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少箬不顧自己府上事務煩亂,領着丫頭僕婦又回了一趟孃家。
少箬此行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與少筠商談,因此她沒有在李氏房內多加停留,只是過問了兩句康家的賀禮,又問了清漪幾句,便直往少筠的竹園中來。
這時候,少筠正在房內看外帳房的賬本。
少箬一進門就看見條案上陳設的一隻水墨小人,一隻鬥彩蔓草美人瓶,上面的梨花剛灑過水,果真是梨花泣露顫巍巍的景象。她回頭打發了衆人,然後拉着少筠坐到桌邊:“這梨花……也真送對了人。”
少筠看了梨花一眼,淺笑道:“偏是侍梅多這樣的心思,還灑了水。姐姐,小竹子還奇怪呢,你府上辦喜事,什麼人還這樣大膽的送你這一瓶的梨花?樑府千金雖然是個雅緻人,這大喜事下,卻也未必見得喜歡這東西?”
少箬接過侍梅遞來的茶水,飲了一口:“知道的人說你是小竹子,不知道的人,看見你形容嬌弱,豈不把你當成梨花泣露?”
少筠眉頭禁不住的一挑:“姐姐,這花是送給我的?兜這麼大一個彎,爲什麼?”
少箬笑笑,又理了理桌上的賬本:“筠兒,家裡頭還有多少銀子可以動用?”
“八千餘兩!”
少箬銀牙暗咬:“究竟把這家裡敗成了這副模樣!可恨她當年半點也不讓人碰!”
少筠沉默,許久以後又說道:“姐姐,也別怪姑姑了,她與姑丈這十來年,苦苦支撐,不能說不辛苦。尤其姑丈,不是真存了壞心,只是實在有心無力。少筠這兩日瞧着,別有居心的,其實另有他人!”
少箬展了展眉毛,又疑惑的看着少筠。少筠便把昨日外帳房的事都說了一遍,幾乎叫少箬掀了桌子:“難怪呢!好哇!打主意打到我桑少箬頭上來了!”
少筠拉着少箬:“姐姐!你且不着急着上火!你快告訴我,官府裡頭的確切消息是要緊!”
少箬勉強平息了怒火:“今日回來,主要也就是兩件事。頭一件,你姐夫也跟我說了,折色納銀十有八九準了。他千叮萬囑,咱家裡有多少是多少,別擰着轉運使老爺!這位老爺就要返京就任了,聽聞那意思,是還要往上升的,得罪他,沒有半點好處!我知道家裡難,卻不料這麼難!八千兩,不過三千餘引鹽,以咱們家的地位,怎由得人不犯思量!那起黑了心的王八羔子!不知道吸了咱們家多少血汗!姑丈也糊塗,這樣的帳怎能不自己經手,叫人佔了大便宜!”
少筠搖頭:“姑姑很少出門,姑丈又四處奔波,實在也是無奈。只是,此刻再說也晚了。對了,姐姐,這第二件事,又是什麼?”
少箬冷哼一聲:“原先不明白,眼下可不就明白了!這梨花,你道是誰送來的?”
“是誰?”
“萬錢!”
少筠捂了嘴:“又是他?”
“特地來找我,話裡話外,是想給咱們桑家透話,意思是桑家還想象往日那樣做獨家生意也難了,希望我們也參股,一塊兒賺殘鹽的生意,這樣折色納銀、殘鹽都能周全起來!”
少筠渾身不舒服:“他……姐姐,他也找我談過,也一樣的希望我參股,意思是咱們出人,他打本。我沒答應他,沒想到他從我這兒走不通,竟又走你那邊了!”
少箬捏了捏手裡的帕子,沉吟了一會才說:“如此說來,他也真是有心合作了……咱們家因爲姑姑私收餘鹽的事情失信於轉運使,很可能又因爲接下來的折色納銀得罪這般官老爺們,兩樣事情一起來,桑家承接殘鹽生意的誠信,官老爺心裡自然也打鼓了。若這時候有人放出消息說能撇開桑家獨立翻新殘鹽,人家豈有不動心的道理?”
