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醒一下,大結局下因爲系統分段限制,無論怎麼合併段落,始終發不上來,編輯一個不在,沒辦法,我將大結局終的開頭幾千字移到了大結局三,請已經訂閱過大結局三的親等會等審覈過了,回頭再重新看一遍,不然情節會不連貫,放心,不會再重複收費,這幾千字算附贈的。另外,因爲字數限制,大結局分成四部分,大結局上、中改成大結局一、二。不要忘記訂閱大結局三,不然也會不連貫。沒辦法,系統太坑爹,每次發大結局都各種問題,折騰我一下午了……)
黑影移動得無比小心,不發出一絲聲音,人還沒下山崖,長長的褲管和袖管,已經悄無聲息地到了沼澤邊。
黑影停在山崖邊,將蒼白的臉藏在幽黑的山崖間,那雙滾滾蠕動的袖管,卻在不斷試探着向前……向前……
明城盯住景橫波的眼光,充滿憎惡和執拗。
主人已經走了,她卻偷偷留了下來,她不明白主人爲什麼要在景橫波最脆弱的時刻放棄對她的攻擊,但她知道自己絕對不肯錯過。
袖管謹慎地在離景橫波半丈之外停住,卻有一縷細細的綠毛,飄出了袖管,仿若有生命一般,向景橫波的方向生長蔓延。
看上去像一隻探出長腿的蜘蛛,或者正在生黴菌的孢子。
綠絲已經蔓延至景橫波袍子下。
明城眼裡露出得色。
不需要動手,只需要輕輕一抖,這綠絲沾附在景橫波衣服上,再落在她肌膚上,就會令她肌膚潰爛,毒入肺腑。
馬上那綠絲就要觸及景橫波袍子,她舒一口長氣,身子開始向上攀援。
攀援的時候她下意識看了一眼景橫波所在的地方,然後渾身汗毛猛地一炸。
剛纔還跪坐於地,臉埋在泥土裡,不聞不問的景橫波,不見了!
明城立即知道不好,瘋了一樣向上躥。
然後她就覺得頭皮一痛,整個人被拎了起來。
她腦中嗡地一聲,還在緊張思考是慘叫還是求饒,眼前一暈,身子已經騰空而起,下一瞬落在了沼澤邊。
閃閃發光玻璃似的沼澤就在腳底。
明城的眼睛死命向下翻着,恐懼讓她咽喉發啞,好半天嘶喊出一句,“別殺我!”
話音未落,景橫波手往下一放。
尖叫聲裡明城啪一下落入沼澤,她的慘叫聲幾乎可以把崖震塌,“啊啊啊啊救命!”
還沒喊完,剛剛感覺到四面八方的重力,嘩啦一聲,她的身子又被提起,明城張大嘴,心中的歡喜還沒升起,就聽見景橫波自言自語地道:“這沼澤真重,下一次也許就提不起來了。”
“別,別。”明城魂飛魄散,急忙道,“大波……啊不陛下,別這樣,有話好好說,你……你想知道什麼,我都說!”
“他是誰。”景橫波聲音比這沼澤還冷。
明城絕望地翻翻眼睛,半天吶吶地道:“我不知道……”感覺到身子往下沉了沉,急聲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一直蒙着臉,穿着斗篷,而且他的屬下也都穿着斗篷,根本無法分辨!”
“你的身體,是他改造的?”
“是,他很擅長這些,我們五人,都是他救下後,根據體能改造的。”
“你們這樣噁心的東西,他一共有多少人?”
“沒有完全見過,但想來應該不多,因爲這種實驗非常痛苦殘忍,對人體的要求也高,失敗率非常高,我們五人因爲有底子,成功了,但更多人失敗了。先前那邊崖上,忽然閃強光令你短暫失明的,就是另外一個成功的例子,他練的是眼睛,曾經在黑暗的山腹裡,開了一個小洞,服下藥物之後,沒日沒夜不能睡覺,對着太陽看……總之後來他的眼睛根本不能接觸,我們看一眼都會流眼淚。而且你看着他眼睛亮到逼人,其實他已經瞎了。”
“當初帝歌逼宮雪夜,你是怎麼忽然得到那麼多信息,來揭發我的?之前你根本沒機會接觸那些。”
明城怔了怔,似是沒想到景橫波思維這麼跳躍,愣了好一會才道:“我……我本來就記得啊……”
然後她瞬間往下又沉了沉。
她只得慘叫,低聲咕噥了幾句,景橫波湊過去聽了聽,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我打進帝歌,關你入大牢,也是他救你的?”
“我不能確定是不是一個人……”明城囁嚅着道。
景橫波又換了話題,“你到底什麼身份?和宮胤當初恩怨是怎麼回事?”
明城忽然不說話了,景橫波低頭看看,她臉上竟然露出了緬懷和怨毒交織的神情,這令她看起來越發的臉容扭曲,半似鬼半似人。
或者,從她命運發生變化的那一日開始,她已經不能完全算是人了。
“我是前國師的女兒。”好半晌明城才說話,聲音低低,似乎忽然回到了無憂的當年,“有次隨父親巡視鄉郡,無意中發現路邊一個傷勢發作的少年。”
景橫波默然,想着那時候大概宮胤剛下雪山,天門歷史上第一個單劍闖下山的人,必然受了不輕的傷害。
“他看起來很蒼白,卻一點也不狼狽,靠在一棵筆直的樺樹上,人比樹還筆直,膝下的落葉一層金黃,我恍惚間似看見他周身有光。”
明城的聲音,聽來如夢囈,她眼睛裡似也有光,那種在美麗過往裡,終於活過來的光。
“我像着了魔一般,從馬車裡走下來,將手伸給他,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以前我絕不會輕易對車下的人看一眼,然而那一刻我只看見他烏黑的眸子,那眸子裡天地闊大,星月浮沉。”
很多年前,天之驕女,對泥濘中的少年伸出潔白的手掌。
很多年前,他微微擡頭看着她,並沒有如話本里說的那樣,接住她的手掌,挽住佳話一般的緣分,那一眼天高水長,只有命運纔看得見其間的跌宕和最後的收梢。
“我父親從前面馬車上下來,本來要呵斥我,看見他,忽然眼睛亮了亮,然後說,你可願跟着我?那少年默不作聲從地上起來,從我身邊走了過去。我看着他背影,一點都沒有生氣,只覺得天好亮,平日裡討厭的落葉泥濘,都顯得可愛。”
“他很出色,父親果然有眼光,漸漸對他委以很多重任,當時左右國師競爭激烈,他幫了父親很多忙,父親那時候中了左國師的暗算,身體漸漸不如從前,很多事便移交給了他。父親有點不放心,有讓我也跟着學,可我哪裡想的起來去學呢,我跟着他,只想每日多看他兩眼罷了。”
“再後來,父親權勢越發穩固,開始了對左國師的報復,雷霆萬鈞,不留餘地,然後,那噩夢般的一夜,就來了……”
明城住了嘴,眼底掠過早已被塵封的昔日的驚恐,那晚宮胤帶人出去查辦一樁重要人物失蹤的案子,不在府中,半夜的時候,忽然就走了水,那火勢彷彿一眨眼就席捲了整個國師府,火中還夾雜着毒氣,無數家丁護衛連聲音都發不出,扭曲掙扎在火中,她被貼身丫鬟推着倉皇逃跑,想不起來去看看父親,丫鬟忽然想起了後院一口有蓋的早已乾涸的舊井,被一堆雜物蓋着,早已無人記得也很難發現,便扶了她踉蹌去了那裡,井太小,只能躲一個人,丫鬟讓她進去,她進去了,卻在丫鬟轉身打算另尋藏身地時,一刀刺死了那孩子……
她將丫鬟換了自己衣裳,拖入井中,臉砸壞,故意留下一半蓋子沒蓋好,然後自己躲在那堆雜物裡。果然沒多久,蒙面的追兵來了,很容易找到了井,找到了穿着小姐服飾的丫鬟屍首,以爲是她,便拖走了扔進火中,也沒想起來再去搜尋旁邊的雜物堆。等人走掉後她從雜物堆裡爬出來,那時候整座府邸已經是死域,她從後院翻牆而出,當日逃出了帝歌。
不能不逃,那時候天下之大,無人可信,她不敢信宮胤,爲什麼那麼巧,他就不在府中?
後來天涯流浪,隱約聽了很多流言,暗指她一家,其實就是死於宮胤之手,而後來宮胤順利接任右國師,似乎也證實了這一點。
這段經歷不大光彩,她低頭含糊地道,“我家出事,全家被殺,我倉皇逃出帝歌,隱姓埋名在鄉間生活,整天提心吊膽,輾轉搬家,這樣過了好幾年,忽然有一天,宮胤出現在我面前……”
彷彿命運輪迴,畫面重複,這一回走下黃金馬車,將潔白手掌伸出的是宮胤,而粗衣布衫,跪坐在泥濘中採野菜的,換成了她自己。
她至今記得那日也是秋日,頭頂藍天被高樹上金黃的樹葉切割得斑斕,面前的人光芒太盛,以至於她不得不淚水連連眯上眼睛,聽見聲音彷彿從光團中發出,來自天上,“陛下,我來接你。”
陛下。
如當年一般,一句話改變命運。
“……他帶了很多人來,說命盤所指,我是轉世女王,要接我回帝歌。我無法抗拒他……”
她也不想抗拒,她受夠了鄉間苦寒的生活,食不果腹,衣不保暖,爲了避免流浪漢的騷擾,整天在臉上抹髒臭的泥,她不知道他是怎樣找到她的,卻知道這是她唯一一個回到從前富貴的機會,她對自己說,回去,回去才能報仇,可她內心裡到底想不想報仇,天知道。
她垂下頭,低聲道:“後來,後來我就做了女王,再後來,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景橫波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下毒的,我也不知道那毒是誰給你的。現在我手很累。”
“我說,我說。”明城急忙道,“我做了女王,一開始是想報仇的,但是後來和他相處多了,又覺得兇手應該不是他,如果是他,他該斬草除根纔是,何必千辛萬苦找到我還讓我做女王。但後來,我漸漸又不滿女王所受到的限制,在大祭司的攛掇下,我開始想要攫取權力……”
“桑侗?”景橫波眯起眼睛,這個名字她都快忘記了。
“是的。大祭司和我同爲女人,有段時間很是交好。她給我看了很多所謂證據,證實我父親是宮胤所殺,她和我說,如果我和她合作,掀翻國師制度,建立神權王權並治的國家,我的日子會比現在好很多倍……她給了我一瓶毒,金黃色,香料一般,抹在我自己身上沒有毒,然後點起一種特製的香,這香也沒有毒,但是兩者混合,會產生毒煙,這毒煙一時半刻也不會有任何異常,需要最起碼三次的滲透,前兩次是引子,最後一次纔是母毒。更妙的是,據說那毒是針對宮胤體質特製的,毒只對他有用。那段時間,朝中要求修改律法,允許男帝繼位的呼聲很高,我就順水推舟,表示要和他商議此事,他從不單獨見我,帶了親信來,但是那又有什麼用?整座大殿都微微瀰漫那樣的香氣,一羣人在香氣中議事,所有人都沒有異常,而我向來柔順,誰能想得到我會下毒?”
景橫波冷笑一聲。
明城聽見她的冷笑,打了個寒戰,急忙將剛纔語氣裡一絲控制不住的得意,給收斂了,低頭道:“爲了取信於宮胤,桑侗教我,放出風聲,就說女王即將嫁給國師。朝中那些人對此也樂見其成,他們擔心交出帝位後我會不甘心,引發新的動盪,如果國師娶女王再登位,那自然能平穩過渡。他對此一言不發,我心中還頗有幾分歡喜,想着如果他真娶我做皇后,似乎這仇不報也罷,但是很快新流言就出來了,竟然說我和人通姦!這叫我如何忍得!”
景橫波詫異地看她一眼,她語氣中的憤怒怨毒聽得出,明城這人景橫波知道,自戀驕矜,那時候那個身份,和人通姦根本不可能,但以宮胤的性子,也絕對不可能爲了擺脫不想要的婚姻,就隨意污衊一個女子的清白,這裡面還是有人作祟,而且這種流言的風格一看就是女人心性,十有八九是桑侗吧?
桑侗怕明城動搖,影響她的大計,所以挑撥她和宮胤之間的矛盾,但桑侗這麼賣力,真的只是爲了獲得那一半治國大權嗎?她當時已經是大祭司,權力不小,何須冒這麼大的險?
“後來的事,就是那樣了。桑侗勾結了黃金部發生叛亂,我在宮中呼應,對宮胤下手。但其實下手的也不是我,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後頭就和逼宮那夜說得那樣,他重傷,我失蹤,醒來後忘記了很多事,被改換了身份,直到最後……遇見了你。”
景橫波默然,想着這是冥冥註定的命運,還是天意安排?
“你如何知道女皇地宮的?”
“也是桑侗告訴我的,我不是真正的轉世女王,哪裡能知道那地宮的情形。”
“她爲什麼會知道?”
“她不會告訴我,桑侗這個人很神秘,我總覺得她擁有一些她自己本不該擁有的助力,據說她原本不該是桑家繼承祭司大位的人,還有說她未婚先孕本該被家族處死,但莫名其妙的,她不僅沒死,還掌握了桑家的大權。”
“皇圖絹書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是桑侗告訴我,地宮裡有皇圖絹書的。當然,她說誰也拿不到。我沒想到你拿到了。”
“她有沒有告訴你怎麼看這絹書?”
“有說過。”
景橫波從懷中取出皇圖絹書,遞給明城,“最後部分,告訴我什麼意思,別撒謊,撒謊我就生氣,生氣我就手軟。”
明城希冀地看着她,“我幫你看了,你不殺我?”
“嗯。”景橫波漠然地道,“我不會親手殺你。”
明城放心地低下頭,翻到最後一頁,那裡只有幾個古怪符號,景橫波之前一直看不懂。
“是早先的大荒秘文啊,以前貴族子弟都學的,我小時候學過。”明城艱難地讀,“……男帝不祥,拱手大荒;女帝天降,諸族不存……”
她只讀了這四句,便忍不住一嘆,唏噓道:“在這之後就沒了,還真是對你們不利……”言下遺憾深深。
景橫波冷笑一聲。
宮胤接位不祥,自己做女王也不祥,都是亡大荒的種。自己兩人之後,連預言都沒了,豈不是預示大荒要滅亡在自己兩人手中?這四句傳出去,只怕當日帝歌那些人拼死也要將自己給殺了,也就沒有後來的事了。
命運安排,只有自己能拿到這絹書,那就說明,大荒未來,只能按預言走。
有沒有這預言,大荒都必須按自己的意志走。
那要這玩意何用?
她接過皇圖絹書,無視明城戀戀不捨鬼火閃動的目光,手一鬆。
“啪。”一聲,無數野心家默默好奇探索渴盼得到的傳奇之書,落入沼澤。
瞬間沉沒。
明城發出一聲不可自控的,惋惜的吧嗒之聲。
忽然她聽見景橫波幽幽的聲音,“那毒,真的沒有解藥?”
明城還在惋惜地盯着那一點明黃的影子,下意識答:“真的沒有,或者死去的桑侗纔有……”
她戛然而止,驚覺自己失言。
“那你就下地獄,幫我找桑侗要解藥吧。”頭頂景橫波冷冷答。
“不要——”
“啪。”
明城看見自己的腳落入了沼澤,幾乎瞬間,大片沉重的淤泥如同遇見獵物般興奮擁來,啪啪啪一陣爆響,鮮血和白骨同時炸開,銀亮的沼澤鍍上一片粉色。
慘嚎聲響徹山谷,難爲明城求生意識強大,在這種時刻還能掙扎着趴在沼澤上,連滾帶爬地試圖向岸邊爬,每爬一寸都留下斑斑血跡和碎肉白骨,難爲她居然一直向前……向前……哪怕每爬一寸身體就消失一部分不見,可是在長達一刻鐘的掙扎之後,她終於到了岸邊,觸及了岸邊乾燥的泥土,一顆小石頭滾到她手邊,她緊緊握住,如同當年登基,緊緊握住權杖上冰冷的寶石一般,她還想再努力一把,把自己挪上岸去,斗篷人無所不能,一定能幫自己把消失的半邊身體再補上,但身體變得如此之輕,輕得她不敢回頭看,或者她也沒有了力氣再回頭看,銀色的淤泥漸漸涌上來,她抓緊那塊小石頭,彷彿那就是她的救贖,石頭如此冰涼,似那年那人伸出的手,她最終沒敢去接,或許這就是命運要告訴她的結局——不是你的,強求便是罪孽。
天色似乎暗到沒有盡頭,這是永夜,沒有微光,她將臉貼在石頭上,睫毛淺淺地垂下來,這一生癡嗔愛怨,到此刻才知道都是虛妄。
都是虛妄。
……
景橫波沒有回頭。
她從不願親自審判一個人的命運,可這天地人心,如此之惡,不以極端手段懲罰,她過不了心的那一關。
她在山腳下的樹林裡奔跑,彷彿前方就能看見明亮的光,彷彿只要再跑一步,就能看見那個人,如明城描述地一般,在她的絕境中,從一團光明裡走出來,伸出手給她,說一聲,陛下,我來接你。
天始終沒亮,光未從天地生,她一直狂奔到精疲力盡,最終在道路的盡頭轟然倒地,她攤開四肢在冰冷的地上喘氣,模糊的視線裡,看見漫天的星子星光如劍,毫不容情地向她壓下來。
……
沒有人知道景橫波如何度過了那一晚。
耶律祁等人再見她,已經是半個月之後。
景橫波飛鴿傳書,直接回到了蒙國邊境,橫戟三千軍待命之處,然後命令所有人在那裡匯合。
只是時隔半個月,雙方再見,都覺恍如隔世,變化巨大。孟破天的屍首已經由她的父親接了回去入葬,玳瑁規矩,未嫁女不能葬在外鄉,必須魂歸故土,否則永爲遊魂,裴樞一直誰也不理,遊魂一樣獨往獨來,耶律祁半個月瘦了很多,他身後的車廂裡,躺着不知道該算死還是活的耶律詢如。
耶律詢如剩下的那一口氣,讓所有人都不忍心放棄她的生命,耶律曇重傷未愈,一直跟着,紫微離開了,說要去找合適的藥,耶律祁除了實在不方便的事情,其餘姐姐事務都親自打理,短短半月熬瘦一圈。
而這些形銷骨立的人,看見同樣形銷骨立的景橫波時,也禁不住深深震驚。
景橫波並沒有提及宮胤的死,她內心裡從來不認爲他會這樣結束,那個人,像是所有知道自己結局的動物一般,留下一點最後的預兆,然後選擇在世人面前消失。
她記得他最後說的幾句話,他要她記住,還有很多要做的事。當時聽來是尋常,此刻卻明白,他留下了未解的恩怨給她,就是要她在沒有他的日子裡,長久地、努力地活。
然而他沒有留下回歸的諾言。
是不願再騙,還是無法給予,她不能向他、向天要答案,這大荒土地印滿她尋找他的足跡,然而她總是一次又一次失去他。
所有人在她眸中看見了某些結局,所有人緘默不語,等待着她的下一個決定。
或者,是再將大荒遊一遍。
景橫波也在沉默,她停留在蒙國邊境,似乎也在等待着什麼。
有一日蒙虎帶着他的新夫人到了邊境,當日喜宴事件中,唯一幸運的就算這位新娘子,竟然逃脫了許平然的魔手,呆在牀下安然無恙,牀塌時她被擠入死角,也沒受傷害,據她說當日曾有人在許平然運功時潛入牀下,換走了她的新娘喜服,後來又衝了出去,她看見那個渾身似乎沒有骨頭的僞新娘,在宮胤和許平然對掌之後,又偷襲了宮胤一掌。
景橫波到此時才知道那夜洞房裡的完整始末,知道宮胤和許平然對掌之後的最虛弱狀態,被人乘虛而入,他當時的離開,想必已經是迫不得已。
她想起那晚,長廊之上的風雪之陣,當時從身後刺殺向裴樞的那一劍,很明顯不是雪山弟子所爲,她記得那劍的光影,是黑的。
有人將許平然引到洞房,再引她們去洞房,導致雙方死拼,而他漁翁得利。
但斗篷人,到底從中得了什麼利?
