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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淵的不是滋味,兩淮的人都知道了!

揚州城郊那座赫赫有名的留碧軒,昔日牽動着兩淮的目光,而今依舊。只是早前是因爲風流韻事,今日是因爲越發的深藏不露!早有道上知道些風聲的人傳出話來,如今的萬錢萬大爺真真正正的應了那個意味深長的名字:萬錢、萬萬錢吶!就連桑貴,憑着殘鹽工藝,居然遭逢大難而不倒,過的一年多依舊雄赳赳氣昂昂的挺直腰桿兒,給宿敵何文淵何大人送來了這麼一道“早離疆界”!

操之!太牛、逼了!

皇帝欽點的官兒,你居然也敢叫人家早早滾蛋?敢情你比皇帝還牛逼!

可是就是有這麼一個刺頭貨,不僅敢了,他還幹了。

何文淵不是滋味、十分不是滋味!

那位跟進跟出的師爺,依舊一副老奸巨猾的語氣說道:“皇上欽點的差事,他竟然如此出言諷刺!大人,這桑家人實在不識擡舉!想那桑若華竟然連門也不叫大人進!這事,實在是可惡至極、可惡至極!”

何文淵搖頭,一言不發。

桑貴之大膽,他早知一二。當初少筠放他北上,他就將河南河北的油市搞了個天翻地覆。此人梟雄,可見一斑。可他的不是滋味,不在於桑若華叫他出醜人前,更不在於桑貴的大膽譏諷,而在於這一切竟然都被萬錢言中!

他沒法與桑若華計較,人家禮數週全;他甚至沒法跟桑貴計較,棗梨姜芥,要解讀成早離疆界,那是別人的事,只要桑貴說不是,那就不是。他計較的是桑氏吳氏一倒,兩淮似乎頓時擎天柱,整個兩淮一片萎靡不振。所有的鹽商,要麼躲着,要麼改行,就是沒人再去招惹開中鹽。其中也有還開中的,比如桑貴,名正言順的、隨隨便便的搞了千餘引鹽之後就拋諸腦後,連支鹽都不去支,基本上是當這筆銀子丟進了水裡。但是更多的是壓根就躲着的朝廷開中召集的,比如萬錢。何文淵很清楚,萬錢靠着以往財力,加之殘鹽生意素來賺錢,他是絕對有足夠的實力來撐起開中鹽,但是,萬錢空有一個鹽商堪合的身份,卻絕無染指開中鹽之意。

這一點就是他不顧自己的不是滋味,頻繁約見萬錢乃至桑貴的真正原因。

而就在此時,僕從捧了個錦盒進來回話:“大人,留碧軒萬錢送來禮物。”

萬錢的禮物?

何文淵忙讓師爺接過來,親自打開了看。

這一看,師爺爆了,何文淵終於怒了!

閉眼無嘴,說的是誰?

說他何文淵不僅靠不上有眼無珠,甚至連眼睛都沒有?說他何文淵不是笨口蠢舌,是壓根連嘴都沒有?!何文淵只覺得肚子裡胸臆中一股氣亂竄,將一肚子的丘壑塊壘、一胸腔的家國大義瞬間衝了個七零八落!

何文淵立即站起:“備轎!前往留碧軒!”

就這麼着,何文淵領着師爺基本上是怒氣衝衝的趕往城郊留碧軒。

可是當君伯領着他進留碧軒、看見了萬錢之後,何文淵知道自己來錯了……

留碧軒東邊距離主建築羣頗遠的地方,種着幾株西府海棠。像是爲了景觀成片,西府海棠附近又補種了許多秋海棠。眼下秋意濃,秋海棠挨挨擠擠,錯落分佈於崑山石、溪流畔,開得是一片豔色冠江南。又有一道活水在此迴轉然後引向西邊。此刻嬌花照水,水流嫣瓣,彷彿無盡羞意,欲說還休。

君伯領着何文淵和師爺,看見何文淵看的愜意,便適時介紹到:“這兒原本只有幾株西府海棠,後來咱們爺領着桑二姑娘來看過。桑二姑娘十分喜歡這西府海棠開得這樣俏麗,還特地繡過一幅海棠圖樣送了人。這事偏巧讓爺知道了,索性將這兒開闢成海棠花圃,跟上面那翠竹環抱的白梨花遙相呼應。想來這園子樹小牆新畫不古,也只有這兩處景緻拙樸自然些,在大人跟前不至如何失禮。”

君伯很客氣,話語間有謙恭,可惜正正踢中何文淵心中那根刺。他沒有接話,眼中景緻已經悉數寥落成肅殺秋意。

君伯覷着何文淵臉色,不驚不瀾,淡淡一笑,引着何文淵穿過花、徑,達到一處臨水亭臺。

臺中帳幔隨風,依稀名士觀花,花色傾國。

萬錢一身上好的素白絹衣,同樣褻褲。他胸膛大敞,上面毛髮,如同他的人一般,恣意且自在。他斜斜倚在水邊石椅上,宛如早已失傳的魏晉名士,寬衣博帶,風流映水、適意賞秋。

何文淵向後揮揮手,揮退師爺和君伯,自己則跨進亭中,細細打量萬錢。

他滿臉虯髯,面容黧黑;他一身素絹,價格不菲;他身材高大,胸膛隱有傷痕……此人着實不同凡響!他身爲商賈,但面見堂堂御史,卻仍敢穿着比同貢品般的極品素絹、姿態狷介!他的身份……實在令人疑竇叢生!

何文淵平復了心中火氣,緩緩在亭中桌邊坐下:“你我一別,一年有餘。萬錢,一路向北,可有少筠消息?”

