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筠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布衣,身側躺着侍蘭。
頭好疼!她扶着就要裂開的頭坐了起來,實在有些茫然。她大約記得昨天夜裡她一進門就灌了許多酒,到後來誰說了什麼她都忘了,只記得自己一個勁的傻笑,就怕得罪人似的……
就在這時,一個坡腳姑娘走了進來。坡腳姑娘看見少筠醒了,一面麻利的掛起帳子,一面笑着說:“二小姐!昨夜裡您喝醉了,身上的衣裳都髒了,榮叔就叫榮嬸把您送這兒來了。”
少筠想張口,又覺得口乾舌燥,勉強說出話來,才知道自己不止喝醉了,還喝啞了嗓子:“這兒是哪兒?叫你見笑了,我都糊里糊塗的……”
坡腳姑娘陶罐裡倒了盞溫水,遞給少筠,又笑着說:“我是老隋家的丫頭,從小叔伯們都叫我丫丫。”
少筠感激的接過水,喝了一口,又看了看丫丫。知道這姑娘年紀還輕,也不過與她相仿,容貌還算清秀,只可惜右腿瘸了。少筠一時想起昨天夜裡老隋的話,便禁不住拉着丫丫的手:“你的腿……”
丫丫紅了臉,又發狠似的捶了一下自己,才低聲說:“小時候淘氣給摔的,差點連命也沒有了,幸虧幾位叔伯……”
少筠抿了嘴。想見老隋七尺男兒,抱着摔了腿的女兒到處求告無門的樣子,只覺得心酸。落難的時候,越有能耐的人越是憋屈。少筠黯然,只能低聲說:“對不起,丫丫……”
丫丫笑了笑:“不怪旁人,大約是命。我娘死得早,我爹怕我遭後孃欺負,一直守着我過日子。我摔了腿,爹又怕我不招婆家待見,索性招了他的徒弟做女婿……”,丫丫有點不好意思的低下頭,然後略帶喜意的聲音說:“狗兒哥待我也好,待我爹也像親爹。我呆在這家,就算我爹沒有我娘照顧,也能過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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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筠聽了丫丫的話有點釋然,人生總有一條路可以走下去,大約就是天無絕人之路的意思吧。她振作了精神,又向丫丫問道:“隋叔叔他們呢?”
“老哥幾個昨晚喝了個痛快,趙叔家去年釀的酒喝去了一半還多,今天一大早,趙大嬸就跟我抱怨呢。我爹他們進鹽場了,楊叔、柴叔在榮叔家歇着呢。”
少筠笑了笑,站了起來,看了看還在熟睡的侍蘭:“是呢?我該賠趙叔一罈子好酒!昨夜不會喝酒,倒糟蹋他的酒了。”
丫丫好笑:“趙叔最大方了,小姐怎麼見外……”
兩人正說着,屋外傳來了趙霖的聲音。丫丫和少筠也連忙都走了出去。
趙霖帶着一頂斗笠,一身蓑衣裹得像刺蝟。丫丫瞧見了笑道:“趙叔,這兩日下雨,怎好割草?割回來還得找地方曬乾。”
趙霖看了少筠一眼:“不割草,但得去瞧瞧。二小姐起身了!我就是過來瞧瞧你,怕你喝壞了!”
少筠有些不好意思,粗粗行了一禮:“叫趙叔見笑了!”
趙霖呵呵直樂,又對丫丫說:“小姐的丫頭也醉糊塗了,你便打發小姐梳洗早飯。我回鹽場一趟,一會還要去巡巡草蕩。”
少筠聞言便說:“趙叔,您帶我一塊去走走吧?我不給你添麻煩,只在竹林裡喘口氣。昨夜喝醉多了,有點兒頭疼……”
趙霖看了一下屋外的毛毛細雨,想見眼下鹽場已經開始煎鹽,人人忙碌,並沒有什麼人陪着少筠,因此也答應了:“如此也好,省得你在屋裡對着四面牆。小姐你且梳洗,吃點兒小米粥,一會我從鹽場回來接你一道走走。”
……
不多久,少筠撐着一柄油紙傘,跟着趙霖往頭一回她去過的草蕩裡去。
趙霖很健談,脾氣又非常開朗,一路上說了許多這幾年的事情。
“小姐別怪老隋,他婆娘死得早,就這個丫頭寶貝。丫丫在他心裡,就如同你在你爹心裡一般重。男人就是家裡的頂樑柱,要是連自己心肝肉似的女兒也救不回來,他還用做人?他這股氣憋了許多年了……”
“趙叔,我並不怪隋叔叔。丫丫年紀和我一般,那樣清秀的姑娘就瘸了腿,少筠只覺得對不住家裡的老掌故。說起來,素日徐管家和你們交道,到底是個什麼樣的?”
