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恢以瀆職爲罪名被斬,若他不呆若木雞,或許大漢的傷亡會更小一些。
可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場勝利,喜悅如同海水席捲了大漢。他們終於知道,原來匈奴是可以戰勝的。這其中最受震動的莫過於太皇太后竇氏。
她已然很老了,強挺着一口氣,爲的不過是最終與匈奴對戰的結果。
當勝利的消息傳到她耳中時,她終於流下的眼淚來。說來,對於劉徹罷黜百家之舉,她心都還是有怨言的。對於劉徹攻擊匈奴之事,她也不是很看好。可身爲大漢人,她心頭也是有一分氣的。如今,她的孫兒,不僅攻打了匈奴,且還勝了。竇氏覺得,她這一生已然無憾。
百年之後,她能從容地去見劉家先祖,去見她的兒子,告訴他們,她將大漢的江山交給了一個最適合的君王,她對得起劉家,對得起江山社稷,對得起天下黎民了。
“去請陛下來。”她顫抖着說。
身旁的僕從應了一聲,忙去了。
她已然很老很老,老的無法坐起。可是她臉上的笑容卻是那麼的燦爛。
劉徹聽了召請,忙從未央宮疾步而出,往太皇太后寢宮而去。
一片寂靜,劉徹忍不住想,他的大母見了他會說什麼,會稱讚,還是會如何?
可還未行至門口,便見太皇太后身邊的忠僕跪在地上:“陛下,太皇太后去了……”
劉徹如遭雷擊。
“太皇太后說,她敢挺直了胸去見劉家先祖,告訴他們大漢未來一片光明瞭。”那忠僕道。
‘轟隆’
竇氏的離去,帶來了一城哀慼。對於宗室而言,劉徹太兇殘,而竇氏卻是他們最後的庇佑。對於年齡大一些的官員而言,則是對最後一絲‘當年’的懷念。
滿宮素縞,七日七夜,在所有人的哀傷中,劉徹親自披麻戴孝扶靈起棺送了竇氏最後一程。當衆人看着斷龍石落下皆落淚不已時,回到長樂宮中的王娡卻勾起了脣角--她的心情極好,一如劉啓當年薨逝之時。
哦,是帶着比劉啓薨逝時更好的心情。因爲從今日起,整個大漢,她便是真正的萬人之上了。能在她頭上的,都是死人。
王娡的天亮了。
不過,也有不好的事。王娡臉色一沉:竇氏死了,她須得再緩一兩年方能爲劉徹光明正大的選妃。
此時,正在好心情幻想着無子又被多寵的陳阿嬌未來有多悲慘的王娡,得意的翹起了手,輕輕彈了幾下小几:“來人,去給皇后送一盅補身的湯去。就說我讓她別因太過悲傷傷了自己的身子,太皇太后逝者已矣,我還等着抱孫兒呢。”
王娡以爲陳阿嬌在爲生不出孩子而哭泣,而她最大的快樂,就是每日不斷的提醒她:你懷不上孩子!
劉徹如今已經22歲了,別人不知道,她卻是極爲清楚的:別看館陶長公主求子的方子湯藥不要錢的往宮裡呈,可那都沒用!陳阿嬌根本不可能生出孩子來!
