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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沒人敢睡。

少筠勸老柴睡一睡,說是這一個多月來都沒沾過牀,累壞了。可老柴哪裡睡得着,於是一夥人圍在一起,悄聲說着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

“方纔聽竹子的意思,你怎麼猜得到是樊清漪請得郝老四?”

“我這也是猜的,不過肯定八九不離十。”,少筠斂去情緒,淡淡說道:“在這裡遇上郝老四,也不是緣分,只怕是註定。世上的人大抵都以爲自己聰明,所以郝老四與我都不約而同的避開官兵追擊的方向,往南走。朝廷禁海,這時候,反而海上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有法子走私的商船,自然就敢行船。至於樊清漪……”

“我知道了!”,侍蘭低叫出來:“小七、阿菊,你們想想,咱們家裡還有誰能有機會接觸這等亡命之徒?!”

侍菊抿了嘴,老柴接口道:“自然是有機會坐過牢的人了!”

少筠點頭:“舍樊清漪其誰!眼下我十二個清楚明白,樊清漪根本從一開始就處心積慮!”

侍菊哼了一聲:“一個昔日見慣榮華富貴詩書文雅的教坊司官奴,從家裡被抄,到坐大牢,到轉運使搭救他出來、再轉到咱們家,這中間!昔日總說他人品脫俗,也不意外他的造化,可細心想來,這裡頭哪一步,是真正的造化,哪一步是她使盡手段換來的,究竟還是誰也不知道!竹子上來管家,她從默默無聞,到一下子成了二太太的左膀右臂,還引得少原非她不可!等竹子忌憚她的身份,削了她的權,她就慫恿少爺,逼得我離家北上!到了大小姐和四叔婆一塊兒把她打回原形,他就惱羞成怒!連同蔡波一塊,先把少爺害了,再把咱家賣了,最後索性聯繫了這樣歹毒該死的人要殺人滅口!”

少筠這時候搖頭:“阿菊,你說的大體沒有錯,樊清漪應該是利用了蔡波,偷得賬冊,換得何文淵的支持,然後又聯繫了郝老四、通過容娘子梅子來殺了蔡波和我。可是,她這一步一步,不是因爲我們步步緊逼,而是早有預謀!你可曾記得,昔日你還奇怪過蔡波手上怎麼會有上院裡纔有的上等絹制手帕?我敢斷定,那方帕子,就是樊清漪給蔡波的。那個時候,蔡波就已經是樊清漪的囊中之物了!樊清漪後來利用彩英把你趕出門,讓少原鬧得人盡皆知,無非是要試探我與姐姐的底線。因爲那時候萬錢、哥哥,乃至於何文淵都向我示好,我即將出嫁,是必然之事。在此之前,我必定會對家裡的大權有所安排。她試探我,我若容她,她自會經營她在桑家的地位。我若不容她,她也早已經準備了連環計殺手鐗。可惜,我和姐姐終究不容她,也就釀的她……”

少筠說不下去,心裡堵得慌。枉她自認聰明,卻沒看出家裡最大的隱憂,不是少原不能當大任,不是竈戶不成氣候,不是桑貴太過魯莽,而是樊清漪太過狼子野心!

老柴看見少筠的模樣,深嘆了一口氣。侍蘭則摟着少筠:“咱們都走漏了眼!”

老柴想了好一會,才說道:“竹子,別怪你自己!我們心裡有一杆稱,自然不願無辜人牽連喪命。我不敢信一個姑娘家竟然有這樣深沉可怕的心思,我只願我自小看着長大的竹子不是這樣的人!你想想,二太太、少爺、榮叔梅子這些最親的人不提,還有那一村子的人呢?還有那不堪受辱,投井自盡的姑娘家呢?就單說容娘子吧,防着誰、礙着誰了?就爲她一點小心思,就這麼沒了命、沒了一輩子!這麼歹毒、這麼不在乎人命的人,咱們這裡這幾個人,誰要去做?竹子,你喊我一聲叔,我就得對得起二爺!你要去哪兒,我都陪着你,可我不許你做這麼沒天良的事!”

少筠抿了嘴,吞下了想要流出的眼淚:“柴叔說的,我記着。可是,我也要爲梅子,爲我娘我弟弟還有姐姐,討回一個清白公道來!”

不知不覺間,東方吐白,油燈漸熄。

就在幾人靠在一塊兒都有點迷糊的時候,艙房的門“篤篤”輕響了兩聲。

少筠一震,看向老柴;老柴微微皺眉,拍了拍小七,示意大家振作,緊接着在門邊輕開了一條縫。

門外鬼六端了一盤肉食、一大壺茶,站在門口,滿臉的不耐煩。

老柴連忙開門,低聲道:“喲!六爺!勞您一大早的照顧咱們的飲食!”,說着讓了進來。

鬼六端着東西朝桌子走去,哐噹一聲丟下吃食,又笑嘻嘻的盯着少筠。

這時候少筠才得以看清楚,大約這鬼六常年都是不見日頭的,一張臉青白青白的,加上滿是肥肉,真是說不出的難受模樣來!

少筠看見鬼六看她,嘴角彎了彎,直接坐在桌邊,倒了一盞茶:“六爺有話說?”

鬼六哼了一聲,盯着少筠,好像是蜜蜂盯着蜜糖似的:“你不怕我茶裡下藥,暈了你們丟你們進海餵魚?小丫頭,你也有點膽色,鬼六我小瞧你了!”

少筠輕輕啜着那杯茶:“不管我有沒有東西、有多少東西,那郝老四是信個十足的,你眼下謀了我們,我們沒了聲息,你這條船……怕是即刻大亂。六爺,請神容易送神難,是你自己把這尊佛請上船來的,你怪不得我借力打力。我求的,無非就是腳踏實地而已!”

