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少筠好似被人扼住了咽喉,一下的功夫喘不上氣,又冷汗直冒。

手下老楊老柴、桑貴和侍蘭都眉頭緊鎖,沉默不語。

形式很糟糕,偏就叫少筠遇着了!一邊是官府收刮一筆的卑劣心思,一邊是老掌故心中的潛潮洶涌。一個不小心,桑家這艘百年老船,就要在她面前徹底傾覆!

少筠緊緊握着拳頭,彷彿掌心有萬金寶物!不行,不能就此坐以待斃!只是哪兒是事情關鍵?錢,不夠,所以馬首地位眼見丟失……人人都預料到了她錢不夠!萬錢知道,徐管家必然也知道!可是去哪兒弄這筆錢?難道真要像萬錢說的那樣,與他合作麼?如果真與他合作,自己有什麼本錢值得萬錢投重金進來?

……是家裡的老掌故……沒錯,是家裡的老掌故!

可是……家裡的老掌故也不一定保得住了,眼下她就是願意和萬錢合作,也未必有這個本錢了……真的麼?真的不行了麼?她不甘心啊!難道這些老掌故們就真的在這時候惟利是圖?

不對!少筠猛然一震,拳頭更緊了兩分:如果老掌故爲一點錢就能拋棄累世的情誼,那麼,她桑少筠也能用錢把這情誼買回來!不錯,姑丈說南邊的老掌故是咱家裡的根基。只要這個根基還在,桑家百年老號她就倒不下來!即使倒了也能重新再站起來!

一瞬間的功夫,少筠的心思宛如大鵬在崇山峻嶺間隨着山勢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急轉了千百遍,最後衝出羣山,忽見平湖萬里、晨曦初曉!少筠微微喘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全被冷汗侵溼了,黏糊糊的正難受!

她微微喘了口氣,取了絲帕輕輕擦去了筆尖的冷汗,而後敲了敲桌面:“桑貴、柴叔、楊樹,眼下形勢危急,出乎咱們的預料,如何是好?”

柴楊兩人對望一眼,皆是沉痛面色:“小姐,不承想咱們家的這些老掌故也會出這樣的問題……往日聽他們暗地裡抱怨,也幫不上什麼忙,如今……若是人心散了,可怎麼好?”

少筠點點頭:“叔叔,當日我大伯我爹爹待這些掌故們好麼?我記得頭一回出門,柴叔還說過,當日大伯和爹爹還肯下鹽場去與他們聊家常?”

老柴點頭:“正是!可惜姑太太一個婦道人家,自小就沒跟着老太爺去過鹽場,管了家自然也不知道這裡面的厲害。”

眼下不是論是非的時候啊!少筠眯了眯眼,下了決心:“掌故心散,一爲家裡頭沒人用心在這上頭,二爲錢財!前面一條,我桑少筠和箬姐姐,要爲大伯和爹爹撿起來!後一條……既然旁人用錢可以買動他們,我桑少筠也可以!桑貴,你說呢?”

桑貴嘿嘿一笑:“小姐痛快!有小姐這句話,桑貴定能幫你周全!今日拿了賬本,我細細查過賬面,徐管家素來在老掌櫃身上的開支都是按照大爺二爺早十年前的老例。這個數也忒寒磣。”

那老楊老柴聽了少筠的話也振奮起來,可還沒等兩人說話,侍蘭卻先憤憤不平起來:“照我說,前頭怠慢老掌故的,是姑太太,與小姐何干?再說了,徐管家素來管賬,老掌故好也不好,他能不知道?怎由得他說風就是雨?又怎由得他撇得一乾二淨?咱們二小姐,頭一回出門,身上只帶了二十兩銀子,就打賞了十兩出去;第二遭出門,身上僅有一百兩的銀票,眼皮兒也沒眨一下,就把竈戶們的損失攬了下來。老掌故們有眼看,也有心看,怎會看不到?!”

一番話說得老楊老柴頻頻點頭:“是這話了,二小姐行事,素來都把老掌故們放在頭一位的!不然也不會頭一回出門就直奔富安去!”

然而兩位的話,少筠並沒有聽在耳裡。她因爲侍蘭的一番話觸動了心思。沒錯,怠慢老掌故的人,不是她桑少筠,而是她姑姑!而且多年來替姑姑管着下面老掌故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徐管家!徐管家想兩頭都佔便宜?那也得兩頭的人真是瞎子!