沒幾天,蒙虎又駕駛着馬車來了,這回車上走下的,是舊人。
紫蕊在初冬瑟瑟風中微笑,看見景橫波的那一霎,笑意轉爲淚光。
景橫波卻敏感地發現,這妮子肌膚豐潤,容光煥發,連淚水都顯得充盈飽滿,顯然是有喜事。
果然是喜事,當晚,紫蕊在給她打水洗漱時,悄悄給了她一封信。
景橫波打開看時,卻是一封求娶書,沉鐵大王鐵星澤,求娶紫蕊的婚書。
景橫波拈着那言辭誠懇的婚書不語,燭光顫顫地在她臉上縱橫,交織出淡淡陰影。
紫蕊沒有感覺到應有的喜悅,有點詫異地瞧着女王,她忍着羞澀把婚書掏出來,其實也有幾分想要讓女王歡喜一刻的意思,可現在瞧着,女王似乎並沒有什麼喜意。
或許,失去國師的悲哀太深刻了吧,任何喜事都難以沖淡那樣的沉重。她心中輕輕唏噓。
半晌之後,景橫波輕輕將信疊起,硬挺的紙張在指間簌簌作響,她的聲音也很輕,“紫蕊,你真的願意嫁嗎?”
紫蕊羞澀地低下頭。願意,如何不願意?她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
那靜庭紅楓下微笑溫和的男子,是這世間一切內心彷徨少女的心的皈依。
“你以前久居深宮,見識的男子太少,”景橫波還在慢慢折着信紙,慢慢地道,“或許我不該一直把你留在玳瑁,你走出去,見到更多的人和事,或許……”
紫蕊霍然擡起頭,“不,女王!不是這樣的!這些年我在玳瑁獨當一面,也沒少見識人和事,但……但誰也不及他!”
她嚷完,終於發現自己衝動,滿面飛霞地低下頭去,吶吶着請罪。
她垂着頭,便無法看見景橫波複雜的眼神,好半晌,才聽見景橫波問:“玳瑁江湖現在還安分嗎?”
轉移話題讓紫蕊鬆了口氣,急忙答:“現在很安分,再也沒有試圖越界。”
“還是以前的勢力對比嗎?”景橫波道,“十三太保那個組織,有沒有崛起?”
“沒有。”紫蕊道,“十三太保組織,真正算得上有才智的,只有那個二太保簡之卓,不過這人時常出外雲遊,對幫會裡的事務並不着緊,所以十三太保有心無力,目前相安無事。”
景橫波點點頭,凝視她半晌,道:“你真的想好了嗎?”
一抹紅暈慢慢抹上紫蕊面頰,然而她沒有退縮,堅定地迎上景橫波的眸子,“望陛下成全。”
景橫波吸了一口氣,撫了撫她的發,道:“當年我從鳳來棲帶出三個人,後來翠姐死了,靜筠殺的,前陣子靜筠也死了,我殺的,只剩下擁雪,還小。之後便是你,紫蕊,記住,要有勇氣好好地活,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拋棄你的。”
“陛下,”紫蕊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您放心,就算我嫁人了,也永遠是您的忠心部屬,永遠不會背叛您。”
景橫波拍拍她的手,“記住保護好自己就行。”她轉頭看外頭漸漸沉暗的天色,“既然如此,那就明天啓程,將你送到沉鐵完婚之後,我再回帝歌。”
……
進入沉鐵的時候,冬天的第一場雪剛剛降落。
但蕭瑟的雪意沒有掩住這個城池的喜氣,目光所及的地方,道路整潔,泥濘盡掃,樹木修剪,垂掛花紅。百姓們衣着整齊乾淨,來來往往洋溢笑意,互相打招呼着要去領米糧豬肉,大王即將大婚,城中五十歲以上老人都可去官府領取米十升,豬肉一刀,以作同喜。
女王鑾駕進入都城的時候,鐵星澤率領百官,親自出城迎接,城中萬人空巷,夾道相迎,這是景橫波巡視大荒以來,受到歡迎最烈的一處部族,畢竟當初景橫波提兵替沉鐵解圍,扶立沉鐵大王鐵星澤,和沉鐵王室交情莫逆,她終結誰,也不會終結到沉鐵頭上。
立在道旁的鐵星澤笑容溫煦而親切,一如當年,景橫波凝視着他,想起當年初見,春風裡那人讓人沉醉的眼,想起靜庭紅楓下三人對酒,想起“剎那”照相館裡那張照片,忽然有些恍惚。
人生剎那,回首百年。
偶一回首,看見後面馬車裡,紫蕊悄然撩起車簾,目光流轉,都在鐵星澤身上,她心中暗暗一嘆。
鐵星澤倒沒有急着看他的新娘,先問候了景橫波,又問起了宮胤,景橫波只道宮胤隱居療傷,鐵星澤表示他這些日子很是蒐集了一些良藥,稍後託景橫波轉給宮胤,景橫波謝了,笑道:“你二人的交情真好。”
“好歹也算是總角之交。”鐵星澤笑意誠懇。
“還是你長情。”景橫波唏噓,“雖是總角之交,但其間也有多年不見,我記得你是成年後才作爲質子上帝歌的吧?換成別人未必記得童年時那些情分呢,保不準長什麼樣兒都不記得了。”
“那倒是,童年和青年,變化總是很大的,好在心性沒那麼容易變。能和國師一輩子摯交,是我的榮幸。”
景橫波笑一笑,道:“遇見你這樣的朋友,也是我們的幸運。”
當晚沉鐵宮中大宴,宴席之上,女王和沉鐵大王親自議定了婚禮將在三日後舉行,之前的準備工作已經基本完備,在女王的堅持下,紫蕊不會立即住入王宮,將隨景橫波在專門接待貴賓的萬國館居住,隨後在萬國館出嫁。
景橫波在席上吃得很少,其餘人也不過隨意用用,只有裴樞在席上喝得爛醉,景橫波只好提前離席,帶着所有人回了萬國館。
一路上裴樞酒醉得厲害,不住扒着馬車嘔吐,吐到後來竟吐出血來。
景橫波一聲長嘆,和耶律祁道:“知道他心氣鬱結,也便讓他喝了,喝了卻又不能好好顧及身體,一個個都想折騰死自己麼?”
耶律祁給裴樞渡着氣,淡淡道:“總要他自己想通才好。”
“你呢,”景橫波看着他瘦了許多的背影,心中一酸,壓抑已久的情緒險些潰堤,聲音不由自主哽咽了,“耶律,告訴我,如何能走出來。”
“我們都沒有走出來啊,橫波。”耶律祁的聲音似一場壓抑的夢,在昏暗的車廂內遊移,“像一場噩夢,忽然,一直在的,走了;牛皮糖一樣的,沒了;最鮮活的,躺了。變化發生在一瞬間,像噩運忽然罩住了所有人。甚至每個人都沒有了力氣去支持對方,因爲自己快要倒下了。”他轉頭,看着景橫波的眼睛,眸光深而溫柔,“然後此時此刻,我才覺得,我們當中,最堅強的人,其實一直是你。”
景橫波茫然半晌,苦笑道:“那大概是我被他虐得次數太多了。”
耶律祁微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景橫波驚覺他的手心,不知何時也涼了。
“我在爲姐姐焦心,然後最近還在一直不停噩夢。”耶律祁沉沉望着屋外,“不知道爲什麼,所有的夢都是一個場景,都是許平然死的那一幕。她自己先震斷了心脈,她躺在冰冷的屋瓦上,她死死盯着我,眼底卻沒有仇恨,只有悲哀,那麼濃那麼重的悲哀,我總在這樣的眼神中醒來,覺得悲哀縈繞不去,而冷汗滿身。”
景橫波從沒聽他說到這個,一時怔住,想到耶律祁不是個外向的性子,會說出這話,想必這樣的心理壓力很沉重了。
可是許平然是他的仇人,她不認爲他殺她會有什麼心理負擔。
或許,是最近大家壓力都太大了吧。
身側裴樞撕心裂肺的嘔吐聲又響了起來,吐也罷了,還砰一下跳下車去,這人醉歸醉,卻依舊跑得很快,迎着風向前奔跑,一邊跑一邊撕開衣襟,對着空曠的黑暗大叫:“來吧!來吧!來一刀!”
午夜的雪又薄薄涼涼地落下來,他的臉和胸膛卻泛起赤紅,那是在心頭灼燒不盡的火,那火是無盡的內疚和自責,毒一般噬咬,無窮無盡,冷雪不覆。
七殺追了上去,將他硬拖回來,拖回驛館,按捺在牀上,景橫波看這模樣,也不能放心,無奈之下,親自下廚,讓擁雪教她燒了一碗醒酒湯,端去給裴樞。
她和裴樞在那晚之後,沒有過直接交流,她避着裴樞,裴樞也避着她,兩人之間隔着孟破天的死,她自己還有無法排解的巨大痛苦,根本無心再去寬解他人。她等待着他慢慢想通,然而此刻忽然又覺得自己的置之不理,過於自私。
有些話總要說開,有些事總要面對,裴樞那樣性情激烈的人,如果不能發泄,遲早會毀了自己。
她去燒湯之前,再三囑咐紫蕊早些休息,不要再出門,隨即和擁雪去了廚房。
醒酒湯燒好,她親自端了去裴樞住處,還沒敲開門,忽然聽見後頭擁雪有些凌亂的腳步聲,“陛下,不好了,紫蕊不見了!”
景橫波手一顫,“啪嚓”一聲,湯碗碎裂在地上。
……
趁夜策騎再入城。
當夜,沉鐵王城靠近王宮的百姓,都聽見了急如驟雨的馬蹄聲。
他們很驚訝,這夜半時分,誰還敢策馬當街,還是往王宮方向。百姓們透過門板縫隙,看見着黑底紅邊軟甲的橫戟軍精衛,風一般飆過,在隊伍的最前方,隱約有女王的旗幟招展。
百姓們更驚訝了,半夜點齊護衛,招搖過市,等同於挑釁,女王和大王如此交情,這是怎麼了?
景橫波帶齊了所有護衛,同時傳令城外駐紮的護軍入城,她甚至迎着大家詫異的目光,下令城外橫戟軍再派出傳令兵,調動附近玉照龍騎。
這下連裴樞都酒醒了一半,怔怔地問:“玉照龍騎什麼時候到了沉鐵附近?”
景橫波手腕繞着繮繩,目注黑暗,聲音幽渺,“在你頹廢酒醉的時刻。”
裴樞轉頭盯着她,滿是血絲的眼眸看來有些駭人,景橫波轉回頭,並不避讓,她看起來是在笑,笑意裡卻微帶譏誚,裴樞忽然有點不敢接觸這目光,有點難堪地轉過頭去。
“我也很想喝酒,想大醉一場,想拋開一切,想狂奔到世界盡頭,把這見鬼的人,見鬼的老天都大罵一頓。然後尋個沒人知道的地方,等自己老去爛成白骨。”景橫波策馬不停,在他身後聲音清晰,“因爲我也很痛苦,當我親眼看着他落入琉璃沼澤,當我親眼看見我安排的後路卻成爲了他的死路,當我親眼面對信任的人再次當面背叛,當我終於明白我的粗心大意,終於明白這一次他的離開或許就是永遠,明白我最想對他說的那句話也許他永遠都不能知道的時候,裴樞,我的痛苦,不會比你少。”
不僅裴樞霍然轉頭,連周圍耶律祁和七殺等人也都忽然勒了馬。
當日發生的事,景橫波一直沒和任何人說,但宮胤再次失蹤,天棄沒回來,誰都知道發生了變故,只是不忍問不敢問,然而今夜終於聽見她親口說起,忽然便覺得心驚。
景橫波馬速很快,卻依舊不停地說下去。
“切膚之痛確實只有自己知道,但要不要將這疼痛再加倍或者強加於別人,卻是自己的選擇。我曾是軟弱放縱的人,然而這幾年,和他的分分合合,教會了我習慣人間的變故和痛苦,我沒有買醉的時間,因爲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還有重要的朋友需要我的保護,我還有存在的意義,就爲了這意義,我願意咬牙存在。”她轉頭,一鞭子抽在裴樞馬上,“失去和內疚的人,不是你一個。裴樞,別讓我忘記在天灰谷死亡絕境之中,都不曾沉淪,帶領所有兄弟掙扎求生的那個人。”
裴樞的馬發出一聲長嘶,不滿這忽如其來的挑釁,裴樞雙臂勒緊,手背上青筋炸起。
景橫波已經不再說什麼,從馬上閃身向前,前方就是王宮了。
幽淡月色裡她背影筆直,衆人凝望着她依舊纖細的背影,眼神裡浮出疼痛和欣慰之色。
真正強大的女王已經長成,她不再放縱恣肆,知道何時收斂羽翅,然而在風刀霜劍之前,她冷靜展開的羽翼,已經足可遮蔽天下。
伊柒悄悄地勒了馬,脣角逸出一抹微笑,轉頭對師兄弟們道:“咱們的小師妹不用保護啦,咱們是不是也該繼續咱們的修煉,重新建個崑崙玩玩?”
“啊呸!”六個逗比齊齊呸他,“是咱們的小師妹,你比她小!”
……
王宮的宮門,自然是緊閉的,宮城之上,守城的御林軍很客氣地對下頭喊話,“回稟陛下,宮門入夜,非緊急軍情不得開啓,微臣等職責所在,還請陛下寬宥。”
話說得客氣,那城門之上一字排開黑壓壓的人頭,卻說明了裡頭對於女王忽然到來的陣勢,似乎也不是全無警惕。
“雖不是緊急軍情,”景橫波淡淡道,“再耽擱下去,只怕就真要成緊急軍情了。”
城上衆人齊齊色變。一人厲聲道:“陛下和大王交情莫逆,大王對陛下恭敬有加,馬上您麾下女官就要成爲我沉鐵王后,如此情義,何以讓陛下忽然夜半揮師而來,迫於宮門?難道陛下是要以此和我沉鐵開戰嗎?”
“朕沒有時間聽解釋,聽扯皮,”景橫波仰起臉,月色下桃花媚的眼眸,此刻煞氣濃烈,“朕以十聲爲號。三聲之後,廣場外的橫戟軍會進入廣場;六聲之後,城門外的橫戟軍會開始攻城;十聲之後,已經進入你沉鐵邊境的玉照龍騎,會頂盔貫甲,揀最近的城池開始攻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直到進入你王城!”
霎時城上城下皆靜,別說城上沉鐵御林軍震驚,連城下景橫波自己的人都失聲,不明所以地看着景橫波——女王瘋了?不就是紫蕊女官失蹤?十有八九小情人長久不見,偷偷進宮私會而已,以女王平時性子,一笑了之,回頭悄悄接出來也就罷了。怎麼今夜又是大肆追索,又是直逼王城,如今連大軍壓境的威脅都說了出來,完全一副不講理不通融的架勢,何至於如此?這麼一鬧,紫蕊顏面何存?後頭的婚事還要不要辦了?
景橫波卻不理會,只仰頭凝視宮門上沉鐵深黑的王旗,眼眸也如那旗一般黝黑,毫不猶豫開始數數,“一……”
宮城之上有狂奔的腳步聲離去。
四面靜得毫無聲息。
“二……”
宮城之上軍士開始列隊,隱約響起機簧拉起的聲音,景橫波身後護衛臉色沉肅,裴樞酒已經醒了,並沒有多問,直接指揮軍士也開始列陣。
“三……”
女王微有些慵懶沙啞的聲音,此刻聽來卻如戰鼓初擂,令這夜的心跳都開始劇烈,因爲隨着那微微拖長的尾音,已經有大批後備橫戟軍士兵,涌入了廣場。
宮城之上明顯騷動起來。
“四……”
雜沓的腳步聲伴隨着各種武器拉開摩擦的聲響,迴盪在城上城下。
橫弓將挽,拔劍難回。
忽然一陣劇烈的跑馬聲,蓋過了這些驚心的喧囂,那聲音如此激烈清晰,自宮城內傳出,所有人都忍不住擡起頭,知道是戰是和,只在此刻。
內侍尖銳而怪異的嗓子,穿透這夜,刺入每個人耳中。
“開宮城,大王迎女王鑾駕!”
