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筠沒能獨自離開萬錢家,因爲身負寶劍的何文淵後腳跟來了。
少筠這一身做工繁複的半臂,素雅之餘有大家閨閣的那種內斂的氣質,一別昔日樸素清淡。然而,驚豔過後何文淵只覺得那上頭一層復一層的絲線有點扎眼。她本是商賈之女,如此衣着,未免有僭越之嫌。他眸光一閃,淺笑道:“少筠這一打扮,恍若神妃仙子。”
少筠落落大方行了一禮,而後自嘲道:“果真是佛靠金裝,人靠衣裝麼?少筠長那麼大,頭一回穿了這麼一身取巧的衣裳,又得了大人一句‘神妃仙子’的誇讚。”
何文淵一笑,看向少筠的雙手,問道:“萬爺想必已經爲你打點妥當?大約伯安總是晚來一步。”
少筠正要說話,萬錢則已經跟了出來。他聽見何文淵這句話,便看了何文淵一眼,意味深長,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拱手作罷。少筠見狀只好婉轉場面:“不知道大人這是要找萬爺問話呢,還是找少筠?”
何文淵盯了萬錢一眼,笑道:“原本是想給筠兒你療傷,不過既然萬爺代勞了,我又一場來到,反倒是想與萬爺說兩句話了。”
少筠一聽,忙着行禮:“如此,少筠就不妨礙兩人傾談了!”
何文淵一伸手挽住少筠,眼睛則看着萬錢:“不妨礙,不過是兩句話而已。聽聞少筠說過,你桑氏自祖上起,爲朝廷煎鹽,依律販運鹽斤,規行矩步,未曾稍有逾越。伯安聽了十分敬佩少筠這份平淡從容,只是少筠你不曾聽過清水出芙蓉的道理?何必爲一件兩件的雕飾之物丟了素來品性?須知道,即使口口聲聲聲稱瞭解你困局的人,未必都真心能解你困局。”
少筠目瞪口呆!
萬錢扯了扯嘴角,盯着何文淵針鋒相對:“衣裳是取巧,但不算不規矩。大人既然肯誇她一句神妃仙子,又何必責問她一句清水芙蓉?”
何文淵眉尖輕輕顫了顫:“萬爺自詡通透世情,自是應該知道,伯安責備的是誰。”
說完這句,何文淵拉着少筠轉身走人。而萬錢呆立在原地,心中萬分不是滋味!何文淵,你是何道理?
聽聞聲音的君伯這時候趕了出來,皺了半天眉頭,丟出一句話:“這位官爺,一副官相,卻怎麼一股怪味?”
怪味?這詞恰當!何文淵從來都一副好脾氣,旁人輕易看不出他肚子裡的彎彎繞。對待兩淮鹽商,一副官相,對誰都說朝廷如何,皇帝如何;對待轉運使、康知府,一派和悅,對誰都說大家同朝爲官,好說好說!可到了少筠這兒……有時候他似乎又有些動靜,但更多得是猜忌提防。既然如此,今日他如此舉動,未免孟浪!
難道是因爲他?
萬錢揮揮手:“這味怎麼怪法?”
君伯雙手交疊在腹前,一派莊重說道:“像是帶點兒醋味,又像是加了兩錢蜜糖;好像有點辛辣,但又覺得裹了些輕鄙。難瞧得明白!”,說着又換了一副無可奈何又忠厚的表情:“爺!今兒我瞧着桑二姑娘的言行,只怕她未必肯戴您那支簪子的。不如咱們……君伯還是那句老話,兩淮有名望的人家多了,賢良淑德的大家閨秀……”
萬錢不等君伯說完,又一揮手走開:“知道是老話,還要爺說你囉嗦?”
君伯看着萬錢的背影,扁了扁嘴高聲道:“我這不是怕爺傷心麼!”
……
何文淵一徑把少筠帶出萬錢家門,然後送上馬車。
看着對面那張俊逸溫淡的臉,少筠有點反應不過來。她很沒形象的吞了吞口水:“何大人,何勞大人送小女……”
何文淵看了看少筠,輕笑着搖頭:“伯安今日枉做小人,心下是愧疚,因此一心賠罪。”
賠罪?賠罪是這個賠法的麼?少筠不以爲然,說話也淡然了些:“大人說笑了。今日要捉弄萬爺,是少筠刁鑽;後來要從樹上躍下,是少筠魯莽。這與大人何猷?大人又何必賠罪?”
何文淵看了看少筠裹着白布的雙手,正要說話,卻突然泄了一口氣,彷彿有些挫敗的:“既如此,不提也罷。你手上的傷妨礙麼?早知道你一雙巧手,能以針做筆,描出栩栩如生的雙面繡。若因此而不能做繡,實在是伯安的罪過。”
少筠展開雙手,淺笑道:“不能做繡……也罷。自古繡娘艱辛,再如何鞠躬盡瘁,成就的都是別人的美麗。若如此繡品落在自己身上,還是僭越。倒不如從此再不能繡花繡,落得眼不見爲淨。”
何文淵身如電掣。
少筠看在眼裡,又別開頭。
許久後,少筠聽聞何文淵低沉的聲音緩緩說道:“大約我確實不知繡娘何等辛苦。但你總該知道我方纔責備的是誰。少筠,你身系兩淮鹽政,稍有差池,無人能保你平安。轉運使能因爲你姑姑不合意而擡舉你,也能因爲你不合意而擡舉別人;康知府可以因爲你不夠高貴而放棄你,也可以因爲你可以利用而逼迫你。這些你不是都知道麼?你敢爭,確實是洞悉其間複雜關係,但歸根到底是因爲我在。但我若不在呢?你向誰去爭?”