她微微一笑,看向桑貴:“阿貴,聽着侍蘭的話了?有什麼念頭沒有?”

桑貴朝侍蘭豎了大拇指,然後說:“我爹在這上頭明白事理,他心裡頭也着實疼着二小姐。所以二小姐很該再去見見我爹,也親自見見下邊的老掌故,叫他們都知道小姐宅心仁厚!另外麼……小姐還得拿個主意。徐管家賬面上的賬做得漂亮,但他不是蠢蛋。老掌故真心動,那就說明老徐這老小子揹着主人家在這上面花了大價錢了!小姐一時半刻沒法把人家婉轉回來,最頂用的還就只有銀子!若這邊開銷大了,官府那邊又如何應對,小姐,您心裡有把算盤?”

少筠一面聽一面點頭,最後又沉吟了半晌,才說道:“阿貴所說……銀子我桑少筠不怕花,能用銀子解決的事情,也不算大事,我桑少筠就是借貴利也籌出來!只是,這事還真不能急!老掌故要不是爲這累世的交情,姑姑十年管家,人家早就走了,何必等到現在。眼下我上來了,一下子說要他們回心轉意,人家轉不過來,豈不是以爲我用銀子砸人家?反倒誤事了。”

老楊老柴這一下心服了,都說:“二小姐人情世故的這份通透,很叫人放心,本該如此!”

少筠又笑了笑:“就先這麼定着吧。我是該再跑一趟富安,柴叔、楊樹,這個就你們來安排。到時候兩位叔叔陪我一道見見咱們家的老掌故,省得我年輕不認得人,惹了笑話。然後麼,此事要低調些,千萬別叫家裡人知道。另外,官府這一面的銀子,桑貴你就負責籌集起來,免得官府出了佈告咱們手忙腳亂的。家裡頭……你們也都知道深淺了,沒事不要胡嚼舌根。桑貴你往日如何行事,以後還如何行事,且不叫人家看出端倪來。”

桑貴嘿嘿一笑,又捋了捋袖子:“個老小子!我不把他折騰一回,我也白叫桑貴!小姐,您甭着急小貴子會露了什麼風聲,咱家裡都被那老小子掏空了,小姐眼下壓根沒有錢來響應折色納銀,那是明擺的。我一個新管家,不找他着急,我找誰着急去?”

少嘴角一掛,嗔了桑貴一眼:“照你的說法,我也該找姑姑姑丈着急去?”

桑貴哎了一聲,坐在左邊小書桌上,使勁的晃着腿:“小姐,那是您仁慈!也罷了!小貴子日後捱打捱罵、欠了花酒錢戲錢,小姐一準幫着填上,就這樣,小貴子還用挪窩?”

一番顛三倒四不倫不類蹬鼻子上臉的話叫一屋子的人都笑開來。那老楊耿直,直笑着抄起一本賬本兜頭的打桑貴:“死小子!小姐黃花大閨女的,你嘴裡胡沁什麼花酒錢戲錢!老楊我不教訓得你嘴巴放乾淨些,也對不起你爹!”

桑貴抱着頭,哎喲哎喲的躲。少筠忍不住笑了,心裡也鬆了一點。侍蘭看見少筠臉色沒那麼嚴肅,也悄聲說:“小姐,一整日了,可乏了?您午飯也將就着吃的,不如回房去,收拾一番?”

老柴爽朗,比老楊還心細一些,聽見侍蘭說話,也上來:“小姐,老徐靠不住了,康梁兩府的事情,您還是經心一些好!”

少筠扶着侍蘭的手站了起來,笑道:“也罷了,如今外賬房有你們三人,我也不必多說了。”,說着便和侍蘭一徑回竹園裡來。

竹園裡侍梅新官上任三把火,早打聽了少筠和侍蘭回來了,卻左等右等的等不到人,正擔心着急呢。這一下看見少筠和侍蘭緩着步子走了回來,忙趕了上去:“小姐!怎麼纔回來!”,然後又嗔怪侍蘭:“春日裡最舒適了,你還讓小姐弄了一身汗回來!”

侍蘭偏頭一笑,點着侍梅的鼻子:“着什麼急!眼下不就回來了?你放心,你管竹園怎麼管都是好的!自小到如今,咱們三個人,最挨小姐教訓的是侍菊,你麼,做什麼小姐都說好!”