萬錢緩緩回過頭來,看了何文淵一眼,又轉過頭去,看着亭臺外的流水,一字一句,答非所問:“弘治十三年,這裡一片荒草。中間那水,水裡那石頭,我在那兒抱着她,一字不漏的對她念完了《關雎》。我長那麼大,頭一回把小時候念過的詩再念一遍。”

萬錢說完,再回過頭來,仍舊看着何文淵。

何文淵忍不住嘴角抽動,心上那枚刺彷彿又被人狠狠的扎進了兩分。他袖中的拳頭緊緊捏住,又鬆開,復又捏住,再又鬆開。最後緩沉說道:“你怪我讓你丟了娘子。”

萬錢恍然一笑,很是天真,彷彿衷心相信:“我沒有丟了她,反而是你,你丟了她。”

是他丟了她,而不是他?何文淵心中一喟,只覺得秋意瑟瑟,悉數憑藉海棠麗色襲來。動人卻也殘酷!他心中防備一鬆,一股酸意立即涌了上來,叫他有些無措。原來是他丟了她麼?這一年多來感覺的動盪不安無所着落,全是因爲他丟了她麼?從何而來的情緒、從何而來的因由?何文淵不敢相信,亦不能相信!只有閉了眼,然後再睜開,他依舊溫潤如美玉:“萬錢,昔日我對少筠,絕無半分加害的念頭,她這一走……我心裡……罷!今日我不想再論孰是孰非,只因在我心裡,兒女情長不若國家大義。你若怨,便全對着我來。但帝國國庫空虛,開中舉步維艱。我此次前來是想要問,難道那閉眼無嘴之象,正是你要袖手旁觀、視而不見麼?”

萬錢定定看着何文淵,忽的一笑,然後攬衣挽袖站起:“家國大義,誰的家、誰的國?我辛苦拼命,賺來的銀子就是爲了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國、那窮奢極欲的權貴家?何大人,以您眼下的身份,這樣公然來到我面前,要我支持開中鹽,無異於直接從我荷包裡搶銀子去供養那幫無事生非的國蠧!”,說到這兒,萬錢迫近何文淵,眼光灼灼,言辭罕有的犀利無匹:“其間,包括何文淵你!”

高高在上、窮奢極欲、無事生非的國蠧!

何文淵再也忍不住,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雙手揪着萬錢的衣襟,瞬間站起與他平視。萬錢眼睛閃過譏誚,雙手緊接而上,雷霆萬鈞之重,捏着何文淵雙拳!

何文淵薄脣一抿,低沉的聲音滿是怒火:“國蠧?萬錢,你以爲你寬袍博帶,就是魏晉風流?你以爲你出世自賞,就能貶低入世隨俗?可惜,你勾結漕運邊將,都是些不法勾當、巧取民脂民膏!你又有什麼資格,談論什麼國蠧!”

萬錢冷笑一聲,罕有的伶牙俐齒、針鋒相對:“確實不合法,可惜你們卻更加不堪!披着合法的外衣,巧取民脂民膏!我若半斤,你就八兩,你我不分伯仲之間!太祖開國,藏富於民。今日你!帶着刀槍兵衛下江南,是對着供養爾等的竈戶鹽商!奸狡!哼,鹽商奸狡不過皇帝、竈戶奸狡不過戶部尚書!就如同當日兩淮名著的小竹子,智謀百出,也禁不住你何文淵大人的一石三鳥之計!”

何文淵一怒,雙手再用力,嘶啦一聲,手中上好的絹衣生生扯出裂縫來。萬錢眉頭連皺都沒皺一下,隻手上有多用了三分力氣,牢牢扼住何文淵。

兩個男子,相對靜立,卻是在無言之中緊張角力!

那一刻,國與家,是否寫進律法就是堂皇合理?沒有人真正知道!

正在相持之時,何文淵手中、萬錢的衣襟突然悉數崩裂,兩人各退一步,萬錢的衣襟就已經全毀了。

何文淵扶着桌子,然後舉手看了看自己手裡的殘絹,心中怒火泄去,只剩下疲憊。他擡頭,看見萬錢臉色暗淡,想起少筠,便知他也着實傷心,不由得緩和語氣說道:“萬錢,你在我面前公然違抗太祖商人不得着絲織品的禁令,可見你來歷不同尋常。可即便如此,你也總該知道,貧不與富鬥、富不與官爭。你再本事,厲害不過陛下一句話。眼下兩淮僵局有好轉跡象,你我何妨各退一步、海闊天空?將來你若能一伸援手,支撐開中鹽,我、陛下,心中有數,於你將來營生也有好處。”

萬錢看着胸口撕裂成縷的衣襟,久久不語。等他擡起頭來,眼中盡是悲涼。他木訥道:“昔日筠兒曾指點我穿衣,說我高大,人黑,不該穿偏色,或黑或白或淺,都好。如今……”

少筠……何文淵心中劇痛,不禁動容道:“少筠一事……你就權當是我欠了你的……若有來生,我願化身石橋,經受風吹雨打各五百年,只求她在橋上過!”

萬錢搖搖頭:“何大人,何必言不由衷!你若知道我的身世經歷,你必然不會奇怪我爲何公然着絹。我亦不需要你或者誰欠着我,因爲我求的從來都只是我能求得到的東西,丟掉了,就再也尋不回了。你再欠我金山銀礦、你再欠我風吹雨打各五百年,這一世,我也是尋不回了。你走吧,你今日希望我做的,那尊德化瓷裡頭,我已經清楚明白的說完了。”

……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大家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