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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麼?酸的!

看着少筠不得不在此人跟前虛與委蛇,而此人的心思婉婉轉轉,似明似暗,難得中間真僞,他怎能不酸水直冒?不過,他坦蕩蕩,知道少筠的脾氣,也能理解少筠此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得以隔岸觀火的勸一句“何必自尋煩惱”。

萬錢笑笑:“我酸,確實,除非我不中意她,不忌憚你。不過我信我比你看得透,少筠能嫁的、該嫁的,從來都只有我而已。所以我勸你一句何必自尋煩惱。”

這句話……很像是一針筒雞血一下子打進何伯安血管裡,叫他一下子紅了臉:“從始至終,我都不明白,你的底氣從何而來。若非今夜是我,是我放□份與你同桌對飲,你說的話足夠你流放三千里!”

萬錢淡淡一笑,一股子憨厚展露無遺:“流放三千里,天下沒人再敢了。就算有人敢,我也不怕。你何必着急,我不過說了一句大實話而已。你若真能站在少筠的位置上爲她想一點兒,你今夜就不會一來就黑着一張臉,還要她一時針砭一時奉承,你才肯對她緩和的笑一笑。”

“站在她的位置?”,何伯安緊接着接嘴:“那麼,誰站在江山社稷的位置?桑氏一半的竈戶就去服徭役,鹽課呢?我三番四次的對你們說,朝廷律法就在那兒,你們偏偏就總是鑽了空子,自以爲聰明!”

萬錢搖搖頭:“大人,您是巡鹽御史,短則一年,長則三五年,就要挪地兒。可是桑氏呢?百年家族,從前朝至今,她能指望誰?當着您欽差大人的面,賀轉運使如何,您看不到?康知府如何,您看不到?少筠跟着您,得罪了這些人,日後您一走,桑氏怎麼辦?”

何伯安聽到這兒,笑開:“原來你也清楚得很!虧你還大言不慚的說少筠能嫁的、該嫁的,只有你而已。實則,你又能爲她遮風擋雨?但是!只要她規行矩步,我決不肯對她的事袖手旁觀!”

規行矩步?何伯安啊何伯安,你緣木求魚吧!桑少筠是什麼女人?商賈之女,以今日種種看來,當初的桑二爺將她愛若珍寶,教若璞玉,自小隻怕是當男子般磨礪教養的。所以她沒有裹腳。長成後出來當家,桑家下至鹽場裡的竈戶,上至族中年高長輩,無人質疑。對這樣的女人,你能責問一句規行矩步?你能尋常禮教的要求她一門不出二門不邁、三從四德安分嫁人?別說不行,就是此女日後出嫁,也絕對有能耐興風作浪!今日樑同知府上的桑少箬,就是樣板!

萬錢笑笑,沒將這番話說出來。他走遍大江南北,見過有情有義的女子不知凡幾,但能像這般狡黠的叫人夢裡醒着都放不下的,唯獨少筠一人而已。他總還是有私心,看透了少筠的背景身份脾氣,就只想讓她恣意翱翔,然後與他比肩。旁的男人,看不透,迷惑的只是那一點表象而已,不會像他,有能耐更有心胸來承受她。

何伯安見萬錢並不說話,則又說道:“諸如此次,康知府大舉動作,給個個竈戶下發服役公文,萬爺,你只怕也收到消息?又作何感想?”

“康知府本不該插手鹽政。”

何伯安一笑:“你也知道。既然如此,你又在富安有殘鹽生意,爲何你與少筠,無一人上門知會於我?”

萬錢搖搖頭:“大人,你知道的,少筠非不能,是不敢。”

“哦?那麼萬爺你呢?也是不敢?”,何伯安嘲諷道:“能從張侯爺的虎口裡勻出兩成肉來,何等能耐!對區區一個康知府,你也不敢?”

萬錢盯着何伯安,而後忽的一笑:“大人,您目光深遠,又雷厲風行,小萬不該胡亂操心。何況,小萬果然不急,也挨不上與您同一日宴請少筠,反而讓少筠反客爲主了。今日宴席上的三人,只怕只有一人是從從容容,一點不急的。”

原來桑少筠是算準了他和他都會着急,所以反而施施然的讓竈戶都去服徭役,讓他們兩人爲她操心。何伯安嘆了一口筠子醉,輕聲道:“筠子醉,果然醉了……”

萬錢聽了這話,也抿了一口酒,也笑了。

隨後,何伯安微喟:“此況,只怕有些棘手。我雖然拿着陛下的金口玉言出來,但也只能管一管兩淮鹽政,但此地民政,卻是我不能插手的。”

確實,從品級而言,何伯安比不上樑師道、康知府,更別說比一方大員的賀轉運使,只不過御前侍奉的地位比較超然而已。兩淮天下糧倉,兼之漕運、鹽政都是富得流油的衙門,中間各級各部的複雜關係,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若何伯安以區區六品巡鹽御史的身份貿然介入中間關係,他則不僅僅會犧牲掉眼下超然的地位,甚至有可能將京中的皇帝都拉進黨爭之中,這顯然是會違背皇帝派遣他下江南的本意的。

康知府派出徭役這步棋,雖然險,卻是看準了才走的:他應該已經料到賀轉運使的困窘,更料到了何伯安不敢貿然介入這中間來,所以纔會這樣明目張膽的先行給樑苑苑下馬威,然後藉助逼婚桑少筠打擊樑師道,最後大肆派出徭役敲山震虎。目的?鳥爲食亡、人爲利死!他要從賀轉運使手上分一杯羹!

