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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庵就在城東,是城中貴婦禮佛吃齋的好地方。

三月初七不是什麼佛教大日子,但少箬心裡有些煩躁,加之少筠也滿腹心事,因此,少箬特地安排了去水月庵禮佛吃齋。算散心也好,當靜心也罷,無非都是避一避人。少筠素來不大看經書,但李氏那是滿天神佛的崇拜者,因此少筠也是水月庵的常客。

兩人熟門熟路的來到水月庵,庵裡的主持慈安早得了消息迎了出來:“阿尼陀佛!貧尼有禮了,兩位施主廂房有請。”

少箬點點頭,攜着少筠往廂房裡走:“本來早些,也能聽聽師太誦誦經,不承想出來的晚了!”

慈安恬恬一笑:“阿尼陀佛!施主廂房內用過齋飯,待午課時分持戒誦經,亦是一樣。”

少箬看見慈安滿口佛語,但那下面的意思卻是靈活得很,不禁笑道:“有勞師太安排!師太常年供奉佛祖,佛祖的心思自是最清楚不過的,我等聽師太的,便是遵從了佛祖的意思了!”

慈安笑得更開一些,卻沒有多說什麼,只一路領着少箬姐妹進了廂房。

未幾,少箬少筠各自淨手,齋菜便魚貫而入。

什麼羅漢齋,什麼素八珍,什麼山珍扒素雞……都是尋常可見,並不稀奇。只是此次桌案上又擺上了素炒春筍,那春筍潔白無瑕,又微微帶了青黃色的皮。吃在嘴裡清爽脆甜,真是齒頰留香叫人難忘。

待用完餐,連少箬也不禁問慈安:“貴庵的齋菜素來有水準,只是這春筍倒真是難得。是咱們尋常賣的春筍?不知是怎麼個做法?”

慈安雙手合十,又唸了一聲佛,才說道:“施主過獎了。只是揚州府本地的春筍再不能這樣鮮嫩脆甜了,施主眼前的這道素筍卻不是本地筍,竟是一位誠心的施主,千里迢迢用了冰盒裝好了從四川運來的。”

少箬一斂眉,笑道:“這樣誠心?四川到這兒,隔了一個蜀道難呢!”

慈安笑得更開一些:“正是這千里之難可見施主的誠心了!過幾日便是文殊菩薩誕辰,庵內也將會做法事,這位施主知道了,特地運來供奉菩薩的。這不,昨日夫人遣人來說要來上香,老尼就趕緊備上了。”

少箬又笑,眼中多了一份意味深長:“如此說來,到真讓咱們給碰着了!師太,不知這位誠心的施主又是誰呢?”

慈安會意,又是雙手合十,眼睛半閉:“阿尼陀佛,這位萬錢萬施主真真正正是誠心到了十二萬分的。貧尼也曾推辭,說就是做法事,添足了香油,心就虔誠了。可他卻說自己初來咋到,自然想求得菩薩庇佑,那點誠心總是半點不能省的。貧尼聽聞他這樣誠心,自然也要爲他做足了纔是。”

少箬一行聽一行笑,最後只對慈安說:“有勞師太了,這位萬施主的誠心,菩薩想必都是看到了!”

慈安笑開:“那便是萬施主的造化了!”

而後慈安告辭,少箬少筠獨處飲茶。少箬這才說:“瞧見了?這送禮也送出個大講究來!這位萬錢,說是初來咋到,但是手段老練的像是四五十歲的老掌故。瞧他做的這番功夫!”

少筠撇去心事,又笑的從容淡定:“萬錢?姐姐的意思是連這四川春筍也是他的心思禮物?”

“揚州府上的誥命貴婦能有多少呢?十隻手指也數完了!難得他準備的這份禮物貼心也別緻。”,少箬飲完茶,淺淺笑道:“少筠,這送禮也是大有講究的。初來咋到,出手太重,別人摸不着底細,難免就嚇着人;禮物太輕,咱們這樣的人家誰也不缺這份禮。還有上峰與下屬,怎麼送禮,才能突出上峰,又叫下屬服氣,裡頭都大有講究。你瞧瞧這位萬錢萬大爺,難道他不是瞧準了水月庵是我等官家夫人出入的地方?這春筍不貴,隨地都是,但隨地的東西也能叫人讚歎,且明白他的心思、接受他的好意,可就是本事了。”

少筠點點頭:“跟着姐姐,長見識了。一道春筍,想必也能讓姐姐對這位萬錢印象深刻?”

少箬嘴角一掛,笑得意味深長:“早知道這位萬爺了!早前我府上的傷藥,便是這位爺的手筆。但他最巧的還不在這春筍、傷藥上。”

少筠輕輕挑了挑眉,奇怪道:“姐姐,那是什麼?”

少箬笑了兩聲,又壓低了聲音:“這些話本不該對你一個姑娘說,但你我姐妹,我也不計較了。前些日子拐兒巷不是選花魁?聽聞這位萬爺重金標了一位姑娘下來。這事全揚州府的人只怕得有大半的人都知道,但也只有寥寥一兩個人知道,萬爺標下的這位姑娘,不是留給他自己的!”

少筠暗自吃了一驚,又實在好奇,忙問:“姐姐,這人打的什麼主意?”

