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

少筠理了理鬢髮,撫平了衣裙、整了整情緒,緩步走出草叢,只在岸邊曲折的小路上走走。

走了不過一箭之地,身後傳來聲音:“前面……少筠?”

少筠聞聲心中一動,回過頭來,就看見萬錢領着阿聯走在後面。

少筠原本覺得心情很複雜,可一看見萬錢,卻又忍俊不禁……只見萬大爺穿了一身灰底褐竹紋的春袍,高大而沉悶,土的沒有半點兒風流倜儻的氣息,偏生手上去握着一把摺扇……摺扇原本也不小,可萬大爺實在高大,因此那柄摺扇也變得袖珍起來。如此一搭,神仙也跌倒!

萬錢一看見少筠笑了,又忍不住摸自己的頭,卻徑直走到少筠面前。正當他要說話,他又發現少筠眼睛紅得像只兔子!“你!怎麼哭過?”

少筠原本才鬆乏的神經一下又被繃緊,只下意識的轉身避開。萬錢一手拉住少筠,然後回頭吩咐阿聯:“你先回去。”

阿聯早知萬錢與少筠相識相交,也早知自己僱主的脾氣,因此沒有多說什麼,只拱手離去。

待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萬錢抓着少筠的雙臂,強迫的仔細的看了少筠的臉。她眼睛通紅,鼻端泛紅,顯然是痛哭過一場。他知道她的脾氣,她出來行走於商道,情緒控制也算得上百裡挑一,若非大事,她不會這樣。

萬錢不說話,少筠十分不耐,用力的掙開:“你放開我!”

萬錢抿了抿嘴,放開少筠後又問:“爲什麼哭?”

此話一出,少筠有一剎那的衝動,她想把自己所有的尷尬難堪和屈辱都一股腦的說出來。可是話到喉嚨,她又覺得難以出口。糾結許久,她轉過身來,狀似不以爲意的問萬錢:“萬爺……您若中意哪個女子,您會讓她做妾麼?”

做妾?萬錢一皺眉,語氣薄怒:“誰要你做妾?康青陽?”

少筠眼眶一痛,忙忙別開頭,眼淚禁不住又掉出來。她深吸幾口氣,手指輕輕擦掉眼淚,擠出笑來:“誰說是我了!我只問你,我只是不知道男人的心思,只問你,你若喜歡一個女子……”

“不會!”,萬錢一口回絕,然後冷臉說道:“不是說你自己麼?那你哭什麼?你當誰是傻子?”

“我……”,少筠想分辯,可又不是滋味!萬錢的態度……她從來沒在他面前遭遇冷眼!她咬了咬嘴脣,低頭轉身。

萬錢把少筠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一下警醒,心裡懊悔納罕,自己爲什麼要朝她發火?!他連忙攔住少筠,低聲道:“我不是衝你發火。你告訴我,康青陽對你說了什麼?要娶你做妾?”

少筠再也忍不住委屈,心裡的話一發不可收拾:“姨媽和康夫人從來就鬥得不可開交,姨媽一直希望我進門能和她連成一氣,如此,康夫人就是正房夫人也無濟於事。可是……昔日我與哥哥……我明知道我姨媽這樣的心思,我也沒有反對。眼下樑苑苑進了門,一下子把康夫人和我姨媽悉數得罪。康夫人便以她懷孕不能伺候哥哥爲名,要爲哥哥納妾。康夫人十餘年從未對我有好臉色,今日一來,卻笑臉迎人。哥哥……總歸是人人各懷心思。”

說到這兒,少筠又哭出來:“原是我商賈女兒,不配做高門大戶的正房少奶奶,我也並不埋怨。可是……哥哥成婚我誠心祝福他們,我又有什麼錯呢?我這才知道,我在哥哥心裡,我就算得到他的喜愛,卻不能得到尊重。”

萬錢握緊拳頭,然後緩緩問少筠:“少筠,你難受,是爲你哥哥不尊重你麼?”

少筠抽了抽鼻子,也沒有仔細思量:“我只覺得難堪和屈辱,他們家裡宅鬥,卻絲毫未曾顧及旁人的死活。我與哥哥十餘年相伴成長,昔日姑姑苛刻我的時候,唯獨哥哥一直寬慰我、想盡法子保護我。從來兩小無猜的大方乾淨,今日卻落得這樣不堪的結果。”

萬錢沒有答話,心裡翻來覆去的想着,方纔爲什麼他會生氣?原來他已經容不得旁人對她的輕褻和覬覦了麼?而她呢?是不是還一心惦記着青梅竹馬的青陽哥哥?可當少筠說了那句發自肺腑的“只覺得難堪屈辱”,他又無比釋然。或許少筠自己不明白,但她,重情重義,卻不見得多依賴康青陽!