所有人長舒一口氣,畢竟,一場莫名其妙的戰爭,是誰也不願看見的事。
景橫波仰起臉,夜空裡,有絮絮的雪花飄下來。
這樣的雪讓她心中掠過一抹陰影,當年,帝歌,那幾乎改變所有人命運的一夜,也是飄着這樣的雪……
雪落在臉上冰涼,打開的宮門後,站立着的沉鐵士兵,臉色也冰涼,充滿敵意。
橫戟軍很有些尷尬,他們曾和沉鐵士兵並肩作戰,沒想到今日忽然就劍拔弩張。
景橫波並不理會別人的臉色,毫不客氣將所有護衛都帶進了宮城,沉鐵御林軍看看那內侍沒有說什麼,便也沒有攔。
景橫波直接問那跑得滿頭大汗的迎接的內侍,“紫蕊在哪裡?”
“在大王寢殿。”內侍倒很合作,衝着她點頭哈腰,“奴婢帶您去。”
“不必了,朕自己認得路。”景橫波來過沉鐵王宮,當然知道鐵星澤的寢殿在哪裡,她對耶律祁等人做了個手勢,示意自己先走一步。
抵達鐵星澤寢殿不過是一霎的事,那宮殿在夜色中暗影沉沉,只點着稀落幾點燈火,景橫波看着擠在廊下取暖的宮女內侍們,心中那抹陰影更濃幾分。
沒有驚動宮女,她直接穿門而入,衣袖一動,匕首已經握在手中。
大殿昏暗,屏風後一點明燭搖曳,那牡丹花鳥之後隱約陰影,似乎人在屏風後喁喁細語。
空氣中飄蕩着淡淡的氣味,熟悉到令人驚心。
景橫波掌心忽然就出了汗,匕首險些滑脫。
下一瞬她已經在屏風背後,燈光映照,她在出現的一霎擡臂舉手,一個狠狠揚手紮下武器的姿勢,然而瞬間,匕首“噹啷”一聲落地,她的聲音忽然尖利乾澀,“紫蕊!”
屏風後是紫蕊,屏風後沒有回答。
屏風後只有濃膩的鮮血,在金磚地面上緩慢流淌,將屏風紅木底座染紅,那國色牡丹的鮮翠的底葉,被洇染成一片古怪的深褐色,花色便顯得暗淡而詭異。
紫蕊就蜷縮在那屏風下,身子縮成了很小的一團,淺紫色衣裙一片深紫,腹部中間露出一截刀柄,纏着金絲,鑲着寶石,一看就是宮廷御用。
聽見聲音,她慢慢擡起頭來,看見景橫波那一霎,露一抹慘淡而歉然的笑意。
“陛下……陛下……”她輕輕道,“對不起……對不起……”
景橫波環顧四周,沒有看見任何人,她咬咬牙,上前撫了撫紫蕊的傷口,只一摸,心便重重沉了下去,臉上卻綻出微微的笑來,輕聲道:“別說話,省着點力氣,我讓人救你……”一邊對外大叫,“司思!司思!”
她揚着聲,心中卻一片冰冷,死亡再次貼着她身邊人躡足而來,如此頻繁而冷酷,她措手不及,然後發現自己一次次都無能爲力。
衣袖被冰涼的手牽住,紫蕊的聲音在她身後如這燭光微弱,“陛下……不用了……我知道哪裡是要害……我時間不多了,有話……有話和您說……”
景橫波正在悄悄擦眼淚的手指停住,霍然轉身,“什麼?你是……”
紫蕊是自殺?
她爲什麼要自殺?
景橫波再看一眼空蕩蕩的大殿,心中若有所悟。她怔怔站在那裡,不知道胸中迴旋的浪潮,是痛苦還是憤恨,是不解還是無奈。只覺得那冰冷的潮,一波波要將她沒頂,直至窒息。
世上多少癡兒女,過不得情關。
“……原諒我……”紫蕊垂下眼睫,輕輕道,“我愛他……”
“你愛他,”景橫波在她身側失神地坐下來,輕輕道,“所以你輕易信他,所以你擅自入宮,所以你發現了他的問題後,選擇放他走,然後自殺。”
她古怪地笑一聲,很想說你真的算自殺嗎?在這種時候的自殺,在這種時候他明知你會自殺而離開,難道不是殺害嗎?
然而到了此刻,她忽然心如死灰,這些戳心的話不說也罷,插在自己心上的刀,何必再拔出來插人家心上。紫蕊便縱有私心,說到底,她還是被自己害了,當初如果自己能早點發現,當初如果自己不大力撮合,何至於有紫蕊今天?
她帶紫蕊前來,原是試探,原是驗證,原是想給對方最後一個機會,原是想萬一真是那樣,也讓紫蕊親眼看見交代,她做好了準備隨時帶紫蕊回去,誰知道她如此心癡,而他,如此狠毒。
“陛下……陛下……”紫蕊喘息着,摸索着她的手,景橫波輕輕伸過手去,給她握住,兩雙手都一樣冰冷,沾着血跡,她心中掠過一縷悲涼,想着越華美飽滿的人生,一旦落雪,越寂寞蒼涼,那些熱熱鬧鬧擁在她身側的人們,就這樣一個接一個離去,似雪泥上飛鴻的爪,留一抹痕跡,再被新雪冰冷地覆蓋。
“我對不起您……當年,靜筠背叛,翠姐死的時候,我暗暗發誓,這一生一世,絕不會背叛您,可如今……”紫蕊的淚落在景橫波手上,一滴,一滴。
此刻,只有淚是熱的。
“是啊,”景橫波牛頭不對馬嘴地道,“那一夜,也是飄着這樣的雪啊……”
紫蕊脣角綻一抹慘淡笑意,忠義和愛情不能兩全,當她忽然知道他的身份的時候,她只能選擇自戕,這依舊是一種背叛,她該留住他,等待女王的到來和制裁,而不是揮刀入胸,用自己的性命絆住女王追索的腳步。
至此刻她無顏面對,只能以死救贖。
“我的罪……只能下輩子再向您贖了……”紫蕊輕輕道,“現在我能賠罪的,只能是最後一個秘密……您還記得當年在玉照宮,您曾經爲我和國師爭執的事嗎?”
景橫波點點頭,她當然記得,那是她和宮胤第一次最爲激烈的衝突,當時宮胤似乎把紫蕊錯認成了她,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事後勃然大怒,要處死紫蕊,她強硬救下紫蕊後,紫蕊當即發誓除非死,絕不泄露半句,事後確實也一直守口如瓶。
如今,紫蕊死亡在即,終於打算說了嗎?
她卻已經沒有聽的心情了。
所謂秘密,知道又如何?從明城那裡已經知道了許多,皇圖絹書都被她毀了,而宮胤,也已經不在她身邊了。
便知道再多秘辛,也挽不回她所承受和所損失。
紫蕊似乎也在猶豫,這時候說這些,其實對於女王,已經不能算是安慰了。
然而最終她還是低聲道:“那天,右國師和我,說起明城女王。說起了前國師……他說,是他當初假借卜卦,接回明城女王,是爲了補償她,因爲,前國師的死,確實和他有關。”
景橫波微微意外,轉頭看她。
“因爲,當年左右國師之爭,到尾聲時,前左國師敗局已定,明城的父親在那個時候……發現自己的麾下,似乎更加聽右國師的話,害怕將來他功高震主,尾大不掉,便起了借勢剷除右國師的心,右國師發現之後,礙於明城父親對自己的恩情,不便下手,卻在前左國師臨死反撲的時候,帶領屬下避了開去,間接導致了前右國師的死……”
這段話聽來拗口,景橫波倒明白了,也就是明城的父親忌憚宮胤,想要狡兔死走狗烹,宮胤不想恩將仇報,也就順水推舟,令他死於政敵反撲之手。
只是他因此難免愧疚,便很花了心思,接回了明城,補償自己對她的傷害,也正是因爲這樣的內疚心理,他纔會着了善於僞裝的明城的道兒。
“右國師告訴我,他和明城當初的婚約,根本就是明城自己放的風,他之前就沒有想過娶明城,之後,更不可能……”
景橫波微微苦笑一聲,想着宮胤那時候那種性子,這句話也相當於表白了吧,難怪他後來發現認錯人之後,那麼雷霆大怒。
如果當時自己聽見這句,也會心花怒放吧?可惜,遲開的花兒,最終開在了雪和血裡,永不復當初豔美。
“國師還說,”紫蕊輕輕喘息,字字艱難,“說大荒局勢複雜,六國八部地方包圍帝歌的奇怪格局,本就是開國女皇的故意設置。因爲龍家的詛咒,皇位不能由她的子孫繼承,她便對後世繼承者沒有任何好意。所謂轉世,所謂傀儡,所謂十四部包圍中央,都是爲了限制大荒代代王權,好讓她的子孫,將來有機會從江湖之外,打回帝歌之中……而且傳說中的皇圖絹書,神秘地宮,都不過是開國女皇……用來轉移歷代掌權者注意力的障眼法。女皇地宮裡是空的,就放了一部……絹書,真正重要的東西,早已被女皇運出帝歌,其中就有當初她集合天下能人異士,蒐集的各種秘法孤本,關於如何改良人的體質,如何打造兇猛絕倫武力超強的怪物和工具,如何激發人體的潛能等種種異術……國師當時說,歷代女王被這所謂皇圖絹書,女王地宮秘密吸引,爲此葬送性命的,比比皆是,讓你如果聽見類似的謠言,不要輕信,記得要保護好自己……”
“他……”景橫波抿抿嘴,聽見自己聲音空空的,“有沒有說女皇的地宮秘本,究竟流往何處?”
“沒有……國師只是說,他追查多年,已有端倪,如果沒猜錯的話,這一代的女皇后代,就會有所動作,所以您……您一定要小心……小心桑侗……”
“桑侗?”景橫波詫異地重複一句,實在沒想到,怎麼事情又和桑侗扯上關係了。
紫蕊沒有回答,只輕輕抓住了她的手指,道:“陛下,天好黑……夜好冷……你要……你要多穿些……”
景橫波握緊了她冰涼的手指,轉頭看見屏風後榻上,一件霞帔熠熠生輝,似彩霞般耀亮全殿,那該是鐵星澤爲紫蕊準備的衣裳,或許,她今夜就是來試這沉鐵王后大禮服的。
攜歡喜而來,碎夢魂永歸。
她略微猶豫,終究伸手取過,披在了紫蕊身上。
紫蕊蒼白的手指,立即抓住了霞帔的邊緣,她抓得如此用力,近乎痙攣,霞帔上金線紅寶繡成的鳳凰扭曲似折翼,一點猩紅的血跡,落在那鳳凰以黑曜石鑲嵌的眸上,如一滴淚,一閃不見。
“紫蕊,咱不嫁了,這就回去,”景橫波攬着她,輕輕道,“傻女子,這些臭男人,無情無義,哪一個值得咱們用命去護?咱回去,讀書,繡花,玩遍天下,穿盡這世上最好的時裝,等到遇見真正的好男人,我親自給你設計最美麗最華貴的婚紗,保證你是這世上最美的新娘,前提是這回這男人,你給我時間,讓我擦亮眼睛,好好給你找,好好給你把關,咱不急,不急,還有大把的好年華……”
風旋得急,攜了漫天的雪花,捲入殿中,將燭火撲滅。
殿內幽幽的暗下來,隱約血色如紅色地毯幽幽閃光,在那一片暗紅的色澤裡,有相擁的女子,一個輕輕細語直視前方,一個淡淡微笑,垂下眼眸。
天地在這一刻悲風呼號,窗外的雪落在眉尖,大荒歷三七三年的冬,在這一刻,無聲到來。
……
雪路從視野這頭,蔓延到視野那頭,其實沒有盡頭。
因爲盡頭就是雪山。
景橫波仰起頭,雪山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高,卻線條峻拔,顯得分外孤清冷峭,山勢筆直向上,似一柄將要戳天的刀。
身後有響動,她回頭,下車來的是耶律曇。
耶律曇自從強力掙脫許平然的吸功,便受了極大的反噬,養了很久身體都未恢復,然而此次他堅持要來。
除了他,這裡也沒有別人更熟悉雪山的道路,景橫波知道他其實是雪山的忠誠弟子,然而耶律詢如的遭遇,終究讓他失去了對雪山最後一絲情分。
景橫波默默看着眼前銀色的山峰,很多次以爲自己會來,最後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追索到雪山。
她握緊了掌心一個小小的堅硬的物體。
那是一支錄音筆。
幾次三番出現桑侗的名字,讓她終於想起了一件事,當年火馬車狂奔於玉照廣場,在那馬車上,被挾持的她爲了自救,曾經讓桑侗對着錄音筆,留下她最後想說的話。
後來發生的事情太多,她便將這錄音筆給忘記了,直到這名字從紫蕊嘴裡吐出來,她才令人飛馬回帝歌,找到了那個錄音筆。幸虧當時她已經把錄音筆給關了,宮胤又一直嚴密封存着她的東西,之後她回帝歌后心緒不寧,也沒把玩過自己的現代玩意,這錄音筆,還殘留一點電。
她聽完了錄音筆裡的留言。
是桑侗最後留給桑天洗的話,話很短,並無母子親暱,只簡單說了幾句話。
“天洗,你有父親,就是你一直稱爲師傅的那個人。”
“所以,雪山是你的。”
“而我,一直想把天下也奪來給你,因爲那個女人,她想要的是天下。”
“那個女人,從我這裡搶走了你父親,還要搶這天下。她想要的我都不想成全,所以我讓人搶走了她的兒子,而這天下,眼看我是不成了,或許,你可以。”
“做到這些,再殺了景橫波宮胤和那個女人,你就算是爲我報了仇。”
“此刻,你會在哪裡看着我?很歡喜你沒有出現。”
“我和他的兒子,本就該如此優秀,絕情冷性。”
“不必祭奠我,不必給我收屍,不必理會桑家,你的天地在更遠的地方,我在更遠的地方看着你。別讓我失望。”
“天洗,保重。”
……
一路向上,似在攀天。
有耶律曇帶路,傳說中的天門似乎也不是遙不可及。一路上並沒有遇見想象中的關隘和抵抗,耶律曇也很詫異。發現很多以前有天門弟子守衛的地方,現在都已經被撤走了。
景橫波在雪山附近本來就留有軍隊,據他們說,雪山曾有過兩次大的變動,之後雪山附近村落紛紛遷徙,而雪山上的人數,觀察下來,也少了很多,近年來更加深居簡出,幾乎不見人蹤。
景橫波知道這變動,就是當初許平然下山,以及在帝歌失敗後再次上山導致的。第一次下山,許平然帶走了多年來以秘法培養的怪物軍團,慘敗於帝歌,在和裴樞長達半年的消耗戰中,幾乎死傷殆盡。之後再上山,遇上慕容籌重掌大權,夫妻反目,爭鬥後許平然失敗,只得又帶了一批親信子弟下山,接連兩次內耗外損,天門實力大損是必然的。
身後似有風聲,景橫波回頭看了看,只見一抹紫影搖搖蕩蕩在天邊掠過,便知道紫微上人還是來了。
只是老怪物越發的老怪物,根本不露臉,連自己幾個徒弟都不理會。
景橫波也不想勉強他,這些日子以來,誰心裡沒留下幾個鮮血淋漓的傷疤,打下幾個無法自解的結?
行到半山處,似乎已經沒有了路。再向上看,似乎上頭有一截瀑布,瀑布之上,則是皚皚的雪。
面前是巍巍山體,山體中有洞,原先似乎是一個四通八達的山間洞,但此刻兩扇大門,緊緊關着。
耶律曇在門前駐足,愣了好半晌,才喃喃道:“這原來是最簡單的火洞啊……”
七殺上前摸了一陣,大呼小叫地說根本沒有縫隙,這是一塊整鐵,而且是最重的海底玄鐵,這麼大一塊,足有數萬斤,渾然嵌入山體中,根本無法推開。
沒有機關,沒有陷阱,沒有大片的弟子結陣來擋,卻將最後一條通道就這麼堵死,天門似乎要用這種方式,來簡單粗暴地拒絕任何訪客。
景橫波很詫異,難道天門打算從此閉關自絕,自家的人也不出來嗎?
所有人摸了半天,纔在門上發現一個細小如髮絲的孔,景橫波瞪着那孔無語,這麼細的孔能插進什麼?髮絲?這點小孔就能打開這萬斤巨門?
裴樞沉着臉道:“大軍火炮拖上來也未必轟得開,何況火炮根本拖不上來。”
耶律曇盯着那門,久久不語。良久忽然道:“我有辦法開門,但是,希望各位暫避。”
景橫波詫異地看他一眼,一路來他帶自己等人繞開關卡走捷徑,並沒有任何遮掩之態,此時卻忽然忌諱起來,這門有什麼不對嗎?
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想想,點頭,示意大家退後。
走開時她看了耶律曇一眼,那少年正注目着那門,冰晶似的臉毫無表情,靜若磐石,髮絲卻在無風微動。
她忽然想起當初耶律家大院,冰棺中的少年,靜靜躺在繚繞的冰霧白氣之中,安詳若死。
仿若便是此刻神情。
這聯想不大吉祥,她甩甩頭揮去,忽聽身後耶律曇道:“祁堂兄,麻煩留一下。”
耶律祁愕然回首,景橫波想着耶律曇和耶律祁這兩個堂兄弟,或許有話要說,便點了點頭,帶人先離開。
在轉彎的山道上等了一會,沒聽見門開啓的聲音,卻見耶律祁走了回來,景橫波疑問地看着他,耶律祁臉上的神情比她還茫然,道:“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請我幫他看看他的水囊,說懷疑有毒,我查看過了,沒事。”
景橫波聽着,也覺得古怪,忽聽轟然一響,那邊七殺跑過去看,歡呼道:“開了!開了!”
