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竟是以這種方式見到了大漢的國母,而這大漢的國母在坦誠了自己的身份後,一開口便是向他提出了這般的要求。
一陣難熬的沉默後,董仲舒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皇后娘娘,我可否問一問,爲何您要這般處心積慮的接近我?”
處心積慮,此言不虛。
陳阿嬌點了點頭:“董仲舒,廣川人,孝景帝時曾爲博士,而立之年便已與經學大師齊名,且廣羅門徒,授業解惑。曾閉關三年,三年後,一部《春秋繁露》聞名天下。”
董仲舒聽着,也忍不住挺直了腰來。
“或許天下人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但我知道。”陳阿嬌忽然道。
董仲舒一怔:“皇后,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春秋戰國時期,諸侯爭霸,民不聊生,然而諸子百家如雨後春筍紛紛冒出。其後始皇帝一統天下,焚書坑儒,百家如花凋零,唯有法家能橫行於世。”陳阿嬌一邊說一邊打量董仲舒,見其臉上流露出懷念和憤怒之色,心頭不由打定:看來,這半個多月來叫次兄留下的人去接近董仲舒還是取得了不小的成果,否則,此時董仲舒豈會聽她說這些?
“先秦時代的儒家,”董仲舒嘆了口氣,“孔子奔波於諸侯之中,舉世悲絕,卻心頭仍存夢想,發出悲憤道一句: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就是這一句,便成爲千百年來儒者的銘刻,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啊!”
他廣羅了天下才子,傳授儒家思想,可他的心願卻從不敢與他們透露分毫:他要,要這天下儒家爲尊!當年秦始皇罷黜百家,焚書坑儒,獨尊法家。爲何如今他不能讓這天下再次罷黜百家,卻獨尊儒術呢?!
“好一個明知不可爲而爲之,”陳阿嬌擊掌而嘆,“叔孫通、賈誼與晁錯大夫,哪一個不是這般?”
“不一樣!”董仲舒此時竟有些狂妄起來,“賈誼同晁錯大夫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我要做,卻要做着天上的星辰,要做地上的磐石,絕不讓儒術輕易凋零!”
待他說罷,方想起面前人的身份,又慌忙低頭:“小子狂妄了,請娘娘勿怪。”
陳阿嬌一笑:“怪何?你並無錯。董仲舒,我之所以找你便是想告訴你,你的夢想一定能實現,但--不是此時!”
董仲舒一怔,擡起頭來:“娘娘的話,我聽不懂。”
“你可知當今太后信奉的是黃老之道?”
董仲舒心頭一緊,點頭:“知道。”
“漢以何立國?”陳阿嬌問,“儒家之學中,天地君之後排的有是什麼?”
董仲舒口中苦澀:“是孝和親。”
他不甘心,難道閉關三年的結果依舊……儒術,儒術的未來在何方?
“黃老之道並不適用於如今的大漢,”陳阿嬌說,“先生的儒學日後在大漢定大有所爲,可卻並不是現在。”
董仲舒心頭一鬆,卻傲然一笑:“娘娘這樣說,我可聽不懂了,既然黃老之術已不適應於大漢,儒學將大有所爲,又爲何不是現在?”
“爲的便是一個孝字,”陳阿嬌坦然,“我先前已然說了,我是女子又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只希望大漢天家和樂,儒學雖好,卻不爲太后所喜,若是現在便獻於陛下,只怕陛下若是不用,日後起復推行將有阻礙,若是用了,又同太后不睦。”
她頓了頓笑了:“以先生之見,陛下會如何選擇?會用呢?還是不用?”
董仲舒一怔,念頭早已偏向了劉徹也許會採納,但絕不會因此同竇太后離心的方向去了--他苦澀一笑,自然不願意儒學之道被擱置後再重新起復。
“娘娘找我便是爲了這個?未免太看得起我了。”董仲舒自嘲一笑。
“先生或許不明白陛下的心意,”陳阿嬌正色道,“我卻明白,陛下自小在太后身邊養大,爲人最是恭順。恐是不會逆了太后心意,可想要讓大漢走向新的方向,卻又是陛下一直以來最想要做的事。”
她說到這裡,便不再繼續,而董仲舒早已自動爲她補足留白。他嘆氣一聲,遙遙下拜:“娘娘高義,如此一來,陛下志孝自可兩全。某,聽憑娘娘差遣。”
若今日陳阿嬌擺出的理由不是爲了孝,他一定會激烈反駁。可偏偏是孝,偏偏是這個儒學也無比崇尚的孝道,讓董仲舒徹底無言。
陳阿嬌此時聽得系統一聲脆響,那任務已然完成。
她臉上的笑容不禁越發溫婉了些:“談不上差遣,只是請先生待時而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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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上帷帽,陳阿嬌出了這庭院。便見一輛馬車停在路旁--而這,明顯不是來時的那一輛。
董封站在馬車跟前見她來,笑着便喊了聲夫人。陳阿嬌心下了然,她既然用真實身份來見董仲舒就沒想過要瞞着劉徹--廢話,即使她要瞞着,這董仲舒日後定然也會對劉徹實話實說。
她上了馬車,裡頭果然是他。
見她來,劉徹伸手攙扶:“阿嬌姐,你出宮不是去堂邑侯府嗎?怎麼來了這裡?”