是啊,桑家經受雙重打擊,早成了權貴口中的雞肋。而且,徐管家早有打算,殘鹽遲早也是別人的囊中之物!如此看來,桑家退一步尋求合作,有好處的不是別人,正正是桑家自身!只是,如果徐管家已經把家裡的老掌故都買過去了,萬錢還何必多此一舉的要給桑家這個面子?
想到這兒,少筠突然眼睛一亮,福至心靈:“既然如此有把握,萬錢又何必雙管齊下的找了姐姐和我?姐姐,這萬錢非常厲害!我第一回見他是在富安,此後……我懷疑此人早就洞察先機!他知道北面歉收,他也清楚的知道接下來就會有兩淮鹽積滯,自然而然的也就能猜到官府會臨時實施折色納銀!所以他一早就考察過富安!也許那時候他就打了咱們家竈戶的主意了,只是……也許他發現他做不到!”
說到這兒少筠抓住少箬的手:“姐姐,我明白了!我也知道該怎麼做了!”
少箬緊緊皺着眉:“怎麼說?”
“他有銀子他也有手段!可爲什麼一定要與咱們桑家合作?”,少筠含蓄的笑開,然後娓娓道來:“他並不確信外面傳言一定可靠,因爲他認定只有與正經的桑家人合作,殘鹽生意才最可靠!”
少箬想了想,又笑開:“筠兒,你怎麼跟他胃裡的蟲似地,還言之鑿鑿的!”
少筠心裡漸漸醞釀了前後,便只一笑,卻又帶了點刁鑽:“我就是知道!姐姐,這人老道,還三番四次的戲弄我,我若不還他兩分顏色,日後怎見兩淮同行!只是,他也太不拘禮數了些,就這麼把梨花送到你府上!”
少箬笑笑,又斟酌了一下才說道:“萬錢萬大爺送的這份禮……哎!他這個人,怎麼說呢?叫人啼笑皆非,卻又拒絕不來!單說這份禮吧,我本來忙得暈天暗地的,哪來的空見他!他倒也乾脆,直接就把這一捧的梨花送了進來!虧得我身邊的餘嫲嫲老道,連忙攔住了,不然大姑娘瞧見了還不知道要說什麼。弄成這模樣,我還真惱了,卻也不得不見他。但一見了他,卻也惱不起來了!”
“這鬥彩的瓶子是他窯上的出品,梨花麼,是他親自騎了馬到郊外尋了半天才採回來的,還說可惜這梨花不夠清香的……我竟也不知道,他這份執着,究竟是藉着送禮來議事呢,還是藉着議事來送禮。這位萬爺,真是,不知道該說他什麼好!”
少筠轉頭看了看那梨花,依舊嬌嫩欲滴。只是那萬錢怎麼要這麼做?“姐姐,那你怎麼知道這花是要送來我這兒的?沒準他就是借這個東西讓你進退兩難,不得不見他。”
少箬笑着搖搖頭,又細細看了少筠,然後才說:“筠兒妹妹你呢,家裡人知道,便叫你小竹子。可外邊的人不知道你的脾氣,單看你的人,可不就是梨花泣露的模樣?你箬姐姐好歹長你幾歲,也嫁人生了孩子,看一個男人還看不出來?何況萬爺也直接說了:梨花是時令的花卉,過了也沒有了,如同眼下情形。樑夫人該勸勸少筠,何必執着。”
少筠紅了臉,少箬卻看着她,似笑非笑的:“他直呼你的閨名,也罷了。只是送這梨花!時令的花也真多,偏是這白皙嬌嫩的梨花?這理由牽強得很!只怕連他自己也知道牽強,在我跟前說話磕磕巴巴的,我說了十句,他只答應兩三句,最後匆匆忙忙的又走了,鬧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的。後來我細細尋思了,猜了個五分。只怕他騎馬找了小半天才採了這捧花,想送給你又怕壞你閨譽,丟了又不甘心,渾渾噩噩的跟灌了迷魂湯似地,送到我這兒來了。”
竟然是這樣麼……少筠一陣驚愕一陣臉紅耳赤,只語無倫次的:“誰要他送的……我也沒做什麼……姐姐你胡說……你怎麼知道就是他親自去採的,不過就是一束梨花……”
少箬哼了一聲:“我是沒親見,可也差不多了。萬大爺一腳的泥巴,踩得我家裡都髒死了!還有那一身的汗酸味喲!隔了老遠都能聞到!筠兒,你說你昨日見他,究竟使了什麼迷魂藥?”