景橫波頗有些驚喜,快步過去一看,果然那嚴絲合縫的巨門,正緩緩向下陷落,露出可供一人來去的縫隙,但依舊看不出門是怎麼打開的。
耶律曇盤坐在門邊的一塊石頭上,還是那個臉色和神情,淡淡地看着他們,道:“進去吧,裡頭是天門的火熔洞,直走,不要進入旁邊任何的小洞,之後再過一片冰湖再向下,看見山谷,便是了。”
“你不和我們一起了?”
“開這門很耗力氣,我得休息一會。但你們需要抓緊時間,這門一開,裡頭就應該有準備了。”耶律曇搖搖頭。
景橫波轉頭看看,正想安排誰留下來給他護法,耶律曇已經又道:“雪山禁制其實很多,我剛纔帶你們繞開了而已,現在不會有任何人過來傷害我,你們先走吧,我需要靜心調息一會。”
景橫波看他神情執拗,也知道天門弟子都這德行,冰雪驕傲,不願被人看見衰弱之態,好在這一路過來,確實無人,她只得道:“如此你保重,如果傷勢不能支持,就不要進去了,尋個地方好生休憩,回頭我們來接應你。”
“不必了。”耶律曇搖頭,看向遙遙雲天之外,“我應該不會再進去了,也不會留在這裡等你們。這一路,算是我對詢如救護之恩的回報,之後,江湖不見吧。”
“那麼,”景橫波深深看他一眼,“保重。”
耶律曇默然,至始至終,他始終看向天邊,那邊一抹薄雲如帶,正緩慢正大片雲團中掙脫。
直到景橫波帶着人消失在山洞深處,他才慢慢轉頭,垂下臉。
淅淅瀝瀝,地面頓時多了一大片紫黑色的血跡。
他喘息幾聲,慢慢攤開一直握緊的手掌,掌心裡,一枚細長的金針血肉模糊。
天門特製的金針,只在內門弟子體內盤桓,用以助弟子“絕情忍性,成就神功”,一生無法拔除。
唯一拔除的那個,是先慢慢逆行金針,逼近心臟,最後在無奈情形下,金針碎裂衝體而出,爲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而他,在剛纔一霎,看見那細孔,便知道了這門的唯一開啓方法。
一條命,最大的犧牲。
他垂着臉,輕輕喘息,脣角一抹驕傲而又慘淡的笑意。
天門歷史上,第一個瞬間強力拔針的成功者。
針早已和經脈血肉相連,強力拔針那一瞬,經脈俱碎,五臟全毀。
所有內門弟子都知道的事,所以這麼多年,哪怕日日忍受痛苦,也無人敢於嘗試,甚至連想一想,都覺得慘烈。
死亡並不可怕,歷經痛苦的死去,才需要勇氣。
世間最大痛苦,他承受過,併成功了。
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嗽中噴出碎裂的血肉,那是破碎的內臟,死亡近在眉睫。
他卻笑得越發驕傲。
天門,毀了我一生也毀了無數人一生的天門,你們終將失敗。
當耶律祁走進那溶洞通道之後,天門註定將榮光不在。
許平然,告訴我,你一生的尋找,一生的驕傲,如果毀掉了你一生爲之犧牲一切的天門,你在陰曹地府,會是什麼感受?
我會親自下去,問問你,順便告訴你,這是我爲詢如報仇的方式。
死亡前的笑意如此快意。
那晚,屋瓦霜涼,他在屋頂上,看見耶律祁和許平然的最後決戰。
看見耶律祁撕破的衣襟,看見許平然最後一霎的震驚。
看見他下腹的紅色雲紋,和她最後的自斷心脈。
作爲許平然的入室弟子,他自然知道那紅色雲紋代表着什麼,一霎震驚,才知雪山真正的傳承就在眼前,才知那一刻是世間最大的殘忍。
所以一路上雪山,他準備了春藥,在剛纔,放進了水囊,留下了耶律祁,並在他衣襟上做了手腳。
嗅過那水囊的耶律祁,再過半個時辰就會發作藥力,到時候,會很有趣吧?
當慕容籌知道耶律祁身世,當耶律祁知道自己身世,天門,會發生什麼變化?
得知自己殺了親生母親,耶律祁會好好接受天門嗎?
母子相殘之後再父子相殘,天門還會有未來嗎?
許平然,你犧牲一生幸福得來的天門,因此而毀,你在地獄裡,也要睜開眼睛吧?
耶律曇仰起頭,瘋狂地笑起來。
笑得快意,笑得狂放,笑得恣意舒朗,似要將一生積壓的情緒,都在此刻笑盡。
很久沒有這樣放縱過。
他體質特殊,自幼便是家族希望,爲了令他更加接近天門弟子的品質,好順利通過天門的考察,他從小就被要求不苟言笑,不露情緒,冰雪心性,不染世俗。
而家族爲他安排的環境,也如雪洞一般,孤寂、清冷、沒有顏色、聲音、氣味和紅塵裡擁有的一切。
唯一的鮮亮,就是那個早早瞎了眼的女孩,不恭敬,不畏怯,不諂媚,不接近,卻會在冬夜,坐在他身邊,遞給他一杯紅棗茶,和他說這紅棗手捏了特別光滑飽滿,一定很紅很亮。
他盯着那確實很紅很亮的紅棗茶,看那已經永遠不會看見紅色的少女,眉飛色舞地描述那般感覺中的紅亮,彼時她並不知道,她的臉頰也是紅亮着的,是寒酷雪夜裡熠熠的光。
她也不知道,他以前從不沾別人用手碰過的東西,卻在那樣冒着熱氣的冬夜,一口一口喝下她捏過的紅棗煮的茶。
喝下的是紅棗茶,還是溫暖,還是依戀,還是心深處對那般倔強火熱的嚮往,也許只有他知道。
詢如,詢遍人生,丹心如故。
他緩緩閉上眼睛。
詢如,對不住,這樣的報仇方式,也許終將傷害你最疼愛的弟弟,可是在我心中,沒有誰比你更重要。
這世間寒酷寂寥,從今日起,我和你都可以拋掉。
從今日起,那朵只開在夜色中的曇花,只陪在你的靈魂之旁。
只能是我。
因爲,詢如,懦夫不配紀念你。
……
穿過溶洞,再過冰湖。
依舊是景橫波這一行人。
熔洞暗熱,腳底一層層蒼白的灰,時不時還有白灰從旁邊的小洞中卷出來,撲在人的衣襟上,粘粘的拂不去,景橫波手指沾上去,心裡便覺得說不出的怪異,心想,這不會是人的骨灰吧?
所以她只能快快地走,現在別說耶律曇告誡過不要走岔路,請她進旁邊小洞看一看她也不肯。
七殺對着旁邊小洞探頭探腦,時不時點評說某個洞氣流特殊,適合修煉什麼功法,但也沒見他們去任何岔路。
出了熔洞,就是冰湖,冰面一平如鏡,隱約暗紅色道零落,冰湖旁樹木虯結的枝幹上,滿是劍痕和血跡。
過了冰湖,向下山道,走了一截,山道正中,一間不大的木屋。
此刻木屋前有人。
一排衣衫如雪的天門弟子,靜靜立在門口,看見衆人,並無意外之色,當先一人長揖道:“貴客遠來,天門上下幸何如之。今日恰逢天門宗主傳承大典,我等奉宗主之命在此迎迓,並恭請貴客鹹與盛典。”
“好巧。或許說不巧?”景橫波從伊柒手邊取過一個瓷罐,道,“我等今日,特意前來送貴門宗主夫人骨殖,卻不想貴門今日有大喜事,這不是被我等衝了喜氣嗎?”
瓷罐裡是許平然骨灰,她死後屍體毒性全面爆發,周圍草木盡死,景橫波害怕她深埋依舊會給人帶來禍患,便下令焚了,這次來雪山,順便把她骨灰帶了來。天大的仇,人死便滅,總得讓她葬回她的地方。
天門弟子們齊齊一怔,神色複雜,互望一眼,道:“不敢,多謝貴客攜回夫人遺骨。請。”
景橫波也不客氣,坦然入內,她大大方方來,天門大大方方接,那就見招拆招。
進入木屋,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來了,木屋很簡陋,中間是客廳,對開的門,穿過後門就是進入山下山谷的通道,兩邊各有一間屋子,都緊緊閉着門。屋子十分昏暗,隱約有種奇異的味道,那是藥物和血腥混合的氣味,讓人想起施刑的場所。
光線迷離,氣味迷離,雪山弟子走入這屋中後,神色也顯得複雜,帶幾分畏懼幾分苦痛幾分抗拒,暗影裡連眼神都似暗沉幾分,景橫波突發奇想,這裡不會是那見鬼的金針施術之所吧?
她快步走過了木屋,出來後回頭看了一眼,決定回來時順便燒了。
向前再走一段,就到了一處山谷,正如描述所說,山頂是冬,這裡是春。一片綠草茵茵似要蔓延至天際,一泊湖水如最澄淨的寶石,在雪峰倒映下呈現幾種色澤的藍,墨藍、天藍、湖藍、水藍,涇渭分明,層次鮮麗,雪峰擁簇在湖底,似天地玉架,架入水中。
山谷盡頭有原木的小屋,清淨而淳樸,野花繁盛地撲入眼簾,集齊這天地間的色彩,再和那雪峰頂頭的一抹虹呼應。
景橫波駐足,心中微微詫異,她做好了心理準備,準備看見一座華麗高遠的冰雪宮殿,或者森冷嚴肅的巨石建築,感覺那才符合許平然的風格,沒想到這裡的風格,如此田園質樸,充滿了隱居山野氣息。
隨即她若有所悟,或許許平然這樣的選擇,是因爲另一個人,喜歡這樣的風格吧。
草地邊很多人,高高矮矮,都衣裳雪白,臉容平靜,並不對貿然來客多看一眼。
人羣中央,有兩人轉頭向她看來。
一人中年,面如冠玉,長眉入鬢,卻一頭白髮垂落至地,這白髮看得景橫波心中一痛。
當然不是爲他而痛。
另一人年輕許多,在場的人中,唯他一人着黑袍,一襲銀黑相間的大袖袍,束古銀腰帶,佩古銀鑲黑曜石冠,一張臉玉石般峻刻,眼神卻流動如大地上奔騰的滔滔長河。
他身邊赫然站着天棄,不過現在的天棄,竟然是女子打扮,而且整個輪廓已經柔和了許多,看樣子已經經過了改造。
景橫波看也不看天棄,對中年人一瞥而過,看了看中年人手上捧着的白色玉玦,目光落在了年輕黑袍人的身上。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看來我打斷了你的好事,嗯,你換下斗篷,看起來還是不像人。”她沒有笑意地笑了笑,“對不住了。桑天洗,或者,我該叫你鐵星澤,再或者,簡之卓?”
對面的黑袍男子笑了笑,聲音溫柔地道:“在下名慕容澤。”
“鐵星澤,”景橫波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話,“紫蕊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慕容澤又笑了笑,道:“她是個好女子,但也是個傻女子。”
“是傻。”景橫波面無表情地道,“以爲你真心要娶她,以爲你是桑天洗你只是想報家仇,同情你,放走你,拿命來阻擋我保護你。卻不知道你根本志不在沉鐵,你明白現在一個沉鐵不是我對手,你要的是回到雪山,掌握天門的所有大權,再試圖和我一爭天下。”她微微仰起臉,“如果不是她說起桑侗,如果不是我聽見了桑侗最後給你的遺言,我一時還想不到雪山。就會給你時間,繼續在雪山發展壯大。然而現在我知道了,這是天意,天意不會成全你,鐵星澤。”
慕容澤也似乎沒聽見她最後的話,柔聲笑道:“什麼時候開始懷疑鐵星澤?什麼時候知道這三個人就是一個人?”
“很早。壞事做多了,總有蛛絲馬跡。回頭想想,當初帝歌最早遇見你,是桑侗的火馬車事件,當時你從城門外進來,被我攔下求你幫忙攔馬車。然而,你沒能全部攔下來,更重要的是,那天,桑侗說要送大少爺出帝歌,你當時是已經被送出去了吧?但你卻沒有繼續向外走,你改換身份,繼續回到城裡,你本就不是你母親能掌控的。”
慕容澤微笑不語,一臉傾聽神情。
“之後,趙士值夫人被殺事件,你在場;剎那照相館之前浮水太尉被刺事件,你也在場;明城落水時,你在宮中;所有導致我後來被逼宮被背叛的事件,都有你的身影。”
“你喚醒了明城,告訴了她關於地宮和王室的秘密,面授機宜,教她怎麼對付我;你聯絡帝歌文武百官,結成反對我的同盟,和耶律祁談判的是你,逼宮那夜,在廊下射出一箭的是你,最後我流落於帝歌時,通知成孤漠來追殺我的,是你。”
“我怎麼記得是我最先趕去,在百姓家中救了你來着。”慕容澤微笑。他似乎已經不打算否認什麼。
“你是來救,還是來看情況的?”景橫波冷笑,“當時,七殺他們已經到了!”
慕容澤眼光流動,笑而不語。
“還記得那年靜庭紅楓下三人對酒,真心話大冒險嗎?”景橫波輕輕道,想起宮胤在落入琉璃沼澤之前,忽然提起那年三人對酒。
有些事沉潛在記憶中,對景之時,輕巧喚醒,輕輕一揭,便揭破血跡猶自殷然的傷疤。
慕容澤感嘆地道:“那可真是好酒,不得不說,宮胤對你,真是毫無保留。”他輕輕一笑,“你可真是好福氣呢。”
景橫波聽見這話,心中便是一刺,咬咬牙壓下,平靜地道:“當時問你三個問題。現在想來,你早已把答案告訴我了,是我自己傻。”
“哦?”慕容澤眸中笑意不減。
這一刻心中絞痛,三個問題,三個答案,在心中滾滾流過。
“一生中最難忘的事是什麼?”
“有一年在皇城看煙火,燦爛壯觀永不忘。”
“皇城煙火,”她慢慢道,“年年都有,爲什麼單提有一年,我竟然忘記問你,哪一年。”
“你說哪一年呢?”慕容澤笑吟吟問。
“桑侗死的這一年。”景橫波道,“而皇城煙火,不是指慶祝的煙火,而是桑侗駕駛的火馬車,在玉照廣場爆炸的那一刻,產生的火光如煙火。”
……
“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讓我娘過上她想要的生活。”
“你娘想要的生活,”她道,“想要你君臨天下,想要我死。”
……
“最恨的人是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
……
慕容澤輕輕舒口氣,搖搖頭,“簡之卓呢?你是如何猜出來的?那只是我在玳瑁的一個身份,十分低調,並沒有借這個身份,對你做什麼。”
“那是一個猜想。一個組織裡,特別突出的人,往往來歷神秘,而且行事風格一脈相承。我對簡之卓一開始沒懷疑,直到看見後來斗篷人的地下怪物研究場所,就想起了當初十三太保的地下秘密保管中心,這種風格,實在很熟悉,所以我懷疑簡之卓也是斗篷人一個身份,他潛伏玳瑁,本想通過掌握十三太保組織的力量,進而掌握玳瑁江湖,結果被我打亂了計劃,乾脆放棄。確認這一點,是我後來問紫蕊,在玳瑁江湖被收服後,簡之卓有無出現,有無動作,她說沒有,那時我就基本確定,簡之卓就是斗篷人了。”
“既然三個身份都猜出來了,何不早殺了我呢?”
“不,懷疑很早,確定卻很遲。當初我打回帝歌,擒下明城,以她做誘餌,等待你去救她,結果她終於逃了出來,那時我對你的懷疑已經很濃,但是我在等宮胤的動作,我不信他完全看不出來,我還覺得你對我們雖然處處下殺手,卻似乎也一直沒有完全下死手,我不確定你到底在做什麼。我想看清楚再說,然而……”景橫波一下哽住,無法再繼續說下去。
然而這一拖延,事態變化始料未及,到頭來再說後悔,不過是給自己狠狠一刀。
“因爲我要留着你們,纔好拖延着不迴雪山受許平然迫害;因爲我需要你們消耗許平然的力量,才能平穩接過天門之位;因爲我要等着你們兩敗俱傷,最好你們殺了許平然,纔好高枕無憂地繼續發展啊。”
景橫波沒有笑意地一笑。是了,許平然在等宮胤登基,好破了當初龍應世家那個詛咒;他也在等許平然被自己等人殺死,好順利接手雪山。
慕容澤笑起來,“不過,你說我留手,倒是謙虛了。到後期,許平然帝歌戰敗後,我確實沒有再留手,是我難以再撼動你們。所以我也錯了,早在一開始,就該不顧一切,弄死你們的。”他不斷搖頭,言下若有深憾。
“你是鐵星澤,還是桑天洗,還是慕容澤?”景橫波凝視着他,“真正的他們呢?”
慕容籌忽然揮了揮手,那些白袍人無聲退下。雪山宗主走了過來,眼眸深深。
“慕容澤就是桑天洗。”他平靜地道,“雪山下一代行走江湖的宗主,常常會有另一個身份。”
“是嗎?”景橫波笑,微帶譏刺,“只是因爲這樣?難道不是因爲他的私生子身份?”