萬錢一直沒有說話,何伯安也一直沒有說,但兩人心裡則早已經把中間蹊蹺細細掐算過。而後何伯安對萬錢說:“此事,我不可不管,但也不可多管。”

萬錢聽了罕有的點頭:“大人,請您吩咐。”

何伯安笑笑:“我只管鹽政。”

萬錢眉頭微皺:“只管鹽政?”

何伯安笑得更爲暢快一些:“我朝鹽典明令,竈戶煎鹽,年納鹽課三千兩百斤鹽,另配二十畝草蕩。只要這竈戶是正鹽丁,這二十畝草蕩就要免去所有徭役,即便是地方衙門也不可異議。桑氏有正鹽丁三百二十七名正鹽丁,有案可查,那麼桑氏有多少畝草蕩,也有數可算……”

何伯安話沒說完,萬錢也笑開來。這位何大人,果然當得起才子之名!如此紛繁複雜的局面,他也不像那些牛鼻子一樣,一味的橫衝直撞,反而做事做的有分寸有計策,實在非同小可。此次康知府詭計層出不窮,若何伯安想愣頭青一般衝去理論,那麼賀轉運使、樑同知這班人要坐着看笑話了!如今他將應付康知府的事情全然丟下,反而直擊問題癥結,協助桑氏丈量草蕩數目,看着吃力不討好,實則爲自己、爲賀轉運使、爲桑氏爭取了時間,更給各方順勢下臺的機會,實在是明智之舉!

萬錢將最後兩盞筠子醉倒進兩人酒杯中,笑道:“我知道了!但願康知府心裡的這份氣不會生太久,否則以眼下這天氣來看,大人要受苦了。”

若果真丈量桑氏草蕩,桑少筠作爲當家人,自然不可置身事外。有她一路同行,彼此照應,如此,怎算受苦?何伯安微微一笑,轉開話題:“這天氣,只怕不能延續太久。而且,恰如萬爺所說,只要康知府這份氣不會生的太久,少筠不會受苦。只是,萬爺如此手段,何不從中穿針引線?聽聞康知府雖然不好冰清玉潔的揚州瘦馬,卻十分喜愛收藏名家字畫。”,說着似笑非笑的看着萬錢。

萬錢報以一笑,心中又暗自警惕起來!當初重金拍下紫鳶的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但何伯安居然知道得一清二楚,還含沙射影,暗示他行賄,又打的什麼主意?

萬錢最後什麼話也沒有說,兩人藉着筠子醉,喝了個七八分,愜意說了些話,也算放肆了一回。

……

少筠沒侯到兩人散了的時分,早就上牀睡了,到第二日起牀才知道兩人直喝到子時才各自散了,桌上的菜餚一掃而空,家裡的筠子醉則喝掉了大半!少筠搖頭,話說,兩個男人,有那麼多話要說的?

當她聽完侍梅的轉述,正要吩咐準備醒酒丸的時候,僕婦進來回報說是林志遠有請。

少筠沒敢耽擱,連忙又扶着侍梅去了桑若華和林志遠的小院子。

這時候少嘉早就出門服役了,菁玉正忙着給兩老伺候早膳。少筠見了忙招呼侍梅一道上前搭一把手。

菁玉卻攔着:“二小姐!您快些入座,今兒只怕事多,讓菁玉伺候您一塊兒吃早點吧。”

少筠有些茫然的看着桑若華和林志遠兩人,桑若華撇了撇嘴沒出聲,林志遠則笑嘻嘻的招呼:“少筠,鄉下地方,不要講那麼多禮數,快些坐下吃早點。一會只怕我和你都要出門,分頭去丈量咱們桑家的草蕩。”

丈量草蕩?少筠擰了眉。

林志遠見狀,眨眨眼:“今日一大早何大人匯同富安知縣的衙役一道送來公文,意思是徭役也先服着,但是草蕩同時要丈量,富安知縣、鹽運司、咱們家,三家人一起見證,覈實桑家的草蕩,覈實好了,徭役這事,就一勞永逸的解決了!”

少筠這一下恍然大悟!丈量草蕩,真是又土又笨,但卻是誰也不得罪有安守本分的事情!何伯安啊何伯安,你可真是兩面都不得罪的高手!就是難爲她炎天暑日的四處奔波……

作者有話要說:嗯……好像沒什麼特別要說的。

這兒看得明白麼?

明代的時候一個正鹽丁一年要上交3200斤鹽,以200斤一引算,就是16引鹽,這本身就是不小的數目了,也正因爲如此,當時的朝廷必須要配給每個鹽丁20畝草蕩,以取得煎鹽所需要的柴火。另外盤鐵這些基本的煎鹽資料也是朝廷供給的。

但是需要說明的是,即使是有這些補貼,竈戶也十分辛苦,因爲煎鹽本身,就是一種苦徭役。

爭鋒之中的問題糾結除了少筠要爭回兩淮製鹽頭把交椅,還有當時官僚場上那些複雜的關係,裡面利益糾葛,估計我只能寫個三兩分,因爲當時很重要的利益部門,漕運,我只是一筆帶過。

這裡面,康知府代表地方民政,是有權利管理土地、戶籍、徭役的,但沒有權利管理鹽政,而賀轉運使、何文淵這些人則相反,有權利管理鹽政,但不能插手民政。結果……蚊子常常說,這世間有規矩,但是規矩規範的永遠只是規矩的接受者,規矩的制定者永遠有能力遊走於規矩之上。

康知府不知道桑家的草蕩是朝廷明令配給的麼?不,他知道,就算知道也並不妨礙他這樣做,即使是皇帝的代言人,何文淵,也未必敢直接跳出來說一個不字。大約這就是現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