這桑家大宅也算號人物!你給我……”
話到此處,桑少筠文文靜靜的話揚了起來:“娘,門邊冷,您仔細着涼。這位柳大娘,你且留步……”
那柳四娘咋聞少筠叫住她,不禁一愣。那邊李氏看見女兒有違平常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也不禁好奇,兩人一時間都愣在了門邊。
少筠轉頭看了柳四娘一眼,輕輕笑開,稍高的聲音:“侍蘭、侍菊,進來。”
緊接着一名穿着石榴紅比甲略顯圓潤的丫頭先進來,笑道:“喲!柳大娘!您老且讓讓道,門邊風大,二太太也不好長站着。”,說着也不理柳四娘,徑自攙着李氏送至桌邊坐好。
隨後又一名穿着胭脂紅比甲的清瘦丫頭進了房,正是剛纔伺候少筠更衣的侍蘭垂着手進了房門:“二小姐,您叫侍蘭?”
少筠問道:“你們應了柳大娘二十個荷包,還差幾個?”
“還差三個。小姐放心,正月十五管家太太放賞,咱們定然能做齊了。”
少筠垂眸,又淺笑着擡頭,眸光溫柔的看着柳四娘:“柳大娘,說起來是丫頭們的不是,誤了大娘的事,就請大娘多擔待些。只是我也心疼着丫頭們,好容易過個年,都想歇一歇,玩一玩,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既然丫頭們應了大娘你,也總不能短了幾個連累你。大娘你看這樣好不好?我這裡有幾個不用的荷包,大娘拿了去,不就齊全了?侍蘭,你去把我新做的那兩個荷包拿來給柳大娘。”
侍蘭垂着眼簾瞄了少筠一眼,嘴角一彎,哎了一聲,轉身往房中箱籠找去,不一會拿出三隻荷包來交給柳四娘。
柳四娘將荷包捧在手裡一看,嘖嘖驚歎:“哎喲!二小姐好精緻的活計!大娘眼拙,這是杜若照水的花樣?可是用套針法繡出來的?二小姐這是客氣了,打賞下人罷了,也用不着這樣精緻的!”
少筠瞭然一笑,安慰道:“我平常得空時也動些針黹,無非消磨時日,做了就做了,沒有什麼大用處,留在這兒也是白放着,反倒都放舊了。現在拿出來替丫頭們討個過年的彩頭,還請大娘賣我這個人情吧!”
話到這兒少筠說的得體,柳四娘一心以爲少筠服軟,讓她在李氏面前拿了彩頭,也就不深掂量,眉開眼笑的道謝,然後一搖三擺的走了。
柳四娘一走,李氏就忍不住啐了一口:“呸!這個老貨,這兩年越發倚老賣老起來!少筠!你好好的閨女,幹什麼還把自己的女紅給她,萬一落在那個不體面的奴才手裡,豈不是笑話!”
少筠站起來扶她母親:“娘,這天就要黑盡了,團圓宴這就要開宴了,您還不回房梳妝打扮呢?
李氏一聽哎喲一聲,只匆忙囑咐了兩句,就趕緊扶着自己的丫頭走了。送走了母親,少筠這才招呼侍蘭侍菊給自己換衣服、重新梳頭。
等兩人收拾妥當,少筠又吩咐侍蘭給她拿本書。侍菊奇怪:“小姐,就要開宴了,怎麼還看書呢?”
少筠從侍蘭手中接過一本雜記,笑道:“不急,咱們等一等,總不好叫人撲了空的。”
侍菊仍舊不明白,拉着侍蘭問:“小姐打什麼啞謎?”
侍蘭抿着嘴想了一會,才說道:“我瞧着也不十分明白,你聽着就是了!”
侍菊一跺腳,嗔道:“小姐!你看侍蘭!整日賣關子,沒得討人厭!”
少筠看了兩個丫頭一眼,輕笑兩聲,沒有搭話。
反倒侍蘭聽了睨着侍菊教訓:“與我什麼相干?難道人人都和你似的,直腸子不知道拐彎?整天也不說替小姐想想,反而埋汰起我來了,你好有出息呢!”