慕容籌玉石一般的臉毫無表情,慕容澤臉上的笑意也忽然微微凝了凝。
“是了,”他道,“你既然聽過我母親留給我的話,應該是從她話中推測出來的。”
“桑侗未婚先孕,卻沒受到家族處罰,甚至成爲家族這一代的大祭司,呼風喚雨。這是爲什麼?自然是因爲令她未婚先孕的人,身份不凡。那樣的私情甚至不是恥辱,是榮耀。也正因此,這位大少爺也沒受到任何歧視,受到母親的無限寵愛和推崇,敢以天洗爲名,何等氣魄,他的父親,又怎麼能是尋常人?”
“桑侗知道很多王室秘辛,知道很多不該她知道的事,那不是因爲她是大祭司,而是因爲她有這樣一個情夫,她的情夫的妻子,正是開國女皇后裔,掌握了皇室最深的秘密。當然,你桑天洗能會這許多的改造人的法子,也是你這父親,從大房那裡得來,貼補私生子來着。”
“請不要口口聲聲私生子。”慕容澤淡淡道,“我父親認識我母親,在許平然之前。”
“只是爲了宗門大業,不惜拋妻棄子,隱瞞身份上崑崙,和崑崙小師妹勾結,毀了崑崙,由此完成了宗門任務,接任宗主。”景橫波垂眼,對手中許平然骨灰罐道,“夫人,你可聽見了?這世上萬事循環,因果永在。背叛愛情的人,終將被他人背叛。”
瓷罐無聲,只有風在嗚咽,不知道是在低笑還是在哭泣。
“我還是沒明白鐵星澤是不是你。”景橫波道,“那個和宮胤自幼相伴的鐵星澤,是不是你。”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答案了嗎?那天,在沉鐵城門口,你說,童年和青年,變化是很大的。”慕容澤道,“我下山時,正逢各國各族質子進京,我曾和他們把酒言歡,無意中發現鐵星澤和宮胤的特殊關係。爲了日後更方便地行事,我決定借用這個身份。我禁錮了他,獲取了他從小到大所有的記憶和資料,用他的臉皮製作了面具,和他相處了一個月,一個月後,我成了鐵星澤,對着鏡子,我自己都覺得我是鐵星澤。更不要說原本鐵星澤身邊人,他們根本認不出來。你知道,人的童年期到青年期之間,本就變化最大,宮胤又怎麼能確認多年不見的童年好友的真假?再說,一個前赴帝歌爲質子的不受寵愛的部族王子,誰有必要假扮他?”
景橫波默然,時間的跨度,會讓記憶模糊,如果現在有個人,說是她童年好友,站在她面前,頂着一張似曾相識已經成熟的臉,說着那些彼此才知的舊事,她也會自然而然認爲那就是發小。
在這樣的記憶覈對之後,就算有稍許出入,也可以以年日久遠的理由來補救。
到如今,所有的疑惑都已經解開,剩下的,只有恩怨。
慕容籌一直很少說話,偶爾看一眼耶律祁,此刻才淡淡道:“女王今日前來,若是想了解前情,如今也算明白了。看在當初宮胤解救本座的份上,本座今日也不留難女王擅闖我山門之事,女王若無他務,還是請就此移駕吧,我雪山宗門傳承,吉時將至了。”
“是哦,”景橫波哈哈一笑,“我問完了,就該滾了。而這些年來,你老婆兒子,數次三番對我和宮胤追殺暗害,就這麼幾句解釋,就完了。”
“那又如何?”慕容籌面無表情,“都說女王勇毅聰慧,在本座看來,勇毅太過,聰慧不及。難道女王今日帶着這些人,是打算血洗天門嗎?我天門雖然實力大損,但似乎也不是你這阿貓阿狗幾隻便可以傾覆的,女王隨意犯險,親身入我宗門大典,是覺得這裡的人,不夠留下你嗎?”
“宗主如果真的想打,就不會和朕說這許多廢話了。”景橫波瞟一眼天空,笑道,“你忌憚的不是我,不是嗎?”
慕容籌臉色微沉,玉也般映着雪山泠泠的光。
“這可不是女王挑釁你世外宗門,”伊柒笑嘻嘻地抱着胸,“這是崑崙宮,時隔三十年,要向幕後黑手九重天門,討個公道。怎麼,不可以嗎?”
慕容籌沉默,也看一眼天空。
他知道紫微上人在。
如若沒經過那多年禁錮,如若沒被許平然傷了元氣,他並不懼紫微上人,然而此刻,這天門上下,能夠抗衡紫微的人,已經沒有了。
早年在崑崙,紫微就是諸師兄弟中最驚才絕豔的一個,如今世事更替,他閒雲野鶴多年,心無旁騖,功力必然更加精進,而其餘所有人,爲宗門事務和爭權奪利牽絆,都已經在倒退。
就算其餘所有人能留下女王等人,但如果讓紫微折損了雪山唯一的繼承人,那就是得不償失。
“那你要怎樣?”他打算聽聽景橫波的條件,當然,如果要求交出兇手,那就大戰一場吧。
崑崙和宗門多年恩怨,也該到了結的時候了。
“我要和桑天洗公平一戰,一戰定輸贏。”景橫波乾脆地道,“不論生死。”
這下連裴樞都沒料到,裴樞立即道:“不行!”
七殺紛紛嚷,“代表崑崙出戰也輪不到你,我們先!”
衆人神情都很緊張,景橫波早已沒有了明月心,實際是一個沒有武功的人,對方又對她的異能瞭如指掌,她要如何贏?
“車亂戰麼?”慕容澤微笑,“或者可以七戰定輸贏。”
“誰怕誰,來!”七殺氣吞山河地捋袖。
景橫波擺擺手,攔住了他們,慕容澤就是爲了攪渾水,一旦一場變成七場,就算紫微上人下場,天門這邊想贏都容易得很。
“信我,”她笑得媚意生花,“我能贏。”
她緩步上前,對着慕容澤微笑一禮,“崑崙宮門下弟子景橫波,請天門少宗主慕容公子,賜教。”
四面白衣人微微騷動。
女王沒有用女王身份,而是以崑崙宮門下身份,請戰天門這一代宗主,這在世外宗門的規矩中,代表的是本派的尊嚴,無論如何不可拒絕。
慕容澤一旦拒絕,就再無資格繼承宗主之位,甚至要被逐下雪山。
景橫波來之前,早就問過這其中規矩。
慕容籌至此也無話可說,退後數步,讓開場地。
生死仇敵,對望。
他給她帶來了無數無法忘卻的深刻傷害,她也曾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
相顧無言,唯有恨意如這劍般直矗的雪峰,冰涼,沉默,直刺向天。
沉默裡,景橫波忽然笑了。
誰也想不到她會在這時微笑,這一笑,這山谷春景也似忽成黑白畫卷,只留她笑意在天地間漫漶,過春春花發,過秋秋意滿,越過寒冬,連雪也不似再冷,在晚霞中明媚燃燒。
所有人都聽見她輕輕道:“慕容澤,當初,在翡翠邊境山崖上,你推落馬車中的我,我在你下腹戳的那一棒,傷都好了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傷位置很下呢,你還好嗎?到現在還沒成親嗎?有過女人嗎?沒有女人趕緊的,也和你父親一樣,早早生個私生子備用着,不然我怕你年紀越大傷勢發作,這輩子絕後了,這天門,可怎麼辦?”
語氣輕,字字卻惡毒如刀,似驚雷。
慕容澤臉色大變。
慕容籌驚疑不定,衝前一步。
雪山長老弟子們,面面相覷。
就在這人心浮動的一霎,景橫波動了。
她一閃就已經到了慕容澤面前,手一擡,掌間忽然啪一聲,白光一閃。
那光芒亮到驚人,如白電忽降人間,旁觀的人,都禁不住眼睛一閉,無法想象世上竟然有這麼亮的光,更不要說被那光芒直射眼眸的慕容澤。
慕容澤雖然被那話刺得稍許失神,但並沒有放棄警惕,景橫波的神出鬼沒他比誰都瞭解,早已有防備,景橫波還沒動,他已經開始後退,但對戰中的後退,當然必須緊緊盯住對方,所以他不得不直視景橫波。
然後他便覺得白光一閃,雪亮一束忽入眸瞳,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所有景物都消失不見,白光邊緣,則是一片恐怖的黑。
他瞎了?
他瞎了!
這是什麼東西,剎那讓人失明?
他猶自鎮定,猶自記住景橫波撲來時的方位,衣袖狂卷,掌出如龍,準準地拍在景橫波前胸位置。
觸手似乎極硬,冰涼滑潤,他脣角泛出一絲冷笑,景橫波穿了護身寶甲又怎樣?這一掌是綿掌,足以隔山打牛,透過一切防護,摧毀她的內臟。
我瞎,你死,大家公平。
他正要將掌力發出,忽然聽見一個聲音。
一個原本十分熟悉,此刻聽來卻無比令人恐懼的聲音。
“天洗……此刻……我在……看着你。”
他如遭雷擊。
母親!
這聲音斷斷續續,卻十分清晰,他便是做夢也不能忘記,那確實是母親的聲音。
這聲音微微顫抖,聽來空遠,似乎說話的人,相隔在很遠的地方。
是了,在另一個世界,在人人最畏懼的奈何橋彼岸。
那一抹陰魂,至今未散!
深愛他的母親,在等着攜他迴歸那永恆黑暗嗎?
他的死期,終於到了嗎?
那聲音喘息着,又繼續了一句。
“天洗……此刻你在哪裡看着我?”
他茫然地轉動着眼眸,忽然想起當年,玉照廣場上火馬車,轟然撞上城牆,皇城煙花,燦爛滿了眼眸。
彼時他在帝歌城內矮山之上,面對着皇城廣場的方向。看着場上的士兵們打掃善後,將母親的屍體裝入布袋收殮。
對着那布袋,他靜靜酹一杯酒,然後,下山。
他從頭到尾都在。
從頭到尾,都沒有出手去救母親。
天意註定,他不做無謂的犧牲。
然而此刻,聽見母親微微森涼的聲音,他忽然覺得寒意從心底滲出,瞬間凍結了血液經脈和體膚,他陷於人生最大的茫然和恐懼之中,短暫忘卻了身周諸事。
只有死亡本身,能讓人忘卻死亡威脅。
然後他忽然聽見輕微的“嗡”一聲,掌下的那個東西被震動了。
他驚醒,立即撤手,然而終究是遲了。
天地忽然一涼,現一片朦朧綠光,氤氳如春雨,淅淅瀝瀝罩了慕容澤一身。
而景橫波則被他掌力的餘力激飛出去,半空中無數人來接,有想要趁火打劫的雪山中人,也有裴樞七殺和耶律祁。
景橫波在空中倒飛,隱約聽見慕容澤一聲慘叫,她脣角笑意一抹。
她贏了。
那白光是強光手電,剎那令慕容澤失明,沒有見識過強光手電照眼的古人,要如何抗拒這強光和內心的恐慌?
此時再操縱錄音筆,斷續放出桑侗遺言,忽然聽見死去的人說話,誰能不魂飛魄散?
她根本沒打算和慕容澤你來我往打一場,他瞎了,她甚至將自己送了上去。
她的胸口,藏着宮胤送她的那塊玉盒,女皇玉璽,龍家信物。
她記得當年帝歌事變,她曾摔過一次那盒子,那一刻綠光大作,周圍的人都在其中瞬間死去。
此刻,當年一手操作帝歌事變的人,籠罩在帝歌那年的那一蓬綠光下。
這是因果,是循環,是報應,是輪迴。
睜開眼看見分外藍的天,雪山衝入眼簾,她知道底下就是湖水,可此刻萬分疲倦,她只想在溫柔的湖水中沉睡,將過往和過往中的宮胤,好好回想。
“嘩啦。”一聲,她落入湖中,湖水冰涼,她身子立即開始下沉。
忽然一隻手拖住了她,將她拖到岸邊,隨即她落入一個懷抱。
她睜開眼,看見耶律祁微有焦灼的臉。
只是此刻的耶律祁看起來很有些奇怪,他的臉色很紅,眼眸也發紅,抱着她的手在微微發抖,似乎在努力將她向外送,卻又無法控制自己的動作,以至於連脖頸都炸起青筋。
她以爲他是受了驚嚇,正要微笑安慰,耶律祁卻猛地放開她,將她扶坐在草地上,匆匆脫下自己的外袍,將她一裹,便立即退開。
他碰到自己外袍的時候,不知怎的,“哧啦”一聲輕響,似乎裡頭的衣裳被撕裂了一塊,耶律祁顫了顫,景橫波卻沒在意。
景橫波牙齒格格打着戰,攏緊他的外袍坐在湖邊,這才發現已經開始混戰,慕容籌懷中抱着生死不知的慕容澤,臉色鐵青,雪山長老們和七殺裴樞戰成一團。
耶律祁匆匆走開,她以爲他是要去助陣,自然不會阻攔,只是微微有些奇怪,正常時候他會先問問她情況如何的。
他轉身的那一刻,景橫波忽然覺得,好像看見他絲質的薄薄褻衣內,似乎有些什麼顏色透出來……
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情況,幸虧自己閃得快,慕容澤又失神了,最後的掌力沒能完全發出來,她沒受什麼傷,只是有些氣虛。
那邊耶律祁已經加入了混戰,景橫波有點擔心地站起身來,她覺得耶律祁的步子似乎有些不穩。
“宗主!”她大叫,“公平決戰,生死不論。這是早說好的,你們現在算什麼?”
“你那是公平決戰嗎?”慕容籌臉色鐵青,“下作鬼蜮伎倆!”
“有說不允許用智嗎?”景橫波嗤笑,“要說不公平,我還不會武功呢,你還不是允許你武功高強的兒子和我決戰?誰更不要臉?”
慕容籌森然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說了!”
景橫波看看四周,微微有些奇怪,紫微上人怎麼還沒出現?
隨即她目光落在耶律祁身上,和他對戰的大概是一個雪山長老,趁他一次腳下浮動,忽然手勢如鷹,猛然一抓一撕。
耶律祁閃身避開,動作卻慢了一步,“哧啦”一聲,衣襟拉開,胸腹間一道血痕。
慕容籌正厲聲道:“……來人,速速將少宗主送到後山……”
他聲音忽然一頓。
片刻之後,他身影一閃,出現在耶律祁面前。
他身後,慕容澤滾倒在地上,被天棄扶住。
看他親自過來,那個長老更加賣力,出手更猛烈兇狠,耶律祁身形連閃,慕容籌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耶律祁的胸腹,卻因爲那長老和耶律祁對戰激烈,兩人轉來轉去,他始終看不清楚耶律祁身上的情形,不由自主也跟着轉了好幾圈。
景橫波看得眼珠子都險些瞪了出來——這一幕有點滑稽,有點詭異,慕容籌這是怎麼了?
身邊人影一閃,她側頭,看見紫微上人。
沒等她質問老傢伙爲何不幫手,紫微上人已經搖搖頭,道:“這架,馬上就要打不起來了。”
“什麼意思?”
紫微上人沒說話,那雙比女子還明媚如秋水的眸子,忽然透一抹淡淡哀傷,低低道:“原來是這樣……只是,她也不願意結果是這樣的吧……”
他嘆息着,悄然轉身,長長的紫袍無聲拖曳在草地上,有幾隻白狐,從草叢裡跳出來,遇見這熟悉的袍子和顏色,下意識地停住,瑟瑟等待。
紫微上人停下,看着腳底白狐,綠草紫花,這些場景似曾相識,或許不久之前,這草地,這花,這狐,都曾被那人撫過。
那人撫着這些美好的事物時,在想着什麼?
不管在想什麼,歲月終究如流水過,恩怨愛嗔是水裡的游魚,滑過生死的邊界,不留痕跡。
他最終沒有停留。
擡起腳,輕輕跨過。
……
那邊,跟着轉了好幾圈的慕容籌,終於耐不住,一聲“住手”,擡手粗暴地掀開了那長老。
耶律祁立即停手退後,微微喘息,不是因爲脫力,而是臉紅得不正常。
慕容籌目光盯住了他的胸腹間——幾道爪痕之下,紅色雲紋清晰鮮亮。
他倒抽一口涼氣,霍然擡頭,盯住耶律祁。
耶律祁有些愕然地看着他,覺得他神色過於詭異,又退後一步。
他退後一步,慕容籌就上前一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耶律祁一驚,肩膀微微一動,慕容籌急聲道:“孩子!”
這一聲聲音很大。
四周大家雖然在打架,但已經注意到這裡的詭異情形,都豎着耳朵聽,此刻聽見這一句,齊齊一呆,不由自主罷手。
連匆匆趕過來的景橫波,都傻在了原地。
在地上喘息掙扎,滿臉滿身血跡模糊的慕容澤,渾身一僵。
此時那長老也終於看見了耶律祁胸腹部的雲紋,隨着他駭異的目光,衆人紛紛看過去,然後,神色各自精彩。
雪山長老級別以上的人,自然都知道這紅色雲紋代表着什麼,幾位老者,當年還曾親眼看見夫人如何在那尊貴的嬰孩身上,親自刺下這用雪山特殊質料才能繪就的特殊圖騰。
有人在抽氣,有人喃喃道:“天啊……”
有人低低道:“繼承人圖騰!”
有人唏噓,“可惜夫人看不見這一幕了!”
耶律祁擡頭,看一眼衆人神情,再低頭看看自己的圖騰,忽然似乎明白了什麼,猛地退後一步。
“不……不……”他輕聲道,原本火紅的臉色,霍然轉爲蒼白。
不,不要。
不要這麼殘忍的真相,不要這麼嘲諷的命運,不要在一切塵埃落定不可挽回之後,面對人間至慘至悲至無奈。
景橫波站在原地,手腳冰涼,到此時,誰都能看出怎麼回事了。
她心中也是一片混亂一片冰涼,一聲“天啊……”喃喃逸出咽喉,卻發現聲音乾啞不能聽,喉嚨痛得要命。
怎麼會這樣?
怎麼能這樣?