少筠嘴角翹了翹,彷彿是笑,也彷彿是譏誚:“大人,少筠今日困局,大人其中扮演什麼角色?諸如我這雙手,描樣子的是我,配色的是我,拈線的是我,一針一線繡出來的還是我,可最後得風光的,從來不是我。大人一句僭越,我知道它的意思!所以少筠所求,從來不是花容雲裳披身上,不過是求一頓溫飽,求一個平安而已。”
何文淵點了點頭:“朝廷律法,庇護善人。少筠總該相信。”
少筠轉過頭來,看見何文淵又笑的雲淡風輕,自己也不免一笑,隨即點點頭。
何文淵見狀才說道:“我前兩日到的富安,卻一直無暇造訪你桑氏。今日內子從揚州來探望我,聽說你也在富安,便說上回在煙波閣勞你陪伴遊湖,十分愉快,一直有心與你相交,卻無機會。眼下你家殘鹽一事已成定局,你想必也有些閒情見見內子?但願伯安此舉不會太過唐突。”
“何夫人?”,少筠微微驚訝,旋即又釋然,笑道:“怎敢勞夫人惦記?本該少筠上門拜訪。說起來,少筠從未見過像夫人這樣恬淡高潔的女子,能和夫人相交,少筠十分榮幸。”
何文淵聽了這話笑開,態度裡有一股真正的釋然:“寧悅雖然是我妻子,但我不憚旁人誇讚她,她的脾性確實十分恬淡,你與她交往久了,自然就能知道的。”
少筠笑笑,並未出聲。其實……何文淵是何意思?語氣中反而有些擔心她與何夫人相處不來似地!
疑惑間,何文淵的馬車抵達富安驛館。
少筠尾隨何文淵進了兩人下榻的驛館,何夫人就領着着僕人候着何文淵和少筠。
何夫人一見何文淵,臉上微微露出欣喜,卻又極其剋制的上前行禮:“大人,您回來了!”
何文淵和悅了表情,然後拱手行禮:“夫人,桑二姑娘今日做客。”
何夫人看向少筠,一笑致意,然後才走上來,頗爲熱絡的態度:“桑姑娘!多日不見,一向可好?快請屋裡坐!”
少筠一看人家夫妻間的禮儀都擺弄的這般一絲不苟,自然不敢因爲何夫人的熱絡而怠慢,忙鄭重行禮道:“少筠見過何夫人,夫人一向安好?勞夫人惦記着!”
何夫人攜起少筠:“少筠不必客氣!我初來揚州,見得揚州風土宜人,卻無甚閨閣好友分享,煞是無趣,因此拜託了我家爺,請了少筠來做客!”,話到這兒,何夫人發現少筠手上纏了白布,又不禁疑問:“少筠雙手怎麼了?”
少筠下意識的藏了藏雙手,又笑道:“不過是今日在草蕩裡嬉鬧,荊棘劃傷了。已經仔細上了藥,不妨事的。”
何夫人吁了一口氣,又說:“如此,咱們到屋裡去說話。”
何夫人一身紫衣,靜雅高潔,少筠通身素白,秀雅絕俗。兩人行在一起,無外麗人行三個字。何文淵眸光籠着兩人,然後跟隨在兩人身後,心裡緩緩浮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彷彿極其篤定,彷彿極其安詳。
隨後三人同桌吃飯。何文淵本不是多話的人,何夫人又這般恬靜淡然,所以話語交談不多。但少筠是個俏皮伶俐的少女,說話玲瓏又帶着一股透徹,自然惹人喜歡。一頓飯下來,三人倒是相處得極爲融洽,連何夫人也說:“少筠,日後有空閒常常與我作伴如何?我偏偏就覺得與你投緣,又中意你這個人。”
少筠淺淺一笑:“少筠是真心喜歡給夫人作伴,就是我饒舌鸚哥似的,就怕吵了大人和您的安靜。”
何夫人抿嘴笑個不住,又那眼睛覷了覷何文淵,等笑夠了才說:“沒有的事!我們夫妻相處一向以禮相待,都是偏冷的性子,我就盼着有人能陶冶爺的性子呢。”
這話……有點意味深長!少筠沒敢接。何文淵這時候似乎是坐不坐的站起來:“你們女子家怕是有些話要說?我該去處置些事務。”
“爺!”,何夫人緊接着站起來:“今日有客,又是您請回來的客,怎好怠慢?前日京里老爺遣人送來一架伏羲琴,乃是用上好的梧桐木精心製成。因是新琴,又長途顛簸,只怕宮商角子羽都不準了,因此寧悅不能彈奏。今日少筠既爲雅客,相公何不當一回雅主,爲少筠奏一曲,隨便也將音準調好?”
何文淵略略一想,然後一笑,十分有禮的對少筠做請:“少筠請那邊桃樹下稍坐,容伯安粗奏一曲,博卿一笑。”
……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你們看了什麼滋味,反正少筠不大是滋味,me t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