“老徐那人,賊精!他知道榮哥不待見他,他索性就都繞過榮哥。什麼收私鹽、翻新殘鹽,能不找榮哥就儘量不找榮哥。你也知道我們哥幾個,當日多好的交情,就爲老徐一手打壓一手捧的,不痛快的事情就慢慢來了。其實榮哥人是真公道,只是他最恨人收私鹽賣私鹽。偏老徐專管這些偏門生意,所以榮哥恨他連帶你姑姑姑丈也恨上了。老隋人很直,哥幾個裡頭,就屬他對他婆娘好,早幾年爲丫丫的事傷透了心,對老桑家就淡了那份心了。可他看人不如榮哥準,手下的徒子徒孫裡有些黑心的。那幫人早抱成團、撇開老隋了,老隋哪能受這份氣!爲這事兒還找我喝過酒!只是後來日子越發難過了,老隋也不知怎麼的,也漸漸的也移了性情。”
少筠聽到這兒,嘆了一口氣:“這也難怪隋叔叔。”
趙霖回頭看了少筠一眼,有些關切的問道:“小姐,走了好一會了,可要歇一歇?”
少筠搖搖頭,又問趙霖:“林伯伯呢?還有方石叔叔……”
“老林麼,實在人,從來不多事。因爲你姑丈的緣故,老徐也樂得看顧。說起來,這也是老徐做人不厚道!他這樣一手捧一手壓的,我們哥幾個多好的交情也能給毀了!老方麼,同老隋挺好。”
少筠想了想,便低聲說:“叔叔,這事兒你還得幫幫少筠。實則這話也不對!我聽叔叔說了這半天,只覺得徐管家心機太深!若這麼些年他不是一手壓着榮叔、一手擡着林伯伯分化你們,在富安,他收不到私鹽,更不可能在殘鹽翻新上頭佔咱們家的好處。叔叔,你也瞧得明白吧?你們幾位有能耐,可也有脾氣,跟着老徐那樣的人找這些不乾淨的錢,能跟多久?但幾位叔伯手下都帶有徒弟,難保這些人的品行。若徐管家這回成事,日後他定會撇開你們,只用自己的心腹。”
趙霖也嘆了一口氣:“小姐,您這話榮哥早對老隋老方說過了!只因爲老林是你姑丈的人他沒說而已。只是,老隋爲丫丫的事,也真是心淡了!我和榮哥都瞧着呢,老徐真成了做殘鹽的領頭人,老隋老方準沒好下場。”
“所以叔叔,你勸勸隋叔叔!在這當口要是不站穩了,吃虧的不僅僅是桑家,還有他。少筠知道他受了委屈,可是委屈不受也受了,不如看着將來。少筠無能,但也敢說一句話,我就是喝粥,也不短了咱家竈戶一個子。”
“這話昨夜老楊老柴輪着給老隋老方說了,連揚州城裡傳着的消息也說了。榮哥當場就罵開了,說‘老隋你再不明白,日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趙霖笑笑:“小姐,桑府裡真只有八千兩銀子了?”
少筠避而不答:“不管家裡有多少銀子,趙叔,今年我給你們兩倍的工錢,也叫你們休息一陣子,可好?”
趙霖大吃一驚:“小姐,這又何必?就爲這累世的情誼,我們一準能把老隋老方轉過來!”
少筠搖搖頭:“姑姑姑丈管家這十年,着實委屈你們了,按着府上的舊例,我如今給你們加一倍的工錢並不算多。我也不是存了什麼好心,你們也是正經過日子的,我這麼做也是爲你們的徒弟們都服氣。”
趙霖深吸一口氣,心裡多少也覺得歡喜,因此笑吟吟的說到:“那我就先謝過小姐了!您放心,我會同榮哥說,保準不叫小姐爲難的。”
少筠真正鬆了半口氣,然後說道:“緊接着的一段日子……無論誰來給你們說什麼、要你們做什麼,一概不理會。我若有事,只會叫楊叔或者柴叔來辦。你們有什麼,也都只管和楊柴二位說。”
“曉得了!”
正說着,兩人到了當日少筠來過的小竹亭。
趙霖看了看天氣,對少筠說:“小姐,再往前路就不大好走了,不如小姐就在這兒等着我吧。只怕你悶。”
少筠巧笑:“趙叔叔忙去吧。小竹子沒事,昨夜喝酒猛了些,現在還有些頭暈的,我在這兒靜靜的喘口氣,正好了。”
趙霖總還有些不放心,又在亭子周圍撒了些雄黃末,然後伐了一小段竹子,三下五除二的挖成了一隻短笛交給少筠:“小姐千萬別打傘亂走,竹林裡有蛇的。悶了吹吹笛子,老趙不過兩三刻鐘的功夫就回來了。”
少筠摸着那支短笛,笑意滿滿:“趙叔快去吧。”
趙霖漸漸走遠,少筠深深舒了一口氣,只覺得悶了一腔的酒氣都漸漸散在了空氣中。
雨仍然連綿不斷,彷彿一張細細的紗帳,籠在竹亭周圍,影得那一叢叢的竹子都分外婀娜。天地間輕微的簌簌聲,叫人心都澄明起來!
少筠只覺得心裡平靜得如同一池靜湖,摸着短笛,徐徐的吹奏了起來。
就在這竹林靜謐曲自適的時候,竹林深處隱約傳來了人聲:“公子……前面有個竹亭,不妨避避雨!”
“呵!你看我木屐蓑衣青竹杖,可不是‘何妨吟嘯且徐行’的東坡先生麼!這樣的雨何時是盡頭?又哪處躲來?”
……
作者有話要說:又來人了。
第二次的富安之行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