所有人都停了手,所有人都呆呆看着耶律祁,耶律祁呆呆看着所有人,不遠處,慕容澤忽然發出一聲慘厲而不甘的嘶嚎。
這一聲宛如驚破噩夢的巨錘,驚得所有人都一顫,慕容籌上前一步,耶律祁立即退了一步。
這一步竟然退得踉蹌。
景橫波忽然衝上去,一把拉住耶律祁,轉身就走,“好了,就這樣了,耶律,我們走,走!”
“好……走,走。”耶律祁立即隨她轉身,一轉身,就聽見身後慕容籌輕聲道:“孩子……”
耶律祁渾身一抖。
輕輕一聲,如巨劍劈下,剎那間宇宙裂開,時光倒流,回到蒙國那流血飛雪的一夜。
回到那夜明月下落霜的屋瓦之上,那個女子在自己面前輕輕倒下。
她倒下時,也如這男人一般看着他,在後背重重接觸屋瓦時,她在囈語,宛如身在夢境,眼神卻清醒而苦痛,在他眸中灼燒。
到此刻他終於聽清了那句話是什麼。
“孩子,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母親。
喉間忽然一甜,一口血涌上,他死命忍住,仰起頭,似見天際雪峰,轟然壓下。
自幼知道自己是棄兒,多少年午夜夢迴時,也曾幻想過如何與父母重逢,如何見父親莊肅,母親慈愛,想過屆時自己該如何應對,是冷面相對問個究竟爲何要拋下自己,還是不可拖延立即撲入他們懷中,想了無數次沒有結果,總是唏噓着沉入夢境,在夢中對自己一遍遍說,有緣終見,無緣便罷,人生裡多少求不得,守住此刻身邊人便好。
到頭來,有緣,卻是生死緣。
到頭來,什麼都遇不上,求不得,守不住。
到頭來相見不識,反目成仇,自己的劍尖,刺入血脈相連那人的心口。
那夜的劍光,那夜的血,在此刻飛旋重來,絞入肺腑,創口深重,一生難復。
他忽然失去了力氣,任景橫波拖着自己行走,忽然一個踉蹌,腳下踢到一個罐子。
他渾渾噩噩地低頭,身邊景橫波“啊”一聲,撲過去要擋住那罐子。
但已經遲了,他已經看清楚了。
那是許平然的骨灰罐,先前景橫波和慕容澤對戰時,放在一邊,不知何時在混戰中,踢入到了場中。
耶律祁定定地看着那罐子。
青色的瓷面光澤幽幽,似這命運給他的一個冷眼。
風穿過胸膛,透體生涼,比劍還涼。
他腿一軟,再也站立不住,猛地撲跪於地,抱住了那個冰冷的罐子。
他額頭死死抵在那罐子上,罐子滑涼,冷意直入心底。那罐子在他掌心和額下輾轉輾轉,將一地芳草碾碎,將額頭碾一抹深紅,青瓷上血色殷殷,滴入草叢。
他在草地上蜷縮成一團,仿若嬰兒在母體內的姿勢,彷彿這樣便能抵受住這命運的傷害,彷彿這樣就能將那冰涼巨大的痛苦,在懷中用血肉焐化。
他至始至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可似連冰湖雪峰都似在戰慄嗚咽,天地間生出巨大的壓抑力量,要將這苦痛和悲憤壓入黃泉三丈。
景橫波立在他身後三尺之地,再也無法上前一步,仰面向天,熱淚滾滾而下。
蒼天,你既降生命,何故折磨!
身邊,一個雪山長老,忽然上前一步,對慕容籌道:“宗主,今日大典,宜緊急停止,我天門真正繼承人既然出現,傳承大事應另行商榷……”
景橫波一巴掌就把他打進了旁邊冰湖。
這時候說這些,要耶律祁如何接受!
耶律祁忽然站起來,抱着沾滿泥土青草和血跡的罐子,踉蹌衝了出去。
他速度如風,一眨眼便越過了草地,景橫波要追,卻被伊柒一把拉住。
這平時嬉笑自如的男子,此刻也神情嚴肅,對她輕輕搖頭。
景橫波閉上眼,一任風中落熱淚兩行。
冰湖裡雪山倒影似要將人夾於其中。此刻這天地如此大卻又如此狹窄。
容得下人間萬物,容不下一腔熱血,容得下山川河流,容不下一懷期待。天意的車輪一輪輪滾滾碾過,那些年華與美滿,斷裂頃刻,深雪長埋。
……
“少宗主,我們該去哪裡?”
“別叫我少宗主了……沒聽見少宗主已經換人了嗎……”
“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我的少宗主。”
“呵呵,天棄,名爲棄而不棄,這時候,我爹都棄了我,你卻不棄。你放心,你的願望,我一定幫你達成。”
“多謝少宗主,不過少宗主何必這麼匆忙地離開雪山?宗主並沒有說什麼啊……”
“還需要說什麼嗎?那羣老傢伙最重身份傳承,耶律祁是他和許平然的兒子,而我只是外室之子,身份就比不上。更不要說我在那該死的暗器之下受了重傷,還有景橫波挑撥離間說我不能人道無法傳承煙火了……他們如何還會要我這個繼承人!他們現在滿雪山地找耶律祁,難道我要等耶律祁被找回來殺了我嗎?”
“那……公子,咱們該去哪裡?”
“……我提早離開,就是爲了將我的異人軍帶出來,這是我東山再起的力量,不能有失。雪山周圍已經不能呆了,我要找個安全的地方養傷,那地方,還要能藏住我的異人軍,我要在那裡積蓄力量,遲早有一天,把今天的帳和景橫波,好好算一算……”
“對了,公子,您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一個地方,您說,上元城黑水澤,怎麼樣?”
“上元城黑水澤?這不是女王起家之地嗎?”
“是啊,但女王現在已經離開,也將橫戟軍主力帶走了。之後上元城一直由夏紫蕊幫女王打理,如今夏紫蕊也死了,上元城暫時無主。您以前不是說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嗎?去那裡,一定沒人猜得到!而且,上元城就連接着黑水澤,地方廣大,也是養異獸的好地方,說不定還可以在那裡擴充實力,那裡您也熟悉,還可以藉助十三太保的力量……”
“然也!真真是再合適不過的地方,天棄,沒想到你腦袋如此靈光!那就去上元,等到了上元,安定下來,我就給你施術。”
“謝公子!”
……
鐵騎在玳瑁大地上奔行,整個地平線黑壓壓一條,深黃色的煙塵,直捲上雲霄。
女王深紅旗幟在最前方飛卷。
時隔一年再度回到玳瑁,景橫波卻沒有心思欣賞玳瑁的變化。她剛遠道而歸——從雪山上下來,去了普甘一趟。
當初,那個無比坑爹的錦衣人,在坑了她無數次後,離開前曾給她留下一句話。
“此次回國,曾經過某座雪山,遇見了頗爲有趣的事,想來你會感興趣。不過本王從來不無故對人示好,且將此事留存。將來你若逢上生死爲難,無法自決之事,可前往普甘阿隆廟,跪上三天三夜,自有助益。”
當年她一笑了之,心想自己能有什麼生死爲難,不能解決的事?自己不能解決,他一個異國親王就能解決了?然而命運推轉,到頭來,在絕境的死衚衕裡,她不能不去碰運氣,試一試。
如果能依此找到宮胤,便是跪上一輩子又何妨?
遠涉普甘,費盡周折,找到那個阿隆廟,原以爲是著名的廟,誰知道根本就是鄉野間幾乎無人知道的廟,匾額都險些被人拆了當柴燒,供奉的居然不是任何人類神仙,而是一隻狗。據說是只義犬。
她灰頭土臉找到那座廟,看見那“神像”時,恨不得牽只藏獒去東堂,寧可讓文臻當寡婦,也要當場咬死那貨。
但罵了半個時辰後,她還是在那個髒兮兮的蒲團上,跪足了三天三夜。
一開始還好好跪着,因爲她記得以前看過的段子,有些蒲團下有機關,用力和時辰到了,才能打開機關云云。後來累極了,第三天晚上,她跪着跪着,一個翻身睡過去了,那蒲團夾在兩個破柱子中間,她一翻身,撞到柱子,啪嗒一聲,上頭掉下一個紙包,撲了她一頭一臉的灰,險些咳嗽得嗆死。
看看紙包,再看看那歪歪斜斜的柱子,她又想去牽藏獒了。
那東西就在柱子上擱着,隨隨便便一撞就下來了,他偏要她跪足三天,她受思維定式影響,竟也想不到去搖搖柱子。
這人是什麼東西變的?時時刻刻坑得人兩眼發直。
默默嚥下一口血,她打開紙包,裡頭還是一張紙條,這回她警惕地放得遠遠的,生怕再被害癱瘓一回。紙條這回沒手腳,上頭只有寥寥一行字。
“明月心,菩提骨,金剛血。救天下一切生死。”
她對着這張紙條茫然不解。明月心她知道,原是她修煉的功法,已經給了宮胤。但菩提骨和金剛血,是什麼?
這紙條給裴樞看過,裴樞也不明白,給七殺看過,七殺互看一眼,神色頗有些古怪,都搖頭說菩提骨是萬萬不可能的事,得天生佛性者自焚所得的遺骨,這到哪裡去尋?而武杉高唱着“阿彌陀佛”,從她面前走過。
景橫波也沒多想,將紙條揣起,這是一條線索。錦衣人雖然無恥,但還不至於欺騙她,這其中的兩樣東西,就慢慢找吧。
從普甘回來,就接到了玳瑁上元的急報,稱上元城百姓近日來連續遭受不明怪物攻擊,死傷慘重,而且死狀甚慘,更重要的是,有些屍體似乎還能傳染疫病,現在上元百姓人人自危。
玳瑁是景橫波起家之地,自然重視,何況“不明怪物”讓她警惕。當日她從雪山上,談聽過到慕容澤擅長改造人體,他手下有一批怪人,迴雪山後,又將許平然沒能帶走的,以及沒能實驗成功的一批異人歸於自己麾下。當日耶律祁身世揭穿,衆人心神震動,慕容澤倒也決斷,早早逃走,她當時掛心耶律祁,也顧不上追殺慕容澤。
她在雪山上呆了幾天,最後得知耶律祁隱入雪山深處,一時不打算出來。她明白此時耶律祁心情,也不打算勉強,反正雪山現在無論如何都會保護好他們唯一的繼承人,就讓耶律祁先一個人靜一靜,期待他早日放開。
如果慕容澤在上元,那就在她的起家之地,將這最後的恩怨了結吧。
她在路上,聽說了慕容澤異人軍的組成和類型後,當即下令,上元城內城百姓立即悄悄撤離上元城。
天快黑的時候,她的車隊先一步抵達了上元,沒有理會在城門口守候迎接的城主和當地官員,直接往內城方向而去。
內城百姓在悄悄撤離,近些日子,上元百姓的傷亡,也主要發生在上元宮附近和內城。
百姓在黑暗中來來去去,無人注意景橫波不起眼的車馬。景橫波掀開車簾,看着一別多日的上元城,雖已入夜,依舊能看出繁華依舊,燈市花如晝。
可惜今日之後,這繁華,或許便將歸於塵土。
風中有股淡淡的腥氣,隱約有怪聲傳過宮牆,似乎上元宮後的黑水澤,也有異獸騷動。
景橫波微微皺起眉,沒想明白,慕容澤既然帶着怪物大軍逃到這裡,應該想着休養生息,積蓄力量和她一戰,行事應該很是隱秘纔對,怎麼這麼高調,這麼快就被發現?
但這樣最好,否則以大荒之大,他若往哪裡一藏,真的很難找到,等到他羽翼豐滿,又是一場麻煩。
她凝視着面前的上元宮牆,心想人要想滅亡,必定先瘋狂,既然他瘋狂地選擇了上元宮,那正好,她就陪着他最後瘋一回吧。
上元宮門軋軋開啓,她擺開儀仗,入宮。
宮中的內侍剩下的已經不多了,她之前已經下令這些人趕緊離開,現在整個上元宮空空蕩蕩,只餘她的腳步聲,在青石通道上回蕩。
當然,還有同樣的腳步聲,在地下相同的位置,迴盪。
景橫波在通道上慢慢行走,她今夜,就是親身爲誘餌。上元城的動靜,瞞不過慕容澤,如果她不進來,慕容澤就會走,但只要她在,慕容澤就不會放棄希望,他會用盡他全部力量,將她留在上元宮中。
爲了讓慕容澤放心,她身邊一個人沒有。
她只需要引出慕容澤,讓他指揮着他全部的異人軍對她進行猛攻,進入機關控制範圍,再抽身離開便好。
只是,慕容澤爲何還沒出現?
而此刻,七殺和裴樞,在地底,走向那座銅門。
按照耶律祁教過的辦法,七殺推開那道銅門後,便看見了那滿了整座大殿的機關,彷如洪荒巨獸的骨架,在暗色中閃耀着銀白的光。
一時連驚歎聲都無,連七殺都被這舉世無雙的巨大機關驚住,久久不能言語。
伊柒看了看裡頭的設置,咂咂嘴,道:“不能全都進去,裡頭機關太密太複雜,最多進去兩個人,一個人最好。”又指了指最裡面模糊閃爍的一點紅光,“那裡應該是總樞紐,按下就好。”
“我去。”裴樞語氣很決斷乾脆。
伊柒想了想,沒反對,又叮囑他,“按照我們教你的辦法慢慢進入,一旦接到女王信號,按鈕按下,必須在半柱香時間內迅速撤出,否則那垮塌的機關,會首先將你壓死。”
“假如按下按鈕,想要半途停止呢?”裴樞隨口問。
“勸你千萬別做這傻事,”伊柒難得嚴肅地道,“沒有半途停止的按鈕,唯一的辦法,就是以強力將紅色按鈕扳回,這會導致機關逆行,後果……還是會被壓死。”
“放心。”裴樞抽劍,拿着一卷用來防止觸動小機關的金線,步入機關殿內。
……
幽暗的大殿裡,迴盪着慕容澤急促的喘息。天棄端着一碗藥,放在榻邊,將他扶起,喂他喝藥。
慕容澤喝了幾口,搖搖頭推開碗,天棄勸他,“公子,這是王宮珍藏的傷藥,您還是多喝點吧。”
“……我覺得這藥不大有效……”慕容澤喘息着道,“傷勢沒有好轉,最近聽力好像還出了問題,這聲音忽遠忽近的……天棄,那些異人軍還安分嗎?可不要讓它們出了黑水澤,被人發現……”
“公子放心。”天棄道,“都好好在黑水澤呆着呢。上元宮一直封閉着,沒什麼人,我裝神弄鬼把幾個看守的老宮人都嚇走了,咱們在這裡,安全着呢。”
“是嗎……”慕容澤半閉着眼睛,胸口起伏,忽然道,“這藥湯氣味好淡……”
“許是藥量少了。”天棄端起碗聞了聞,笑道,“我再熬一碗。”
忽然他擡頭,看向外面,前方殿外臺階上,模糊一道黑影。
天棄渾身一僵,慢慢放下藥碗。
慕容澤也似有所覺,霍然擡頭,眯眼看了半晌後,厲聲道:“景橫波!”
景橫波立在殿口,打量着他的氣色和桌上的藥碗,冷笑一聲道:“竟然還沒死,好遺憾。”
“那是因爲要等你一起死。”慕容澤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精神,坐起身,天棄扶着他下了牀,他站定在殿內,深吸一口氣,忽然撮脣,發出一聲厲嘯。
這聲音十分怪異,聽得人心頭翻滾煩惡欲嘔,景橫波和天棄都臉色一變,知道這是慕容澤獨有的控制召喚異人怪物的嘯聲。
如果沒有他的控制,這些怪物一旦散入大荒境內,後果不堪設想。
隨着嘯聲,整座上元宮都似在轟然作鳴,遠遠近近,各種奇異而難聽的聲音此起彼伏,將這夜驚動如沸騰的粥鍋,怪叫聲裡,踏地聲同時響起,從四面八方滾滾向大殿而來。
景橫波靜默不動,一直等到四周腥氣撲鼻,黑暗中大殿四面出現無數高高矮矮的黑影,閃爍着一片片幽綠紫藍的暗光,才退後一步,啪地放出了一串煙花。
“召喚你的大軍麼?”慕容澤冷笑,“不過是陪葬更多人而已!”
地下,守在暗門處的七殺急急將消息傳遞,“發信號了!”
“少帥!”伊柒對已經排除聯動機關,在按鈕下等待的裴樞打手勢,“可以開始了!”
裴樞毫不猶豫,按下按鈕。
銀白的機關骨架開始軋軋運動,裴樞立即向外走。
地面上,景橫波算算距離,看一眼對面兩人,冷笑一聲,轉身便走。
這一着,讓慕容澤和天棄都一愣,慕容澤臉色一變,正要說什麼,忽覺腳下一陣震動,那種震動如此劇烈又如此龐大,以至於他感覺範圍廣闊,以爲地震了,隨即他反應過來,驚道:“地下有機關!”
一瞬間他臉色死灰,景橫波敢孤身前來,等他召喚了所有的異人軍再走,就自然有把握,這機關,能夠留下他和他的所有力量!
前方,只剩下景橫波的背影,她走得決斷,連頭也不回。
“公子,我扶你出去!”天棄衝過來。
“是嗎?好啊!”慕容澤忽然一聲大笑,大笑聲裡,他一把掐住了天棄的咽喉。手臂頂入天棄脅下,一柄雪亮的匕首,橫在了他的後腰。
天棄臉色一變,卻忍住了沒發聲,只低聲道:“公子,你這是做什麼!”
景橫波聽見笑聲,下意識回頭,正看見這一幕,她略有些愕然,隨即輕笑一聲。
不過是死到臨頭,自相殘殺罷了。
那些怪物已經逼近階下,氣息咻咻,腥臭撲鼻,放眼望去,有的半人半獸,有人身體如蛇,有人周身鱗片,有人皮膚腥綠,有人眼球凸出垂掛,有人肌體奇長拖曳……更多的不能稱之爲人,灰白泛綠,猩紅膩黃,一堆堆的疙瘩,一攤攤的粘液,一坨坨地蠕動,地面上一道道各種顏色的痕跡,那是皮膚腐爛和毒液瞬間侵蝕的結果……景橫波不止一次看過這種東西,然而此刻一次性看見這麼多,還是忍不住一陣陣的泛噁心,恨不得立即衝出這可怕的包圍圈,多一分鐘,都能讓人發瘋。
然而殿內的對話,還是飄入了她耳中。
“我幹什麼?我殺內奸啊!”