鬼六垂下眼簾,站着半天不說話。

少筠也不理他,只招呼小七等人圍在一塊兒吃東西。

許久後,鬼六走到少筠身邊,低聲道:“行船那麼些年,不怕死的見得多,頭一回看見你這樣聰明有膽色的人,眼下你挑的郝老四肚裡的饞蟲,叫我跟他打,你好取利,你就不怕我跟他一道,先把你做了……”

“我不怕!”,少筠一口截住鬼六:“郝老四是什麼人,你比我清楚,你自己是什麼人,你自己更清楚。你與他合作?我倒要坐在一旁看好戲了。鬼六,你誇我聰明有膽色,我既然蒙你誇獎,就使出些本事來虎口拔牙、太歲頭上動土。”

“那你我合作呢?”,鬼六一張口就來:“你不過姑娘家,沒有武力,上岸去怕是有人欺負。以你的能耐,留在我這破浪號,不怕活不下去。”

原來是招攬人才,可惜不過是個虛晃子!

少筠搖搖頭,心裡不信,卻也不直截了當:“六爺,我不只是要活下去!而且,”,少筠看了看鬼六:“六爺你果然害怕郝老四將你這船鬧得天翻地覆,既如此,當初你還敢放他們上來,果然好膽色!原來昨夜裡那幾聲笑,不過是虛張聲勢,鎮住郝老四而已。”

鬼六一愕,臉上肥肉抖兩抖,那一抹笑扯出來一股子怪異的味道,像是驚訝,更像是歎服。少筠看見一抿嘴:“鬼六,你的船從福建出來,一路收私鹽,去哪兒賣?”

鬼六皺了皺眉,沒出聲。

少筠笑笑:“你怕告訴我?”

鬼六嘿嘿的笑,有點兒像昨夜裡那笑聲,但是聽在耳裡已經不那麼鬼氣森森了:“不怕,走私私鹽,自古的行當!朝廷憑什麼把着這命脈,叫煎鹽的辛苦、吃鹽的也辛苦?我們這些人,做的是殺人越貨的勾當,但不比朝廷那些勾當丟人!”

殺人越貨尋常事,比起朝廷用律法明目張膽的殺人,滿足的都是權貴的私慾,確實還要光明磊落!

少筠點點頭:“行走在這地獄邊緣,鬼六爺長了一雙判人判鬼的陰陽眼!”

“私鹽回來,要麼在天津三衛下船,走兵衛的路子,進遼東。要麼直往遼東,在寧遠衛下船。關外的女真人,北有韃子阻着青白鹽,南有朝廷壓着煎製鹽,渴鹽的很!”,鬼六也不避諱,直截了當的說出來:“郝老四這樣不要命的莽漢算個鳥!落草爲寇,只懂得沒銀子使了就上岸打獵,或者打劫些沒能耐的商船,真遇着海上大批的船隊,他死了還不知怎麼回事。我原不怕他,只是想獨佔你的東西!你十分刁鑽,我們好說!”

想要東西也就明說了,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可愛之處。少筠點點頭,曼語輕言,又十分清晰:“鬼六,你肯信我,就送我上岸,我爲保命,自不會吝惜那點錢財!眼下我落難沒錯,但是隻要我翻過身來,我會記着鬼六爺這一趟的救命之恩。”

鬼六垂了眼簾想了想,知道自己也是騎虎難下,便說到:“也罷,咱們這是開誠佈公,各取所需。我這地方邋遢,姑娘這樣的人,怕是看不上的,日後咱們山水相逢時,姑娘記着今日的話!我鬼六便當一回護法金剛!”

少筠低聲笑着:“我先謝着六爺了!”

鬼六笑哼一聲,轉身離開。

直到此時,小七摸着胸口大舒一口氣:“昨夜裡聽這人說話,我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今日聽來,竟也不十分害怕了。”

侍蘭微微笑着:“我倒寧願他這樣一開始就擺明了車馬叫人提防,反而好猜好對付。竹子,往後咱們該怎麼辦?”

少筠淺笑:“鬼六未必沒有能耐對付郝老四,也未必真有能耐。他說沒說實話,誰也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一點,如果郝老四真在船上就鬧起來,鬼六未必不損兵折將。萬頃大海,人命等閒,鬼六得算着怎麼樣才能從我這兒拿齊了金玉珠寶,又能平安上岸,郝老四亦然。我們不鬧這一出,郝老四不會惦記我們。我們鬧了這一出,郝老四也惦記上了,兩方的人馬就不會輕易動手了。眼下我們是平安的,等到天津三衛,才見真章!依我看這一路我們白天夜裡都分了兩撥人,其餘的能睡覺都睡覺,醒着的人不時出個門露個面,只看好容娘子那兒子也罷了。”

侍蘭老柴都輕輕點頭,侍菊就分派下來:“我、蘭子、小七還有柴叔,四個人正好四撥,依次排開,就是兩人白天兩人夜裡輪着換。哎呀!一個月不沾牀了,可累死我了!”

……

作者有話要說:暫時鼎足平衡。

這裡點一點樊清漪的三部曲。第一步得權,但緊接着被少筠忌憚;第二步引誘,但立即被少筠削權;第三部試探,被少箬終結。這中間,她引誘了蔡波、少原,聯絡了何文淵,應該算是處心積慮。

早前有人說少筠少箬太過小看此女,其實不然,少筠一直對她頗爲忌憚,但是沒料到此女心思不僅多而且絕——現實生活,真要遇到這樣的人,只能說一句自己倒黴……

海上這段經歷,重要也不重要,他會產生兩個結果,關係着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