想通這點,萬錢拉過少筠,舉着袖子給少筠擦眼淚,又說道:“我知道了,我早說過了,這等人家,你用不着奉承。”

少筠有點臉紅,拉開萬錢的袖子,嗔道:“你沒有帕子麼,爲什麼用衣袖……你的衣裳是灰色的,沾了水,一眼就瞧出來。”

萬錢搖搖頭,一點也不介意眼淚沾溼的衣袖由灰變黑,仍用衣袖小心仔細的擦乾少筠的眼淚,然後才說道:“我又不是娘娘腔,用什麼帕子。舊日在地裡幹活,從來都是袖子一揮,擦汗擦泥漿。少筠,你聽我一句,你當人家是你的親人、是你的哥哥姨媽,可人家不這麼想。你何必還去委屈奉承?人家知道你是商賈女兒,從未看得起你。然而,你此刻已然能在兩淮翻雲覆雨!你若信我,只管冷眼旁觀。你桑氏重登兩淮鹽商頭把交椅之日,康知府對你和顏悅色之時。”

少筠聽完這一句話,心內一涼,不自覺的呢喃道:“你說哥哥也會……哥哥會趨炎附勢……”

萬錢輕輕一哼:“康青陽如何,我不敢說,但康知府、康夫人如何,你瞧着便知。少筠,你想做妾,你就定能稱心如意。但果真如此,我便當我看錯了你。”

少筠覺得腳有些軟,不是因爲萬錢說的太殘酷,而是因爲在她心裡,與青陽的一段過往時光,是成長過程中除卻爹爹外唯一單純乾淨的。她深吸一口氣,隱下千般失落,勉強笑道:“但願萬爺所說,不會成真……”

話雖如此,她卻分明心中有數了!萬錢點點頭,聲音又軟了下來:“別哭了,不過半個月,我就看你痛哭了三回,回回都像只淋過雨的花貓似地。幸虧你今日沒有塗什麼胭脂的,不然又得費好大的功夫去買胭脂水粉給你補妝。”

兩句話又叫少筠想起上回在轉運使府邸,他還真細心的找來了胭脂水粉!原來是他費了好大的功夫的!少筠又有些臉紅,禁不住有些撒嬌的:“原本沒哭,都是你招惹的!真要說起來,回回都是因爲你!”

她……真的有些小任性,這種任性在她耍賴不肯認自己丟了臉面時,就會跑出來撩撥人的心絃!萬錢有些難耐,心裡有股聲音在叫囂:抱她、親她!懲罰她、折磨她!直到她乖乖的求饒!猥瑣麼?有點兒!可他是男人,他無須避諱他想要她的念頭。只不過少筠不是誰,她脾氣很厲害,所以他也不敢十分造次,只生硬的憋得滿臉通紅:“是,就是因爲我,往後你只在我跟前哭……”

少筠抿嘴翻白眼,嘴硬道:“就不在你跟前哭,你連帕子也不帶!話說回來,你連帕子都怠懶帶,留着我的與君子語做什麼,還不還給我麼!”

萬錢一笑,樣子憨厚的讓少筠牙癢癢:“那個麼,你不要的東西,還給你幹嗎。”

少筠哼了一聲,轉身走開,心情卻兀然輕鬆下來。萬錢一句話點醒了她,她糾結的東西,或許旁人從來都不覺得重要!

慢慢的,兩人並肩漫步。

少筠橫了萬錢手中的摺扇一眼,有些好笑的:“萬爺,您身材高大,只怕衣裳都是找裁縫專門縫製的,那爲什麼摺扇反而省功夫?少筠真怕您這一扇風,還不夠您這半邊身子涼快的。”

萬錢一愕,又滿臉通紅,十分尷尬的敲着手中的扇子,訥訥說道:“這兒……很熱……我……我的衣裳都是君叔打點,我從不在這上面費心……”

少筠忍不住笑開:“原本拿個小扇子也無妨,只是爲何要用褐色、赭色、灰色這樣的偏色?用得不好,人又沒有精神,又土氣。萬爺您身材這樣高大,合該用些柔和的顏色、料子裁衣裳。若想有些霸氣,很鮮明的顏色,諸如黑色、本白,乃至於寶藍,都很好。”

萬錢點頭受教,又加了一句:“若日後有你指點,我也不會這般……”

少筠橫了他一眼:“你可別胡說!”

萬錢輕笑兩聲,然後又低頭看了看少筠的腳,問道:“腳上好盡了?不曾留了痕跡吧?你的一雙腳……很好看,留了淤痕就不好。”

“好盡了!何大人遣了大夫,還多虧你的好藥。”

“何文淵?”,萬錢不算意外,但還是問了這一句。

“說起來……”,少筠眼帶笑意又橫了萬錢一眼:“此事還幹萬爺的事呢!何大人今日是替人帶話的,有人說要多分與我股份,叫我帶上老掌故翻新殘鹽。萬爺,此事您不知?”

語調挑的很高,少筠有點兒嬌,裡頭裹着挑釁,叫人慾罷不能。萬錢巴咂着嘴,最後說道:“你不肯,我知道,所以不用問。”

意簡言賅,但一語中的,這纔是萬大爺做生意的本色呢。

少筠巧笑倩兮:“萬爺豪氣!就不怕您那兩成股票打了水漂?”

萬錢緊緊盯着少筠,忽的又湊近她:“我若所有銀子都打了水漂,你還會指點我穿衣麼?”

他湊得實在有些近,迫得她緊張的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到了。心跳得太快,快得讓她有些找不着北:“你!我……誰指點過你穿衣……何況……你看着憨厚老實,實際上最壞,你不會吃虧……”

萬錢覺得心中一喜,又加問了一句:“你就那麼知道我、相信我?”

少筠抿了嘴,推開萬錢:“我是不知道你還有什麼法子,但你這人……”

萬錢喉嚨裡溢出笑聲來:“這樣,我無論如何不該辜負你的信任。”

少筠又瞪了萬錢一眼,正要說話,有聽聞不遠處傳來呼喊聲:“小姐……小姐……您在哪……”

作者有話要說:瞧見了麼?萬錢揹着少筠做了什麼?聚富鹽莊有萬錢的兩成股份,要是聚富鹽莊被少筠逼的破產了,萬錢咋辦?嘿嘿……

大熊同學,來得正好哇!

明天開始啓用存稿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