“公子!你瘋了!”
“呀,爲什麼我此刻聽不清楚你的話,也聞不見那些東西的氣味呢?”慕容澤格格怪笑,“我中了那暗器的傷,可是聽力嗅覺並沒有問題,爲什麼喝了你的藥之後,不僅傷勢更重,還漸漸聽不見聞不到了,連這些東西就在附近,也不知道呢?”
“公子,你別冤枉我,這是藥力效果不成。”
“你和我說這些東西好好呆在黑水澤,可明明它們就在這上元宮咆哮遊走,你爲什麼要對我撒謊呢?”
“景橫波是爲什麼這麼快到這裡了呢?是有人故意放出異獸軍,引她前來吧?”
“我可沒忘記,是你不離不棄跟隨着我,是你建議我來上元宮躲避風頭呢!”
景橫波霍然回首。一霎間看見天棄昂着頭,眼底一片濃重的悲哀。
腳下震動越烈,那些已經半失去神智的怪物渾然未覺,猶自逼近,慕容澤卻在狂笑,斜眼覷着景橫波。
“陛下,你說這是怎麼回事?我安排下的內奸,忠心耿耿的部屬,怎麼好像卻向着你呢?你這機關一毀,好像會牽連一個對你有功的無辜屬下哦?”
“公子你可不要冤枉我。”天棄搖頭,“我對您忠心耿耿,陪您到現在,現在還是願意陪您去死,你怎麼就不信我呢。”
“正因爲你這反應,你纔是雙重間諜。”慕容澤咳嗽着笑,“如果你真的是我的人,此刻正好順手推舟,向景橫波告饒,以她那假惺惺性子,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去。你卻寧可陪我一起死,我待你又不是恩重如山,你至於這樣噁心嗎你!”
天棄默然,轉過頭去。
景橫波盯着他,一霎間也明白了。
他是間諜,卻是雙面間諜。他留在慕容澤身邊,真正的目的,就是爲了現在的最後必死一擊。
她眼底忽然生出灼灼光輝——如果天棄不是內奸,那麼宮胤,宮胤……如果一切都在宮胤算中,如果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告訴我,你是誰的內應?宮胤?”慕容澤大笑,笑出脣邊鮮血,“啊,真是不可思議。原來到頭來,一直被算計的人,是我!”他狠狠呸掉一口鮮血,不斷喘息,“好,宮胤!你厲害,還是你厲害!草灰蛇線,伏延千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安排了這顆棋子,到頭來我竟自搬石頭自砸腳!”
天棄默然扭頭不語,大殿隆隆震動,不斷有塵灰斷木滾滾而下,撲了兩人一頭一臉,兩人都一動不動。景橫波已經聽見身後怪物們沉重的喘息聲,腥臭味道逼得人無法呼吸。
必須要趕緊離開。
“爲什麼!爲什麼甘心這樣做!”慕容澤大呼。
天棄忽然轉過頭,盯着慕容澤,輕輕說了一句話,景橫波只隱約看見他口型,但慕容澤立即呆了。
趁着他這一呆,景橫波猛地閃入了殿中!
她不能現在離開,她要救天棄,不僅僅是因爲不能辜負他的幫助和忠心,還因爲宮胤的生死,只有他最清楚!
慕容澤一轉眼看見她果然進來,笑得更加瘋狂,“你果然要救他!想救?那救連我一起救!”他勒緊了天棄的脖子,向景橫波衝去。地下咔嚓一聲,裂開一個大洞,景橫波險些落入洞中,她掠上丹陛,剛剛站穩,砰一聲,丹陛四分五裂。她剛剛躲開一截銅鶴的尖嘴,頭頂“嘎”一聲裂響,半截樑柱碎裂,擦着她耳畔,斜斜支在地上。
那些怪物悍不畏死,一批批被亂石砸倒,猶自源源不斷涌入殿中,嘩啦一聲響,一條暗綠色的不知道算蛇還是人的東西,滑上那半截斜架的斷樑,舌尖一伸,卷向景橫波頸項,舌尖上滴落暗黃色的粘液,腥氣瀰漫。
景橫波正伸手去抓慕容澤和天棄,慕容澤推着天棄往寶座屏風後躲,眼看要能抓到天棄的腰帶,卻聽見身後嘶嘶響,來不及思考,猛地一偏頭,一個背摔,感覺入手的東西滑膩噁心,隨即啪一聲,一道綠影從她肩頭滑過,在地上摔成兩截。
她再次撲向屏風後,一道沉重風聲當頭響起,她閃身而過,一腳蹬在那怪物背心,將那沉重的身體蹬翻在地,恰在此時,一截屋頂被震落,轟然一聲將那怪人壓在石下,她百忙中看了一眼那眼珠凸出的臉,依稀認出那是成孤漠。
來不及感嘆唏噓,四面都是怪物,身下大殿迅速崩塌,她心急如焚,不敢發信號讓機關停止,她知道機關一旦開啓,再想停止是不可能的事,只能迅速搶救出天棄。
她在廢墟和惡鬥中閃避,飛石和攻擊,越來越急。
……
地下,守在入口的陸邇在飛奔,“不好了,大波沒有立即出來!”
伊柒大驚失色,機關啓動,傾毀只是頃刻,還有慕容澤在,還有那麼多異獸在,景橫波沒有及時出來,那就是死路!
“停,停下機關啊!”司思尖叫。
“閉嘴!”伊柒大叫。急急回頭看機關大殿。
機關一旦開啓,不能停止,強硬阻止,只會令人送命。這話不能讓裴樞聽見,他一定會強力阻止的!
“再看看出來沒有!”伊柒算着時間,心急如焚。再不出來一定會出事!
“沒有!”
殿內,裴樞已經走到一半,忽然停住,然後轉身。
“別——”伊柒的叫聲,被他拋在身後。
裴樞幾步跨回紅色按鈕處,毫不猶豫,伸手猛力一掰。
伊柒“啊”一聲,猛地捂住了眼睛。武杉在他身邊,輕輕地宣着佛號。
滿殿機關猛地一陣震動。紅色按鈕按下容易,往回扳卻萬分艱難,裴樞這樣的內力,都不得不雙手用上,使盡全身力氣,慢慢向外拉。
一陣怪異的咔咔聲響響起。
“小心!”伊柒失聲大叫。
“嚓。”一聲微響,一道銀光,不知從何處忽然躥出,光環一旋,逼近裴樞。
……
景橫波已經快要絕望。
地面已經全是裂洞,屋頂在不斷墜落,樑柱全部歪倒,危危險險幾乎將整個大殿架滿,她在其中騰挪已經很難,不要說還有無窮無盡的怪物,憑藉靈活的身軀,防不勝防地忽然出現,對她一波波攻擊,她身上已經有了傷口,幸虧運氣好,遇上都是沒毒的。而慕容澤藉着這時機,已經挾持着天棄,即將奔出大殿。
大殿外地面卻在塌陷,地面張開烏黑大口,貪婪地吞噬着一切生物,無數怪物嘶吼着,捲入越來越大的洞中不見。慕容澤扯着天棄剛剛連滾帶爬出殿,便一個踉蹌,滑入坑中。
殿中轟隆一響,人影一閃,景橫波狼狽地出現,她藉着最後一根主樑斷落倒下時機,閃過了一波猛烈攻擊,從樑柱下的縫隙裡,閃了出來。
可是她衝得太快,也沒顧到腳下,身子一傾,也已經跌向黑洞之中!
黑洞之下,有羣獸,有敵人,有足可將人碾碎的巨大機關!
……
裴樞看見了那光環。有那麼一瞬間,他手臂動了動,他還來得及避讓。可是恍惚中,他覺得自己似乎聽見了景橫波的尖叫聲。
這感覺讓他心中一顫,猛地咬住了牙,沒有動。
“唰。”銀光一閃而過,帶起一蓬深紅,深紅光影裡,一截手臂齊肘而斷,飛起在半空中,轉眼被沉落的另一道光,斬成粉碎。
空中簌簌下了一陣血雨,銀白機關骨架皆成紅色。
血雨裡裴樞臉色蒼白,卻一聲不發。剩下的那隻手,猶自緩緩壓動按鈕。
他看見陸邇再次奔回,雖然這回不再大聲,但臉色焦急,顯然景橫波狀況不好,而七殺其餘幾人,都已經奔上去援救。
身後又一陣軋軋震動之聲,比剛纔更猛更烈,那些機關彷彿被觸怒,裴樞甚至感覺到那些鋼刀在排列,箭頭在攢簇,鏈條在拉動,巨板在一層層疊加……
剛纔只是警告,下一次觸動,纔是真正的死亡之罰。
裴樞沒有動。
失去一條手臂,和失去一條命,沒有什麼區別。只要這崩天毀地的機關,不能崩毀她的性命,怎樣的代價,都是值得。
留在門口接應的只剩下了伊柒和武杉,伊柒回首看見裴樞斷臂一幕,看見機關猶自運作,臉色瞬間白了。然後他道:“老五,你趕緊上去幫兄弟們。我在這守着。”
一直低頭唸佛號的武杉擡起頭,此刻他眼神湛湛光輝,面色清明如玉。
他忽然沒頭沒腦地道:“小七,師傅說我天生佛骨,菩提之心,你們總不信。”
“行,行,現在信了。”伊柒焦躁地催促,“信了你該上去了吧?去吧去吧。”
“我走了,然後你進去替換裴樞?”武杉撇撇嘴,忽然擡手一點。
伊柒張着嘴,僵住。
“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武杉擡手輕輕敲敲他腦袋,“小七,老五去證金光大道,立地成佛了。這是喜事,不要這德行看着我,阿彌陀佛。”
他不去看伊柒眼神,微笑着,走入殿中,月白長袍飄飄而起,殿內淡淡銀彩裡,他背影如仙如聖似生光。
伊柒張着嘴,不能言不能動,卻有眼淚,滾滾順臉頰落下來。
……
地面的黑洞越來越大,如永不能飽足的怪物,將無數宮殿傾倒翻入,巨大的建築羣連同那些渺小的怪物一同被捲入吞噬,奔上地面的七殺,絕望地發現眼前片片傾塌,煙塵漫漫,已經沒有了可以立足的地方,一時連景橫波在哪裡都找不到。
而此時景橫波在黑洞之內,不斷地斬殺不斷地踩着那些屍體閃避向上,洞還在不斷崩塌,她逆着地勢拼命向上爬,然而上頭還有無數重物,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一次次勞而無功後,她的力氣也將耗盡,擡起頭,卻有大如足球場的黑影,似夢魘一般覆蓋下來……
……
武杉走得很快,一眨眼就進入了殿內,一擡手就推開了裴樞,再衣袖一揮,裴樞就被他揮出了殿外。
在那一片蓄勢的機關隆隆響聲裡,他抓住了機關總鈕,平靜地轉身,對一直睜大眼看他的伊柒,和正掙扎起身的裴樞笑了笑。
沒有再說什麼。
然後他身上忽然起了火。
一星白亮得異常的火焰,彷彿從他體內生起,轉眼將他包圍,那火焰焰心雪白,微有金光,大片閃爍時,如同佛光裡生出聖心蓮,在整座大殿中盛開,光芒所及,羣魔辟易。
烈火焚身極其痛苦,然而火焰裡武杉面容潔白如玉,毫無扭曲,熠熠生光,他似沐浴在風中水裡,洗滌盡這人間塵埃紅塵牽絆,還一身本質潔白。
這火形質奇異,也燃燒極快,武杉的身影被火包裹只是剎那,轉眼便消失。連那火也一卷而去,似雲飛昇而去。只留下一股淡淡清香,地面噼噼啪啪落了幾顆晶瑩的珍珠狀物體。
與此同時,機關恐怖的隆隆作響之聲,停住。
一場劇烈燃燒,將開啓機關固定住,崩毀,停在了此刻。
殿內,餘香嫋嫋,佛骨微光。
殿外,裴樞和伊柒,伏倒於塵埃。
……
這一霎景橫波已經閉目,等待着死亡。
到如今也無痛悔也無怨,只想着,如果宮胤還活着,他會不會後悔?這一生總在錯失放棄,什麼時候能抓緊有限的人生?
耳邊嘶吼咆哮,恍如末日。
就這樣也罷。
忽然天地一靜,她直覺不對,一低頭,感覺到雖然黑洞還在滾滾陷入怪物和建築,但地下那種仿若洪荒怪獸巨吼的動靜,瞬間消失。她立即振作最後的力氣,斜身向前一閃。
“轟。”一聲,半座宮殿倒在了她的腳後跟半米之處,而她撞入一人懷中,擡頭一看是山舞,身後還有司思等人。
“停住了!”山舞等人都在歡呼。
景橫波只覺得無比疲倦,靠在山舞的手臂上,被他拖到了安全地帶,沒多久,戚逸找到了天棄,帶了上來,他腦袋被砸腫,昏迷不醒,好在性命無憂。幸虧他輕功超卓,落入黑洞後和景橫波一樣,一邊殺怪物一邊踩着怪物屍體向上爬,附在了黑洞的邊緣,至於慕容澤,畢竟重傷未愈,又被天棄暗害,衝出大殿落入黑洞後,便翻滾入了最深的地底,到如今,只怕連屍骨,都已經被壓成粉末,和泥土同腐……
精疲力盡的幾個人相互依偎着,坐在破碎的廣場邊緣,看那些宮殿被踏平,地面被扯碎,怪物被吞噬,鮮血和泥土的洪流裡,穹頂拱門被一寸寸扯下,宮闕千層,人間萬象,繁華錦繡,無盡雄心,都化了土……
三七三年冬,上元宮毀。
……
這一年的冬,是多事之冬。蕭瑟之冬,收穫與失去並行之冬。
這一年景橫波遊走大荒,戰無不勝,收攏了各族王權,擊敗了許平然,揪出了鐵星澤,令天門勢頹,掃清了遺禍無窮的異人軍隊。
這一年,景橫波在蒙國失去耶律詢如和孟破天,在琉璃沼澤失去宮胤,在沉鐵失去紫蕊,在雪山失去耶律祁,最後在玳瑁,看見裴樞的斷臂,和武杉的遺骨。
打擊紛至沓來,鐵打的人也經受不住,她因此倒下,保胎三個月。
女王從此沉默了許多,玉照宮寂寂宮廷,拖曳着她層層裙裾,緩步而過,時光如夢。
三個月後,她給紫微上人的信,獲得了回覆。信中,附着兩個小瓶,一個裝着武杉遺骨,一個裝着鮮紅的血液。
景橫波去信,詢問明月血、金剛心,和菩提骨。
菩提心也叫菩提骨,是指天生佛性者自焚後的遺骨,這本是絕無可能的事,高僧或許會坐化,卻不會選擇自焚,遺骨也絕不會流落他人之手。
紫微和七殺自然知道,僞和尚武杉其實是個真和尚,天生佛性,歷練紅塵一遭後,必成正果。只是誰又甘心他那樣的結局。
景橫波也萬萬沒想到,那色色的,總愛窺她胸的僞和尚,最後竟真的爲她選擇了犧牲。
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有的人青燈古佛,依舊貪嗔之心未斷;有的人遍染紅塵,卻持一盞慈悲心燈。
明心見性,身在紅塵,觸及五味,卻不染塵埃,或許,這纔是真正的佛骨。
金剛心,則是金剛心擁有者的心間血。
耶律祁來了一封信,告訴她,紫微上人將信轉給了他,當日他去姐姐榻前,將這事說了一遍。
次日,耶律詢如逝世,去時神態安詳,脣角含笑,放在一邊的手擡起,輕輕擱在心上。
耶律祁說,他明白了姐姐的意思。耶律祁說,那般明亮燦然的姐姐,必然不願意一生苟延殘喘毫無知覺地活,她活得痛快,走得決然,這是她的抉擇,他必將尊重。
送上金剛心間血,成全一片癡心情愛。而明月心,屬於景橫波,早已留給了宮胤。
彼時,景橫波對一窗深雪,握緊了手中的小瓶,瓶身滑潤,似一顆晶瑩剔透琉璃心。
透過紛揚飛雪,似見碧藍天穹,那一片藍如深海,埋葬恩怨愛憎,鋪陳人間畫卷,只差最後一筆,等待完滿卻不圓滿的了結。
那個了結,叫宿命。
她相信。
那個她所尋找等待的人,必不能離開她的滄海之中,天涯之外。
尾聲
大荒歷三七四年,女王結束了對六國八部的巡視,迴歸帝歌。
三七四年三月,女王在靜庭產一女。女王並沒有告知任何人,這孩子的父親是誰,卻爲此大赦天下,大宴羣臣,慶典三日三夜,將自己的喜悅和所有人分享,並不允許任何人對此發出異議,一位滿身酸氣的老臣咕噥了一句名不正則言不順,被她當即請回了老家,自此全朝上下,對小公主歡聲禮讚,諸如龍章鳳姿、瑤池仙品之類的吉祥話兒,說得塞滿了玉照宮。
小公主名意映,小名,阿回。
阿回,阿回,你阿時回?
