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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錢……

少筠呆立當場。

他什麼時候又回到遼陽了?他不是沒有在遼陽停留,反而去了~~會合海盜頭子了麼?

吞了一口唾沫,勉強定下神來,少筠旋即聽見外間萬錢那把熟悉的聲音在與程文運談笑:

“哈!萬老弟,別來無恙!”

“程大都督好。”

“好、好!我看見你越發精神爽利,我自然就好!聽說你在~~把你的下屬阿聯接了回來?接回來就好,安心過個好年,明年又是一年好景!”

“……”

“哈哈!好啦,也不多說什麼了,今夜裡的戲班是我特地託人在京城裡請來的,也算京城裡叫得出名號的戲班了,你們不要客氣,只管樂一樂!哈哈!”

“程大都督過獎!咱們萬爺在京城請了極好的工匠,挑了最好的東珠,打製了兩套首飾,送給令堂及尊夫人。”,這是桑貴的聲音。

程文運再度哈哈大笑,好像是看見了什麼稀罕物件,不好嘖嘖驚歎,只能大笑掩飾。

少筠看不見暖閣之外究竟是什麼情形,心裡猶如小鹿亂撞,猶如貓爪撓抓,撲通撲通的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萬錢爲什麼沒有返回兩淮揚州過年,反而淹留於遼東苦寒之地?

心情亂糟糟,剪不斷理還亂,可是,一氈之隔,猶如天塹。

程文運雙手舉起,扶着萬錢的肩膀,拍着他,細細打量他。眼前的萬錢披了一件黑色水獺皮披肩,一樣的用手指粗的金鍊子做搭扣,披風裡頭是一件黑色右衽織金團壽錦緞棉袍,袍下一雙黑色麋鹿皮軟靴。他臉上的虯髯悉數颳去,露出一張英氣十足的臉龐——他沒有十足英俊瀟灑的相貌,卻是一個真正十足的男人!如此黑金搭配,彰顯萬大爺今夜如此霸氣,直有壓到程文運的氣勢。

程文運不由得讚歎:“萬爺是號人物啊!”,說着親自攜着萬錢送到距離自己最近的桌子邊,又對一身寶藍色右衽袍服的桑貴說:“桑爺也坐,今夜不要客氣,把這兒當做自己的家府也罷了!”

桑貴笑着拱手:“是程大都督客氣了!”,言談舉止之間,已經揮灑自如。

萬錢看向一側掛着厚氈子的暖閣,似乎神思不屬。良久後才問程文運:“今夜程大人的客都到齊了?”

“呵呵,”,程文運順着萬錢的目光,也看向暖閣:“自然是該來的都來了!”

“……”,萬錢沒有說話,目光定定落在氈子上,心裡十足的好奇。一直以來都在猜,哪怕有十足的肯定卻還是在猜,究竟是不是她?在遼東與他數次交手的,究竟是不是她?如果是她,如今近三年不見,又是什麼模樣?還是嬌嫩的如同出水菡萏一般麼?如果是她,爲什麼不肯出來見面?其實,他隱隱約約能猜到爲什麼她不肯出來相見,可他又拒絕深想,彷彿遇到了一座通向幸福的卻又緊閉的大門。他知道,通向幸福,必須推開那道門,但是門後的龐然怪獸,讓他始終在門前徘徊。少筠,我如此踟躕猶豫,你都知道麼?

想念,糾纏着失去的恐懼,令人想方設法的、曲折的表達自己的心意。

客人漸漸多起來,戲臺之下的桌子漸漸坐滿了人。不知不覺間,戲臺上優伶唱做念打,演的是一出熱鬧喜慶的《笏滿牀》。程大都督亦不能免俗,升官發財討意頭,衆人也就跟着快樂,彷彿一齣戲,就能成全所有人福祿壽俱全的祈求。

可萬錢看着臺上文采昭彰的戲服,心裡往復迴轉着的,究竟還是那兩淮的佳人。而今,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在他和她的戲裡、人生裡,她究竟是否依舊容顏如月、衣衫如雪、青絲如雲、眸光如水。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笏滿牀》暫告一段落,程文運笑着站起來:“一年又過去了,今夜麼,有一件小彩頭要拿出來送給在座之中的有緣人!”,說着一揮手。

丫鬟捧出一隻藍底白花緙絲錦盒,上面一道精巧鎖頭。

衆人議論紛紛,似乎在討論錦盒的內容物。

程文運擡手壓住衆人的議論,又笑道:“錦盒上設一七星玲瓏虛心鎖,此鎖乃是江湖高人所制,世上僅有一把北極同心鑰可開解。要想贏得此盒,就必須要猜中我的謎語,謎底獎賞就是這把北極同心鑰。虛心待同心,可解錦盒之中的寶物。”

七星玲瓏虛心鎖、北極同心鑰?真是了不得的心思!衆人有高聲叫好者,有躍躍欲試者。有摩肩擦掌者,唯獨暖閣中的三人有些情緒低落、心不在焉。

彩頭雖好、雖有趣,怎奈咫尺天涯的如坐鍼氈。

不一會暖閣外又傳來陣陣抽氣聲,旋即又響起程文運的聲音:“別瞧見是兩樣鮮果,就以爲我要請你們吃。哈!這就是謎語!衆位聽好了!一樣佛手、一樣香櫞,打一個詞兒、遼東今年的一件事兒。”

一樣佛手、一樣香櫞!一個詞兒,一件遼東大事!