她已然想通了,劉徹縱知道是她對陳阿嬌下的手又能如何?他始終是自己的兒子,難道真能用這事來爲難她?反正天底下能生孩子的又不止陳阿嬌一個。爲了面子也好,親情也罷,劉徹都不會將事情的真相說出來,在外人眼中,多年不孕的陳阿嬌不過是一個佔着坑不下蛋的母.雞罷了。
王娡好心情地盤算着着,覺得再等一二年方能抱上美姬的兒子當真是好委屈。
只可惜,她的這份委屈她兒子劉徹卻是半點兒都接收不到。22歲,或許對於一個無所事事,除了生孩子也沒別的追求的男人來說,子嗣是很重要的,但劉徹卻不是無所事事的人。在爲竇氏守孝發喪之際,他已然同陳阿嬌決定了下一步的計劃。
而就這一點,王娡已然輸了。
女人在後宮汲汲營營一生算什麼本事?或許對於王娡而言,一個成功的女人就是在後宮能得帝王寵,能防的住其餘女人,還能貶低了別人的兒子--其實就這些條件,她若是光憑自己哪一條都做不到。偏她還覺得自己很厲害。
最悲慘的是,王娡沒看透別人的心。做女人時,她看不準丈夫,做母親時,她又看不懂兒子。在她以爲她的兒子也在爲子嗣之事發愁時,她的兒子卻在椒房殿中,爲一封從番陽來的表拍案叫好。
“番陽令唐蒙真乃有心之人!阿嬌姐。你看,他不過是出使南越斥道了枸醬,發現了枸杞由蜀地被人偷運至夜郎國,繼而作爲貢品獻到南越國之事。便想到了南越的不臣之心。”劉徹拍案道。
陳阿嬌拿起几上竹簡看着:“果真是有心,他竟然調查出南越表面臣服我朝,背地卻將勢力擴張上萬裡,進而爲我大漢找到了一條陸路可直攻南越番禹的捷徑。如此一來,我大漢兒郎不必再通過水路取道長沙國或豫章郡,便可以直指南越。”
“是啊,水路險阻並不好走。”劉徹鼓掌嘆道,“唐蒙真乃有心人。”
“不僅如此,這裡頭還有大益處。”陳阿嬌點頭道。
“哦?”劉徹一怔,繼而將那表拿過來再看了看。
正疑惑間,忽聽陳阿嬌道:“夜郎國放船直下,便可以順流穿入南越。且,除了南越外,彘兒你再看看……”
“是了!”劉徹一拍手,“我竟忘了,如此我大漢整個南部都能被牢牢控制在手中!”
他跳起來,繼而又轉身:“忘了,還需要一條路。我看這事就交給唐蒙做吧。唐蒙今次立此大功,職位也當升一升。便做箇中郎將。”
“這個夜郎國,我次兄曾與我講過,”陳阿嬌笑了,“彘兒一定不知,夜郎國人是何樣。”
“哦?”劉徹感興趣了。
“我次兄說,夜郎國不過我大漢一郡之地,可夜郎國人卻不如此想,他們覺得,自己的國家是最大的……”陳阿嬌面帶笑容,慢慢的講了起來……
此時的兩人並不知道,只因唐蒙官封了中郎將主持修路之事。不僅死傷無數,差點鬧出一場農民造.反,還將成都人司馬相如的前途給折了進去。而唐蒙本人,更是成了一個修路瘋子。
可縱是知道,也來不及在更改了。因爲匈奴又跳出來顯示自己的存在感了。
自從上次馬邑伏擊匈奴之戰勝利,漢朝與匈奴已然徹底翻臉。在劉徹的授意下,漢朝更是關閉了同匈奴的貿易關係。
這貿易還是陳午當年提出來的,如今貿易關係中止。對大漢而言,只是少了一筆收入,可對匈奴而言,卻是斷了一條生路。
匈奴離不開關市了,因爲大漢擁有的許多物品是他們無法制造出來的,戛然停止貿易,對匈奴來說不可不謂是重創。於是,在快到冬日之時,匈奴人終於忍不住,進攻了上谷郡,搶劫漢人。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劉徹在朝堂之上重重一拍,“命輕車將軍公孫賀,帶人從雲中郡出發,命驍騎將軍李廣從雁門郡出發,命公孫敖帶人從代郡出發。每人領一萬軍掃蕩關市周邊的匈奴!”
“陛下!”殿上太尉何焉上前一步,“敢問陛下,上谷郡派何人出兵?”
“上谷郡,”劉徹微一沉思,上谷郡位置乃要塞,沒道理雁門郡和雲中郡都出兵,上谷郡卻按而不發,“我聞上谷郡有一千夫長,命爲衛青,年少卻屢立奇功。此次便讓他帶軍出發吧。”
“衛青年幼,且只是一千夫長,”何焉下意識拒絕,“陛下,您看……”
“年幼正需磨練,沒上過戰場的哪裡算是好兵?”東方朔最知劉徹心思,立刻道,“太尉此言差矣,此次千載難逢,有三大將軍對戰匈奴,正該砥礪新人。”
何焉無話可說,只能退後一步。
“便是這樣決定,擬旨吧!”劉徹吩咐道。
此時無人能夠想到,在這場大戰中,唯一打了勝仗的卻只有這個最不看好,像是個添頭一樣被放進戰場中砥礪的千夫長衛青。
塞外,衛青擡起頭舔了舔乾裂的嘴脣。
“匈奴已然逃至龍城了,我們還追不追?”他身旁的小將扛着戰旗,看向了他。
衛青毫不遲疑:“追!”