“來見一個人,”陳阿嬌可不信他什麼都不知道,但他既然這樣問,她就姑且當他真不知道好了,“一個叫做董仲舒的博士官。”
“此人何德何能,竟讓阿嬌姐你親自出來見他?”劉徹似乎有些意外。
“他有大能,”陳阿嬌道,“可是我並不想讓你知道他能在何處,畢竟如今還不是時候。再過些日子,便是招募賢良的大比。你且答應我,無論如何都要將董仲舒留下來。日後他有大用。”
劉徹一愣,習慣性地點了頭,應下了。
事後,他卻命人好好的將董仲舒查了一番,隱約中,竟也湊出了陳阿嬌同董仲舒密談的內容。雖有些不快,但仔細一想,卻也明白陳阿嬌的一片苦心。一時他的心頭竟有些泛軟,只覺得被她如此溫柔以待,自渾身再無一處不妥帖的了。
不過,她既然不想要讓他知道這事,他就繼續裝作不知好了。
劉徹自覺這是一種默契,且只屬於他二人之間的小小隱秘,於是在那賢才的大比之時,對雖然什麼有建樹性的建議都未拿出的董仲舒也有了幾分賞識。
董仲舒並不明白自己明明並不出衆,竟還被留用,想了許久最終只能想到陳阿嬌頭上。一時之間,更多了幾分敬佩和臣服,到了此時,他方真的按捺下來,精心修改天人三策,只待時而發。
賢才大比之事鬧的如此轟轟烈烈,自然也逃不過竇太后的耳朵。只劉徹做的這些雖有些出格,卻並不離經叛道。她聽了一回,卻並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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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三策按下不發,可這削藩之事,卻是迫在眉睫,且陳阿嬌因了任務的關係,比劉徹還急三分。
幸好劉徹只以爲她是爲了兩人出宮那一路上被人追上而起了報復之心,因爲陳阿嬌第一個動手開刀的,便是楚國。當年高祖劉邦稱帝,分封諸王,因憐庶長子劉肥年幼無母,便將一大塊地界劃給了劉肥,封爲齊王。而諸國之中,僅次於齊國之地的3郡36縣便劃給了自己的小弟劉交封號未楚。
後劉交之子劉闢非早崒,其爵位便由次子劉郢客,值得玩味的卻是後來。楚夷王劉郢客去後,楚王之位傳給了兒子劉戊,而劉戊在七國之亂死後,王位又回到了同父兄弟的劉禮身上。而劉禮的長子已然在劉道之母的操縱下生生養成了廢人。劉道更是貪圖一時之功,冒險想要在樑國之周,殺太子太子妃嫁禍樑王。
雖當時樑王將劉道送回了楚國,但一路大張旗鼓,早已讓劉道之爲人人皆知。如今要削藩,陳阿嬌思索良久,覺得從楚國入手便是最快捷的做法--劉禮身下只有劉道一子堪用,且也不能再用。劉戊當年兵敗自殺,卻並未罪及家人,他仍有兩個兒子。
原本對楚王之位已經沒了念想的人,此時開始蠢蠢欲動起來。劉戊的兩個兒子自不必說--他們總覺得那王位該是他們的纔對!劉禮的兄弟更不用提--憑什麼劉禮能做楚王,他們卻不能做?劉道更不必想--這王位本就是煮熟了的鴨子,他吃不到,豈能讓別人來啃?
如此這般,楚國本就處在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中,所慎者,不過是楚王劉禮還在罷了。陳阿嬌分清楚形勢之後,便派人各個攻擊遊說楚國內部要員及楚王宗室。一時間,將那矛盾深深激發出來,又不斷煽風點火,終於,兩月後,楚王劉禮不知何故竟暴斃身亡,劉道同劉戊長孫劉解憂雙雙溺水而死。劉禮頭七未出,劉道長子劉注竟率兵譁變……
楚國大亂,劉徹派兵鎮壓之後,便立刻派新出爐的才俊主父偃、東方朔等人赴楚安民。這頭還沒將楚地平息下來,那頭劉徹便在朝堂上自導自演了一出痛心手足兄弟,竟骨肉相殘的戲來,文武百官還沒看明白這戲要說什麼呢,劉徹便決定要強行讓各個藩王將自己的封邑平均分給自己的兒子--有幾個,便要分成幾份!
且不說這藩王每一個都至少生了五六個兒子,只說這人心到底是偏的,有的爲父,卻從不願顧忌某一個兒子,這聖旨一下,不管愛與不愛都要平均分配。且他劉徹還算是站到了輿論的制高點了--人家心心念念都是希望骨肉兄弟和睦相處。就這一點,連竇太后都挑不出理來。
此時若不照做,反倒不成樣子。
一時之間,文人士子議論紛紛,大街小巷交頭接耳。這些藩王一個個的上表各種祈求,可劉徹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定要讓他們自己分。且,你若不自己分,他也很願意派人幫你分。
先別說這聖旨有理無理,只說那些原本不得寵愛的子嗣,聽聞聖旨,人人鼓舞振奮,因關乎切身利益。竟自己掏出積蓄也要鼓動。拖了整整一年,藩王方是粗略將自己的封地分了給兒子們,雖裡頭仍有等分不均,貧瘠富庶皆有不同的情況出現。但好歹,也是分了。
一時之間,原本的十數個大藩王國,一眨眼,竟變成了數十個小藩侯國。
而在這分封諸子的浪潮中,終於有人坐不住了。此人便是淮南王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