少筠呆呆而坐,櫻脣輕啓,脣畔微動中,四個字無聲吐出:

拱手相讓!

一個詞兒,一件遼東大事。弘治十六年,遼東苦寒之地,她以曬鹽法將全部走私鹽商趕出,首當其衝者,就是揚州桑貴、四川萬錢。拱手相讓,是萬錢權衡利弊之後的決定,是他不得已遠走漠北的真正原因。

這個詞兒,對於他和她,是開始,是過程,是一段恩怨糾纏,是一段千里相隨。他與她因此結緣,因此定盟,因此相負……那麼多那麼多的含義,那麼重那麼重的期盼,卻究竟是無從得知最後的結局。

侍蘭侍菊兩人都是含淚看着她,她卻只能呆呆而坐,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暖閣之外,衆人紛紛議論,始終無從得知謎底。

桑貴一眼掃去,看見衆生百態,或冥思苦想,或自以爲得意,就是無一人有當日小竹子的兩分淡定、三分刁鑽、五分驕傲。那一瞬間他又想起揚州府上悅來客棧的那一會,那日春、光正好,她男子裝扮卻無十足男子氣息,僅用腰間一枚碧玉竹佩,成功令他爲她賣命,直至今日。時隔三年有餘,他仍記得那一日她的衣衫、她的笑容,甚至是她輕輕拾起竹佩時候指間的優雅從容。那就是那一次,揚州府上演了一出名喚“拱手相讓”的戲,期間精彩的你來我往,不知道記載了多少旖旎繾綣。

如若我一個外人尚且記得清楚,當事人又當如何?桑貴轉頭,看見萬錢定定的看着暖閣,目光裡早已經了無情緒。桑貴微微嘆氣,淺笑着湊近萬錢:“爺,天下雖大,人物雖多,但能與爺這般你來我往的,只怕只此一位。竹子的心肝何等樣的玲瓏,她設的這個謎語,又豈能是尋常人物能猜得到的?”

萬錢眉頭微微盪漾,卻沒有說話。他心裡清楚,未必是這個謎語有多難猜,而是沒有人能夠像他和她一樣,經歷了這樣豐滿而傳奇的過程。他設這個謎語,原本要肯定的,就是將他請出遼東的對面那位,究竟是否就是當初兩淮名著的“小竹子”、桑少筠。

暖閣之內,少筠心緒之顛簸起伏,無言可述。

侍蘭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忙拉着少筠,極低極快的聲音道:“竹子!拱手相讓!這必定就是萬爺的主意!那這件遼東的大事兒,就必定是萬爺和阿貴決定將遼東的私鹽生意拱手相讓、從此後不再惹是生非了!此事非同尋常,只有咱們能接!咱們也必須接……”

少筠心裡清楚,萬錢背後是風雨安的龐大船隊,風雨安要是不甘心讓出遼東私鹽生意,就算是程文運也會惹來麻煩。儘管早前風雨安與萬錢以五萬斤殘鹽做了表態,但是隻有一句“拱手相讓”,纔是真真正正的一句保證!可是,往事太過糾纏,足以讓人被撕裂被重擊,少筠任由侍蘭拉扯,卻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侍蘭無法,又拉侍菊:“阿菊!你說句話,你想想我說的對不對!果真萬爺和阿貴是故意的,那錦盒裡的東西就是給咱們的,必然十分緊要!”

侍菊先是渾身一抖,然後拳頭一捏,呢喃道:“我知道你說得對、你說得對……”。說到這兒侍菊猛然醒神,立即站起來,揚聲道:“佛手香櫞麼!只怕就是“拱手相讓”吧!四川萬爺、揚州桑爺,你們既拱手相讓,我們卻之不恭,就笑納了!”

侍菊的聲音爽脆,不覺間又帶了些激越。她話語一出,堂中寂然無聲!一堂的人驚至呆楞!不是一道謎語而已麼?怎麼你來我往的成了交易?

暖閣之外,萬錢一顆心落至實處,復又高高懸起;而桑貴目瞪口呆,只覺得一股喜意在五臟六腑中來回呼嘯穿梭:侍菊的聲音!侍菊沒死、她還跟着竹子!

萬錢、桑貴各自心情,各自惆悵,程文運則含笑觀戰。

當程文運聽見暖閣之中傳出聲音,便看向萬錢。萬錢萬般苦澀,卻也微微頷首。程文運最後大笑着站起來:“哈哈!拱手相讓!妙極、妙極!哈哈!看來這個錦盒花落誰家,已有分曉!來人,將錦盒及北極同心鑰一齊送進暖閣!”

丫鬟聞聲而動,將錦盒送進少筠手中,而暖閣之外,衆人譁然。原來暖閣之中包裹的是這樣一把聲音,是這樣一位叫程文運待若上賓的女子!而這筆名爲“拱手相讓”交易,究竟又有什麼謎底呢?

其後絲竹之樂再起,掩蓋衆人的紛紛議論……

作者有話要說:再一次拱手相讓。

似乎“拱手相讓”算是本文若隱若現的一條線了。第一次讓桑貴,第二次讓殘鹽,第三次讓曬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