侍梅因爲少筠委以重任,自然鄭而重之,也想在少筠面前得個好字,不想被侍蘭一語道破心思,不由得臊得找地縫來鑽。少筠自小知道這丫頭靦腆內向,最不耐七拐八彎的思量,每每鼓勵的多,眼下看見侍梅臊了,因此拉着她的手:“她不過笑話你兩句,你就害臊啊!讓我瞧瞧,你今日爲我準備的貼心不貼心?”

侍梅一聽,勉強收斂了羞澀,把少筠拉進房裡:“小姐,您若餓了,我做了桂花糕,還還沏了茶。若您用過午飯了,後邊備了浴桶讓您沐浴。”

侍蘭在後面跟上來,笑道:“今日又遊湖又漫步的,打發小姐先沐浴是正經。”

少筠想了一下,便說:“侍蘭,你去找侍菊清漪回來,晚飯麼,你們陪我一塊吃。侍梅,你準備的很好,我該先去洗漱一番。”

未幾,少筠收拾妥當,坐在妝奩前任由侍梅打扮。侍梅素手輕輕,輕眉微微,給少筠綰了個家常的小籫兒,簪了根俏皮的桃李結實笑春風的果簪,又換了一身天青色的五福仙桃家常背子,並一條月白百褶裙。然後叫園子裡的嫲嫲捲起了窗外風簾,才把少筠攙到榻上歇着,自己才笑道:“小姐,用點兒點心?”

少筠一眼看到竹園裡頭青翠欲滴,眼睛就移不開了,只不緊不慢的說到:“就擱在桌上吧,若想吃了,也方便。”

侍梅一面收拾少筠換出來的衣裳頭巾,一面笑道:“小姐還和舊日一樣,看這竹子就看不膩。可恨竹子百樣好,也招蚊子啊、蟲子啊的。”

少筠真有些乏了,因此看竹子看得有些呆愣。等她回過頭來,又看見侍梅拿了竹繃子,坐在桌邊飛針走線的給她的衣裳添紋樣。她有些喟嘆,她自小的三個丫頭裡,就侍梅年復一年的單純平靜,從來拿起活計就幹,從來不問自己付出了多少、回報多少。或許恰因爲如此,少筠面對多少的難堪和不安,都不願意叫她多操心。

“自小學女紅,唯獨你做的最安穩,侍菊侍蘭嘀嘀咕咕的總說也不見你悶。你瞧瞧,如今我的衣裳都是經你的手,從裡到外竟都是如此。你若是累了,也歇一歇罷。”

侍梅擡頭一笑:“若說女紅,最好還是小姐,清漪說是小姐念過書的緣故,但侍梅還是覺得是小姐聰明罷了。小姐外面事繁,我不能做什麼,做這個也罷了,要是累了我會歇着,難不成我真是傻瓜麼。”

少筠笑笑:“這衣裳你新作的?繡什麼紋樣?”

“上回大小姐不是給了兩匹松江府的細布?那布好得很,又輕又密又薄。顏色侍蘭也挑的好,胭脂似地紅,也不重也不浮,侍梅尋思着繡幾朵榴花在襟口。小姐夏日裡穿着,又精神又穩重。”

少筠展眼看去,霞影般的料子,上頭精工繡了三朵半榴花,十分的可愛雅緻。少筠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頭上的果簪,笑道:“可見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連替我收拾也是這樣豐收喜慶的。瞧我頭上戴的這支果簪,還有身上的五福仙桃花樣,在還有你眼下繡的榴花!”

侍梅擡起頭來甜甜一笑,又低頭走線:“小姐那麼多的梳頭傢伙,我頂喜歡這支果簪,瞧那圓乎乎粉嫩嫩的芙蓉石小桃子,還有那翠盈盈碧玉小李子、黃澄澄的小梅子,簇在嫩葉中間,真是看得人心花都開了。梨花、桃花、海棠……都好,可是小姐素來喜歡那清淨的顏色,唯獨這果簪叫小姐十分歡喜的模樣。”

“罷了!你喜歡,我賞你也罷了!沒得叫你整日惦記着叫我帶上!”

“帶我自己頭上,我又瞧不見……偏我就喜歡瞧着它在小姐頭上戴着,那小果兒好似擠在一堆笑似地。”

……

經年後,少筠在同一個地方,想起的竟然不是那日外帳房那山高水急,而是竹園裡午後的這一字一句。有時候,你不得不感嘆,人生很奇怪,每每是一些細枝末節銘刻了那風雨路途……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章需要過渡一下。給侍梅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