少箬點點少筠的鼻子:“那位姑娘叫紫鳶,聽聞生的嫋娜纖細、清豔絕倫,原本就是揚州瘦馬,只是不知怎麼的淪落風塵,卻正經琴棋書畫都精通,且清白乾淨的。你姐夫的上峰,轉運使大人可不就喜歡這樣的姑娘?只是他夫人頗爲厲害,爲他納的妾室都不大得意。那位萬錢萬爺,標下紫鳶後特地安置了一個小院,養着這位紫鳶姑娘。後來等消息都平了之後才時不時的請轉運使大人做客,那言下之意可不就一清二楚了?如今這位萬大爺,已經在兩淮都轉運鹽使司掛上名號了,來年支鹽,還怕支不到麼!”

少筠暗自咋舌,怪道萬錢那天夜裡花錢不眨眼,原來如此!而後她細一思量,更覺萬錢此舉八面玲瓏。世人對價高之物趨之若鶩,誰不知道那紫鳶的初夜價值不菲?偏最後得的不是世人以爲的萬錢,反而是悄無聲息的轉運使大人。試問轉運使大人心裡能不暗自得意?何況還解決了轉運使大人的後顧之憂?真是眠花宿柳還有人前後照應着,自己只管風流快活罷了。如此貼心,轉運使大人只怕早就誇讚萬錢做事靠譜了!

原來,未必是紫鳶姑娘價值五百兩紋銀,而是轉運使大人那點癖癮值!

少箬見少筠若有所思的樣子,又接着說道:“萬錢你也見過!昨天不正是他陪着你在南城邊上的?”

少筠微微驚訝:“是他?相貌也不出衆,身材高大的能嚇人一跳。”

少箬一笑:“可是你以貌取人了。照我看,這位萬爺,實在不錯。昨日他在街上發現你,就一直跟着你、陪着你,不但耐心,而且用盡心思維護你的名聲。怕你冷怕你餓,也不敢脫自己的衣裳給你,就生了火烤了紅薯。就是看着這一點,我無論如何也得謝他!”

耐心?這隻怕也是預計好了的事情吧?若非她不是樑夫人的親妹妹,豈能有這樣的待遇?少筠淺淺一笑,說道:“姐姐,你也知道那萬錢做事縝密,他若非知道我是同知大人的妹妹,只怕也沒有這樣的好脾氣吧。姐姐想謝他,只怕正中他的下懷。”

少箬扯了帕子輕輕的沾了沾嘴角,又笑道:“筠兒,自古而今,唯獨人情兩個字叫人犯思量。照我的看法,別怕欠人情,也別怕還人情,最怕的是扭扭捏捏不大方。人家三番兩次示好,你不能因爲懷疑別人有居心就一棍子打死。這人情,自然就是來了纔有往,就如同古話說的,投桃報李。要緊的是你心裡分明就好了。”

少筠虛心受教,然後又說:“姐姐打算如何報個李回去?”

少箬點點頭:“轉運使大人心裡只怕對這號人已經留心了,只是有時候上司的心思也輕易不會說出來,做下屬的就得掂量着幫他說出來。你姐夫來張這個口,我瞧着合適。”

少筠細細一揣摩,又忍俊不禁:“姐姐,你與姐夫鬧什麼彆扭呢?分明就是鬧了彆扭,也還替姐夫操心着前程。姐姐也不說爲少筠了,只說爲姐夫,不就乾脆些?”

“哼!”,少筠話未說完,少箬就輕哼一聲:“筠兒,別說姐姐教壞你,這就是馭夫的本事了。他女兒這樣看我,是非曲直他自己心裡一清二楚,卻一句話也不爲我說,我無論如何不能不生氣。可生氣歸生氣,做女人的本分不能忘記。該爲他惦記着的,該用心謀劃着的,不能不去惦記謀劃着。這女人做的識大體知進退,偶爾鬧鬧彆扭,就是小情趣了。”

少筠吐了吐舌頭:“這樣深的心思!”

少箬冷哼一聲:“我是誰?當年兩淮也是有名號可叫的!”

少筠一下子笑開,而少箬掂量着妹妹的心緒平靜了許多,便又苦口婆心的說:“少筠,別說我事後諸葛,姐姐我一貫不看好你與青陽。早前那些什麼門第之論只是其一,還有另一層意思我沒說。青陽脾氣好,但這十幾年的爲人,姐姐看得清楚明白,他日後是要往仕途上走的。而你呢——別以爲這幾年你乖巧懂事姐姐就看不見——你那脾氣,要是呆得住,我桑少箬也不配‘竹葉子’這名號。青陽一貫縱容你,但他的縱容絕不是當年二叔對你的那種縱容。倘若你們真的成婚,他和他家人必不許你稍有逾越,筠兒、咱們的小竹子,你會不痛快!”

少筠抿了嘴。少箬再接再厲:“我說這番話,是爲你看得開,不再惋惜傷心。筠兒,你曾說過,即便你要出閣,也不能留着二嬸和少原在家受苦。就爲這一條,你就是進了康家的門,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少箬所說,少筠幾乎沒有深思過。而今針針見血的說出來,有一種無言的殘酷,更有難以辯駁的真實。就在那一刻,昨日那些憧憬的美好淡去了!少筠沉默了許久,然後才慢慢的說道:“姐姐,我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行文至此,萬錢雖然多次出現,但這兒纔是他的正文。

早前那匹馬說沒準那個公子看上了紫鳶,hoho,親愛的們,不是沒準,是萬錢不打沒把握的仗,他早就處心積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