兩句話堵得侍菊紅了臉,低着頭想了一會,又湊到少筠身邊:“小姐,我知道侍蘭往外跑了一趟呢,侍菊不如她穩重,卻不比她笨,我……”
侍蘭聽見了,只瞄了侍菊一眼,輕笑了一聲,轉了出去。
少筠用書拍了拍侍菊的頭:“一徑跟着我長大的丫頭,就屬你年紀大,偏偏事事水過鴨背似的。誰會說你笨?你不上心罷了,不過,這原也是你的好處。”
侍菊正要說什麼,房外侍梅的聲音響了起來:“管家太太來了!小姐還在房內裝扮呢,您快屋裡坐。”
侍菊呆了一下,連忙去掀簾子:“管家太太來了。”,說着行禮。
管家太太桑氏一身硃紅色繡纏枝牡丹寶相花棉袍,外披一赭色一柱青天霞帔壓住顏色,真是滿身的富貴榮華。她扶着柳四娘進了房內。
少筠早就站起來候着,此時斯文行禮:“少筠見過姑姑,姑姑萬安。”
桑氏打量了少筠一下,只見少筠穿了一身上紅下石青的襦衣裙,非常的應景。硃紅色的上衣從襟至中袖用蛋青色錯落的繡了百鳥穿花紋樣,又添了無比的女兒嬌態。桑氏心中滿意,點頭道:“若那蛋青色換成鵝黃色,可就不只是這個樣子了。可咱們這樣的人家,是不該用明黃、薑黃這樣的顏色的。可見你心思巧,也巧得合乎規矩。”
少筠一笑:“姑媽快坐!團圓宴就開了,姑媽想必忙,有話囑咐少筠,只叫少筠去便是了。”
桑氏慈祥笑開,挽着少筠一同坐到桌邊,又從柳四娘手中拿過荷包遞給少筠,才說道:“咱們家遭過難,上數三代,也不過是個竈戶,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家。用丫頭們做些針線活計,也不外開源節流的意思。但無論如何,也不該用小姐們的東西去打賞下人。柳四娘沒念過書,說話做事沒有輕重,侄女兒真正是念過聖賢書的,別與她一般見識。”
少筠略有些驚訝,又閒閒接到:“哪能呢!少筠雖然年過兩年書,也不過認識兩個字,照母親的說法,不是睜眼瞎罷了。姑姑管家的難處,少筠雖然不能十分懂得,好歹也是知道深淺的。方纔是看見母親也在這裡,想着丫頭們平日也辛苦了,想替他們討個人情罷了。若少筠做的不合適,還請姑媽教導。”
桑氏聽聞侄女說話斯斯文文,話裡對她頗爲擡舉,心中也很是滿意,只是少筠話中有提到二太太方纔也在場,忍不住,橫了柳四娘一眼,又說道:“侄女兒明白再好不過了。說起來你母親也太護着你一點了,”,說着嘆一口氣:“也難怪她,二哥在時,你就是二哥的心肝寶貝,哪天見不着你,飯也吃不下去;二哥去了,怎麼怨你娘這樣心疼你、捨不得你受半點兒委屈。只是這也不是惜福養身的道理。”
桑氏這一揚一抑的一番話說出來,一旁的侍菊忍不住撇嘴,敢情這位管家太太覺得柳四娘沒能拿足彩頭,這回還要再補回來?但少筠低眉順眼,一幅虛心受教的模樣。
桑氏看見如此,又閒話兩句,話裡話外,都不忘記刺兩刺李氏,然後才藉口忙碌,離開。
桑氏纔出了竹園,走到揹人處,反手就給了柳四娘一巴掌:“蠢材!要不是彩英眼尖,還不知道要闖什麼禍出來!”
柳四娘捂着臉,支支唔唔:“太太……”
“我讓你催侍梅的活計,你拿了彩頭就該回來回話,好好的又拿少筠的東西做什麼?真拿這東西給下人打了賞,少筠這名聲還要不要?倘或元宵夜裡族裡的長輩們看見了、知道了,還不說我刻薄她們母女、要他們母女幹活補貼家用麼!本來那一般三姑六婆的就背後抹黑我,真有點由頭,還不有多難聽就說多難聽嗎!虧你還跟了我這麼多年!”
柳四娘一面跟着桑氏走,一面哭喪着臉說:“二小姐的脾氣看着有些木頭,也會藏這樣深的心思?太太,我以爲她服軟,就順勢上去,也好叫二太太知道您的厲害罷了……她今日這樣給您臉色看,小人也看不下去……”
桑氏想起在外賬房李氏的言行,不禁又氣又怒,只的暗自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你們背地裡叫她二楞子,你們會不會看走眼,我冷眼瞧着。不過你記着!她桑少筠如果真是二楞子,我就定能替少嘉娶到她,橫豎少嘉也不吃虧。若她桑少筠精到家,那我少嘉娶她做媳婦,則未必不是好事!無論她什麼模樣,她總要是我兒子的媳婦!這話你給我記着!”
桑氏直白,柳四娘聽得咋舌!原來就算桑少筠是個木頭小姐,她也未必能得罪……
作者有話要說:先發兩張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