少筠紅着臉想起細節。她昨天不過穿了一身影綠竹紋細布春衫,因竹佩衝了影綠,便一貫掛了一隻梨花荷包便作罷,頭上一根釵環都沒有,並沒有十分打扮,哪來的迷魂藥!
“姐姐,少筠真沒有做什麼!昨日因見外人,我怕不方便,是藉着少原的名頭出去的,還換了男子的長衫。身上別說釵環耳墜,連玉佩這樣的東西都沒有,只有一隻荷包……”,少筠說到這兒,“呀”的輕叫了一聲。她好像知道萬錢爲什麼要送她梨花了……那隻梨花隨風的荷包……裡頭的安息香她嫌太重了,因此用梨花瓣和梨花蕊曬乾了研成粉末兌開了安息香。可能是兩相得益,所以芬芳中帶着梨花的清甜……
少筠臉更紅了,咬着嘴脣說不出話來。
少箬輕輕嘆了一口氣,又拉着少筠的手:“筠兒,這有什麼呢?詩經也有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情不自禁,也總還顧忌你的名聲呢!強於青陽……我聽家裡的人提過,青陽曾在仁和裡邊上站過一宿!他糊塗了,糊塗得不愛惜自己,也不顧及你。”,話到這裡,少箬暗下決心,要及早促成少筠的婚事,了結青陽與少筠的一段過往!
少筠無話可說,更不敢提在瘦西湖上的一段。只是萬錢?她……只是不討厭他,覺得他深不可測,除此以外,也沒有更多了。她有點不可思議,那樣木訥粗糙的人竟然會在她身上用這樣的心思麼?什麼時候開始的?在南城邊上?在青樓裡?還是頭一回他看了她的腳……
一想到這兒,少筠搖搖頭,甩開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拉着少箬轉開話題:“姐姐!別說那些沒影的事!咱家裡這模樣,比姑姑管家的時候還糟,少筠哪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還有一件事……清漪……就幾天工夫,我娘對清漪讚口不絕,而且少原弟弟似乎也中意她,我看我孃的心思……姐姐,我是姑娘家,不方便過問弟弟房裡的事。姐姐忙過這段,是不是也參謀一下我孃的這個心思?我就怕清漪的身份……”
少箬皺了一下眉,然後又拍了拍少筠的手:“行了,我記下了。只是筠兒你……這位萬大爺,你仔細些,若實在不喜歡,就別再去招惹人家。”
少筠抿了抿嘴:“箬姐姐,這個……有點難,小竹子還想借他搭座橋,辦件大事呢!”
少箬驚訝:“什麼?”
少筠淺淺一笑,伏在少箬耳邊,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通。最後少箬笑着點少筠的頭:“叫我瞧瞧你的腦袋瓜子裡都裝了些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罷了,我不操心你,我竟替萬大爺操心罷了!他好大的狗膽,竟敢惦記你,真是!”
少筠嗔了少箬一眼:“姐姐別胡說!看我怎麼教那起小人吃這個啞巴虧!”
……
作者有話要說:萬大熊好可耐……
寫古代人談戀愛真不容易,hoho……尤其是明代,禮教的影響太大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