然後一馬當先衝了過去,他身後,有一萬大漢好兒郎。
他知道,自己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有一身力氣,和衝勁。這一生,或許只有在戰場上,在這裡,他才能感覺功成名就的未來離是如此之近。
一場戰役的勝利,對於陳阿嬌來說,也是極有好處的,她原本那看似遙遠的分值,如今只差三百分,便可以圓滿。
其實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細究起來卻是十分正常的:前世,第一場馬邑之戰,大漢敗了。第二場對敵匈奴的戰役,大漢慘勝。而如今,已用最少的代價來換了最多的勝利。陳阿嬌忍不住想,難道她原先設想到了三十多歲才能攢齊分值離開漢宮的心願,竟要提前完成了?
而讓她這一念頭更爲確定的卻是陳蟜的來信。
時隔多年未曾出現的陳蟜,回到了長安。派了可靠的人傳暗信,求她一見。
陳阿嬌便找了個機會出宮,並拒絕了劉徹願意同她一起去堂邑侯府的好意。她離開宮後,先去了堂邑侯府,再趁機午眠之時,讓雯音做了掩護,自己偷偷出了堂邑侯府,跟着來接她的人,去見了陳蟜。
“假死之藥已然尋到,”陳蟜見到她便是這般一句,“我已置下許多家資,另在夜郎用別人的名字給你置下了資產。”
“夜郎?”陳阿嬌一愣,想到了前段時日關於由番陽令唐蒙上的表。
“假死之藥是在夜郎國尋到的,另則,解藥也在夜郎國。”陳蟜道,“你若是堅持要這樣做,我能怎樣?我總是疼你的,答應你的我始終要做到,夜郎國雖小,但勝在安全,國中之人不知世事,你在那裡藏一兩年身。”
末了,饒是心頭早已明白陳阿嬌絕不會更改主意的陳蟜仍是忍不住問了句:“嬌嬌,這麼多年了,我遊走各地,卻沒聽說過劉彘有娶什麼嬪妃,可見他對你還是不錯的,如此,你還是要離開嗎?哪怕是捨棄與阿母,與阿父,與我們再相聚的機會。讓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
“兄長,這幾年的平和在我看來只是鏡花水月,兄長沒發現,無論是竇氏,王氏還是我陳氏,皆不顯麼?劉彘對外戚一直都在打壓。再且,宮中也好,長安也罷,都不過是方寸之地。我只想去看看這大好的山河,不願終老此地。”陳阿嬌慢慢道,其實她沒說的還有:這些年,她同劉徹亦師亦友,許多計策上並未藏拙。如今劉徹不知道心頭有無對她升起防備之心,可她既然是選了這麼做,便是早已想過要抽.身離去的。
天高任鳥翔,海闊任魚躍。
算起來,她活了兩世,卻真的沒有去過離長安更遠的地方,去真正的遊歷,體會過不一樣的人生。按部就班,循規蹈矩的人生,未免太過枯燥了些。
“你計劃何時用?”陳蟜從懷中掏出一個木盒來,“這些年,我去過不少地方,倒是明白你的願望。我如今也回不去了,若是此時出現在堂邑侯府,雖然可以看到阿母他們,可日後你假死,我卻出不上力。若是在你假死之後,我再回去,只怕太惹人眼--總之,你一個人我也不放心,我便跟着你吧,只是阿母白生了我,受不到我半點兒孝順。”
他這一席話,讓陳阿嬌心頭的愧疚越發沉重:“兄長……”
陳蟜伸出手來阻止她說出未盡之語:“這也是好事,劉彘打壓外戚和宗室做的太厲害,萬一有一日……我陳家還有個退路。只是嬌嬌,要不要同阿母說?算了,這卻是個不好的主意,她是無法理解你爲何會捨棄皇后的尊位,寧願假死也要遁出,做一個平凡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