是年,女王召開“選夫”大會,選了一批“丈夫”,遷入玉照宮。
三七六年,女王發佈“歸一令”,要求中央集權於帝歌,六國八部,官員任免權和軍隊,交由帝歌統一管理。只留地方自衛隊,作爲常備武裝力量。
這道御令,被視爲繼大荒分裂數百年後,再次統一的開始。這道御令,首先獲得襄國、易國、蒙國、浮水、玳瑁等部的支持,包括姬國,新任姬國女王姬玟,在三七五年繼位,繼位之後,便向帝歌遞交了效忠書。
人們對姬國女王的臣服十分訝異,畢竟女王的恩威從未施於高原女國。但也有人說,那是因爲姬國女王傾心於九重天門的新任宗主,而天門新任宗主,就是原帝歌左國師,曾陪女王遊遍大荒,同沐風雨,交情非同尋常。
大多數人對這消息無從確認,因爲如今的九重天門比以前更加神秘,三七三年,前宗主夫婦先後逝世,新宗主關閉宗門,遣散很多弟子,宣佈將永久閉關守墓,九重天門,不再出世。
從此他俯首無涯雪山,將這人間寂寞看遍。天地間只剩下那座冰冷的孤峰和那人笑靨,點燃每個青燈飄搖的長夜。
當然,有臣服就有反抗,雖然有些部族經過女王一輪“巡視”,王室都名存實亡,自然也談不上反抗。也有不服氣的部族,琉璃斬羽黃金諸部,陰奉陽違,試圖再談談條件,女王的答覆是——大軍軍臨城下。
不同意,就打。
三七六年春,下黃金部;夏,滅斬羽部;冬,女王在琉璃部王宮看雪。
是年,女王在打仗和巡視間歇,又召開選夫大會,又選了一批“才貌兼具”的“丈夫”,統統塞進玉照宮,從此後每年她必定轟轟烈烈召開選夫大會,選出的丈夫快要將玉照宮擠滿,最後簡直要住集體宿舍,漸漸便有女王好色的流言出來,但很快又有新流言,說女王其實根本沒碰過這些“王夫”,對此,羣臣頗有微詞,但如今的女王早已不是當年的傀儡女王,她微笑媚意底的強勢,讓所有人噤若寒蟬。
當她將所有的反對聲音強力壓制後,六國八部表現出了驚人的合作度,三七七年,女王再次巡視天下,帶着她三歲的女兒,時間長達一年。她轉完這一圈後,六國八部再也沒有了自主權。
是年,不僅有選夫大會,女王還荒唐地要替三歲女兒選未婚夫,一時鬧得沸沸揚揚,滿國風雨。
曾有宮中流言傳出,說每次女王選夫大會,都會親自出面,對每個候選者親自品評,但結束後,女王又會長立中宵,摩挲着一個精緻的盒子,對長空喃喃自語,“這些年我年年找你,這些年我年年等你出來,這藥已經快失效了,你爲什麼還不出來?爲什麼還不出來?”
是年,裴樞自請遠戍邊疆,女王賜玳瑁爲其封地,以橫戟軍爲其世襲之軍,裴樞攜二十萬橫戟軍出境,橫掃普甘、南丹等國,威震域外,“獨臂戰神”的名號,可止小兒夜哭。
戰神的身影,從此縱橫於域外沙場,爲女王開疆拓土,卻一生不曾迴歸帝歌,最終在普甘定居。有人說,那是因爲當年他身邊的一個女子,曾在普甘居住,是普甘王族的親戚,他住在那裡,是對她的另一種陪伴。
十年後,戰神在普甘逝世。有人說他是因爲多年征戰,失於保養,舊傷發作;有人說他是天生的雄鷹,只願永遠在天空與風雨搏擊,一旦掃平邊境,無仗可打,雄鷹便會自然衰老而去。
寧在沒有敵手的天空隕落,不在溫暖的草窩內終老。
活成傳奇,永不平庸。
從此那鷹的魂,展開無邊的黑色羽翼,永罩大荒。
他遺言就地葬在普甘,竟是至死不回帝歌。送回帝歌的,只是他穿了一生的一件鐵甲。用當初的天灰谷明鐵打成,歷經多年沙場風霜磨礪,光明非常的明鐵之上,暗色痕跡斑斑,不知是鏽,還是那些年鏖戰流下的血。
那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那一日女皇率百官出城,郊迎十里之外,迎回盔甲。是日起,玉照宮燈火長明,三夜不滅。
那三夜,女皇首次生白髮。那三夜,有人見她在寶座上深深長嘆,長久把玩一枚黑色龍紋手鐲,將一杯酒緩緩灑於階下。
青春將去,知己不在,舉酒相酹,英魂歸來。
三七八年,女王再次下令,六國八部改名,不再稱“國”與“部”,一律統稱行省。
這又是一次足可引起軒然大波的改革,一個名稱的改變,其間含義深遠,名義上的獨立政權也將不復存在,大荒統一進程,再進一步。
無數王族老臣號哭於道,稱大荒從此將非大荒,稱女王就是皇圖絹書最後一頁的秘密,那個天降的大荒終結者。
女王置若罔聞,陳兵於帝歌以及各部族邊境,依舊是那一臉“不聽話就打”的架勢。
六國八部有苦不敢言,當初還獨立時都沒能鬥得過這位女王,如今女王已經掌握全國之兵,而他們成了光桿司令,要如何挺直腰桿抗衡?
只得再退一步,修改名稱,取消國制,討價還價的結果,是女王同意各國王室依舊存在,受朝廷榮養,待遇不變,但除遠僻一地的高原姬國外,其餘王室都不再享有實權。
三七九年,小公主六歲。女王又出門巡視了。
這一年,她走得很遠,最遠甚至悄悄去了普甘。在普甘,她遇見了一個人,在普甘最大的神廟拜師求問的龍維。
她和一羣虔誠的信徒一起,擠在那位號稱能夠喚醒靈魂,能夠替換生命的聖師的門前,聽龍維問對方,沉睡六年氣息漸弱的人,要如何才能喚醒,如何才能給他第二次生命。
龍維心事重重出門時,被人堵住,一擡頭,看見一個熟悉的人。
他立即逃之夭夭,用盡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他知道慢一步,自己的誓言就要被打破。身後卻沒人追來,再回首,一片空蕩,彷彿那個人,剛纔根本沒有出現過,而地上,多了一個精緻的盒子。
他愕然走回去,打開了盒子,盒子裡,有三分之一藥丸,還有一張紙條。
“他終究會回到我身邊。”
三個月後女王溜達回來,忽然宣佈,要對現在已經塞滿王宮的王夫們進行一次最後的篩選,選中者立爲王夫,從此後一夫一妻,再不充實後宮。
諭旨一下,羣臣老淚縱橫——陛下終於開竅了,終於肯過正常女人生活了!當即帝歌羣臣忙忙碌碌準備封選大典,各地官員進京爲女王賀,整個大荒都在興奮地議論着這個消息,等待着十年來,大荒第一位真正王夫的誕生。
……
這一年秋草長,在帝歌城外平原上招搖,再被無數雙靴子慢慢踏伏。前往帝歌的道路上人流頻繁,驛路上每間茶寮都人滿爲患。每間茶寮裡的行人都滿臉興奮,議論着帝歌將要開始的選夫大典,期待着大典之後的女王正式封王夫的嘉禮。
每張桌子都坐得滿滿,只有臨牆一張桌子,一人一桌,無人同坐。
不是人們自覺,而是這人只給衆人一個清瘦的背影,一頭長髮如銀,垂過腰背,那般少見的白髮,令人心中微微發涼,莫名地不敢靠近。
那人對着一碗粗陋的大碗茶,始終沒有去碰,只靜靜凝視茶水,似乎要在渾濁的茶水裡,看盡前世後生。
他一直從早晨坐到傍晚,聽着來來去去的人們討論的所有話題,全是女王。女王如何周遊大荒,女王如何整治十四部,女王如何改革國體,女王如何一統天下,以及女王的情史、知己、各種怪癖……
日光從正中走到西斜,茶寮裡漸漸人影稀落,女王的故事,也已經說無可說,聽無可聽。
他站起身,留下茶錢,走出茶寮。他步子很慢,似很久沒有好好走路,似一步一光陰。
茶寮外,數十丈外就是帝歌巍巍城牆,青灰色巨城的陰影,一直投射到他腳下。
他仰起頭,出神地看着城頭雙旗。
一面是獨樹一幟的女王叉叉旗,一面白山黑水,質地厚重。開國女皇旗,不知何時已經被換下了,而帝歌臣民,似乎並沒有發覺。
那一紅一白兩面旗幟,在風中拍卷,時不時卷在一起,親暱地廝磨一陣,再戀戀不捨地分開。
那般分分合合,周而復始,似他和她的情愛之途。
他仰着頭,恍惚裡那年,他與她攜手過城門,一條紅毯直入大道,她在紅毯那頭對他盈盈而笑。
一忽兒還是這城門,他策馬率軍在城門前,她從破舊的板車之下擡起頭,厚重的城門緩緩關閉,將如劍如刀的眼神割斷。
這座城,記載了他和她最初的恩怨糾纏,青灰色城牆,曾倒映她烈烈眼神,曾留下她飛刀切痕,也曾在她走後,染上他噴出的血。
到如今,她在這座城內俯瞰天下,四海來朝,諸國臣服。
她做到了當年誓言的極致,用十年的鮮血和光陰。到如今,也該享受最後的平靜的幸福。
他脣角綻一抹微笑,緩緩轉身。
想見她,所以來到帝歌,來到帝歌看了城,聽了故事,呼吸過她一般呼吸的空氣,也就等於看過了她。
沉睡六年,醒來不過一刻,人生依舊有可能隨時如大夢散去,何必再去驚擾她的寧靜。
知道她很好很好,那便很好,很好。
剛剛轉身,膝蓋忽然被什麼東西撞着。
他低下頭,愕然看見撞他的,竟然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娃娃。
女娃娃正抱住他的大腿,仰頭好奇地打量他,那張小臉眉目如畫,集中世間最鮮麗的顏色。他忽然想到她,想到她年幼時,是否也如此美到近妖,讓人擔心她長成後該怎樣呵護,纔不會被獵豔者摧折。
那雙清靈的眸子映進他的影子,他竟忽然心中一顫,似五臟六腑都被同時擊中。
那女娃娃看他半晌,見他沒有表情也沒有動作,忽然嘴一扁,開始哇哇大哭。
他更加愕然了,環顧四周,沒見有人,城門已經將要關閉了,都是趕緊入城的人,沒有人跟隨在這孩子身邊。
那孩子說哭就哭,全情投入,一邊哭一邊用滿是青草泥垢的手擦臉,一邊擦臉一邊還不忘口齒清晰地指控,“你膝蓋骨頭好硬,撞痛我了嗚嗚……”
他不禁又默然,實在沒有對付孩子的經驗,不知道該不該爲自己膝蓋上的骨頭道歉。
半晌只得道:“痛?我給你揉揉。”
長久不說話,聲音略啞,那孩子立即擡頭,她的眼神如此好奇,好奇得讓他又開始擔心,這麼個好奇心重又膽大的孩子,以後的安危一定是個麻煩。
他心中有些詫異的感覺,自己向來並不喜歡孩子,也從不操心這些瑣事,今兒這是怎麼了?
誰知道那女娃娃聽見這句,趕緊向後一讓,搖頭,“娘說,女孩子不能讓人隨便碰。”
他頓覺欣慰。
隨即便聽她道:“不過美男可以碰。”
還豎起一根小指頭,表示可以稍稍碰一下。
“……”
一大一小,站在帝歌城外的長草中默然對望,她還在一吸一吸地吸鼻子,他想也沒想,便掏出自己的汗巾遞過去,她接過來他才反應過來,決定這汗巾不要了。
她將小臉狠狠埋進汗巾,那姿勢不像在擦臉,倒像是在拼命嗅他的味道,他瞧着,幾分好笑,忽然又想起那個色色的女人。
“你如何會單身在這裡?”想了半天,似乎該問這句,實在沒有和孩子對答的經驗。
“啊……”女娃娃茫然四顧,表情比他還無辜,“我怎麼會在這裡?啊,對了,我娘把我賣了!”
“……”
這孩子怎麼每句話都讓人覺得無法接?
“爲什麼賣了?”他只得問。
天色晚了,要離開就得立即離開,可不知爲什麼,他挪不動腳步。
“因爲我爹負心薄倖。”哭聲說來就來,淚水說有就有,“他冷酷、自私、不講理、喜歡出走,覺得我娘倆不好,說走就走,走了就不回來,我娘和我過不下去,娘決定改嫁,送我去做童養媳,嗚嗚嗚我不要做童養媳……”
他皺眉聽着,想着又是一個負心薄倖男,生生害了一家人,只是這指控聽來,怎麼感覺怪怪的……
“嗚嗚嗚我不要當童養媳……娘說以後我就是那家人的媳婦,以後我要伺候那個八歲還會尿牀的胖小子,他睡覺我得守着,他吃完我才能吃,還得給他洗衣服做飯生娃娃,生不出男娃還得繼續生……”
他臉色有點發青,倒不是爲了那指控中的八歲懶惰胖小子——有這麼恐嚇女兒的娘嗎?
“嗚嗚嗚你能不能蹲下來聽我說,我已經夠慘了,這樣仰着頭實在很累……”女娃娃哭着拉他衣襟,他只得蹲下來。
“嗚嗚嗚你能不能抱住我,我哭得好累好冷……”
他猶豫着,慢慢伸手拉住了她,她立即毫不認生地擠入他腿間,摟住了他的脖子,他有些僵硬,想要將她推開,想要教育一下她女孩子不要輕易接觸男子,然而那般濃濃的奶香和甜香衝入鼻端,他忽然便哽住了咽喉。
她從指縫裡偷偷瞧他,眼看他神情有些不對,立即又哭開了。
“嗚嗚嗚童養媳好苦啊,半夜要起來打豬草、餵豬、挑水、燒飯、洗衣裳……”
五六歲的童養媳能做這些嗎?看她穿着雖然平凡,但也着實不像農家孩子,怎麼滿口農家生活?
“你幫幫我,幫幫我,我不要做童養媳……”她拉住他衣襟撒嬌,將鼻涕擦在他衣角,他咬牙忍住,當沒看見。
“怎麼幫你?”他盯着這個小鬼,思考着如何把她拎起來,交給守城的兵丁。
不用愁她的安全,財主家的胖兒子一定會被她先折騰死的。前提是有財主敢娶她做童養媳。
“嗚嗚嗚你幫我找我爹,找到我爹我家日子就好過了,我娘就不會賣我了,我就不用才六歲就去做童養媳了,嗚嗚嗚我命好苦……”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趴倒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向後讓讓,不知不覺已經被她推倒在地,她順勢悲悲切切地哭着,爬到了他胸口上,揪緊了他的衣襟。
他半躺着,望着天,思考要不要直接送她上城頭。
那娃娃還在哭着,難爲她眼淚那麼充沛,嘩啦啦竟然真的溼了他的衣襟,那一處潮溼貼着心臟,心也似忽然凝了冰清的露,氤氳了些許的溼氣,淡淡的溫軟情緒突如其來,他忍不住問,“那你爹在哪裡?”
她忽然砰一下趴倒在他身上,嘴脣兒貼上了他的臉頰。
他渾身一僵。
柔軟甜蜜的香氣,軟潤柔膩的肌膚,是天上的雲團兒,最溫軟的細羽,最甜美的豆沙香蜜餡兒,茸茸地簇在臉頰,軟軟地膩成一團。
心似在瞬間燙了燙。
隨即便聽見這小妖精,在他耳邊吹氣,軟軟黏黏地道:“就是你呀。”
“……”
一道驚雷劈下,也不會比此刻更令人眼前發黑。
他竟一時手軟,腦海中嗡嗡作響,忽然發覺身後似乎已經靜了太久。
他僵硬地抱着懷中的小身體,僵硬地緩緩轉頭。
身後,不知何時立了她,在她身後,居然還有一張鑲金嵌玉的拔步牀。
女娃娃眼淚說沒就沒了,歡呼着跳起來,向她奔過去,“娘,娘,阿回搞定了!”
她一手攬住,笑一聲,“點贊。”轉頭,凝視着他。
他慢慢坐起,看着她,再看看那含笑嘻嘻看着他的女娃娃。
她,和她和她的女兒?他的孩子?
他忽然竟有些暈眩。忍不住閉上眼,不知是歡喜還是酸楚,在神魂間盪漾,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
等心潮好容易退卻一波,再睜開眼時,巍巍帝歌城門似要傾倒,月光清亮地照耀在潔淨的大道上。
這月光,跨越十年相識,六年分離,此刻終於同時落在彼此眉尖。
多少年分合的風霜,染白這一夜的月亮,彼此在對方眼眸中看見時光,一霎滔滔。
相愛太急,而時間太短,要如何珍重現在?
他緩緩站起,雪白的衣上銀色的發,與長草輕颺。
她抱緊女兒,毫不避讓迎着他的眸,這是等待,也是宣告,跨越六年歲月,再不允許愛情分離成楚河漢界。
銀河光輝燦然流轉,一瞬彷彿千年。
他忽然慢慢伸開雙臂,迎着她,和孩子。
她的淚,一霎盈滿眼眶。
眼前搖曳那年,鳳來棲初見的暗室,銅鏡裡現出他清冷眼眸煢煢白影,他的手心按住了她手背,她在一懷慌張裡,聽見他那般冷靜而又從容地道:
“準你逃三次,陛下。”
她微微笑起來,退後一步,抱着女兒,坐在了那張準備好了許多年的,出嫁用的拔步牀上。
昂起下頜,道:
“準你睡一生,夫君。”
……
(全文完)
------題外話------
最近每天一萬多字瘋狂地寫,此刻忽然什麼話都沒力氣說了。
所以這本書後記番外這些東西,我現在都沒心思。大家知道我的情況,真的已經盡力。
新書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一直有很多話想說,然而真到了這時候,心力交瘁,欲語忘言。
不說也罷。
明年的事情,已經排上了日程,我不知我將何時歸來,或者,是否還會歸來。
若說還有一分不捨,那也只是對我的讀者,對一直跟隨着書、耗費精力心情和時間金錢,不遺餘力地捍衛着我的親愛的人們。
感謝一路相伴的給予,感謝這十五個月的共同旅程,在我最漫長最艱難的寫作日子裡,因你們而獲得力量,終於堅持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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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彼此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