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內,寒氣便撲面而至。
東方朔饒是心頭早有準備,也不由得皺了皺眉。
這裡的寒冷,已然超過了渡過暑日所需,門外是夏日,門內說是寒冬也不爲過了。這樣的溫度,別說是餓了三日,且不眠不休的皇帝,就算是他這個健全的人也忍不住裹緊了身子。
門窗已經被糊上了厚厚的紙張,室內無陽且暗淡無光。東方朔適應了一下這裡的光線,方找到了縮在榻上劉徹--他身邊那巨大的冰塊,實在是太醒目了!
那冰塊巨大,且被人掏出了個凹處,裡頭放着的人,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死去的皇后。
今日已經是第四日了,可看劉徹的意思,卻是不準備讓皇后入土爲安。東方朔嘆息一聲:也難怪,據說陛下和皇后是一起長大,感情篤厚的少年夫妻。
王娡被廢,她曾經給陳阿嬌下絕嗣藥之事便已不再是秘密。她的兒子沒心情去爲她遮掩流言,這流言無人管,便是傳的越加厲害。到了東方朔這裡,已然是十分走形了。
可無論是如何走形,宗旨是不變的:太后王娡狼子野心,竟喪心病狂的在新婚第二日給皇后喂下了絕嗣藥,以致皇帝多年無子。
東方朔嘆息一聲,行了一禮:“臣,東方朔給陛下請安,祝陛下壽眉無疆,給娘娘請安,願娘娘長樂未央。”
劉徹動了,他擡起頭來,聲音嘶啞:“東方朔嗎?”
“正是臣。”東方朔立刻道。
“你是進了這寢殿之後,唯一一個記得給阿嬌姐行禮的。”劉徹慢慢的說,“你很好,可以出去了。”
東方朔豈能此刻出去?他立刻行禮:“陛下,臣是來請教娘娘問題的。”
劉徹一愣:“什麼問題?阿嬌姐還在睡覺呢,你把她吵醒了不好。”
“請娘娘恕罪,可這問題實在是太重要了。重要到臣不得不吵醒您,臣偶然得到了娘娘手書的定國十策,一時驚爲天人。但其中不乏驚世駭俗之事,臣斗膽請問娘娘,若要依此手書行事,萬一遇到了什麼困難遇到了許多反對之聲,動搖了國本,該如何是好?”東方朔揚聲道。
陳阿嬌自然不可能給他反應。
東方朔等了一下,立刻又道:“臣斗膽請問娘娘,娘娘是否能親自實現此手書所著內容?可如今朝政如此,娘娘的心願恐是實現不了了……”
“閉嘴!”劉徹喊了一聲。
東方朔纔不閉嘴,他繼續道:“娘娘若是希望此手書內容實現,只恐此代已是不成,只能等陛下之後的君王了,只可惜這是娘娘的期望。卻不想竟要落空,娘娘您還能睡的安穩……”
“誰說不能實現?”劉徹跳了起來。
東方朔閉了嘴。
良久,他聽到劉徹苦笑了一聲:“東方朔,你贏了,把定國十策拿過來。”
他原想着,她既然都走了,這江山社稷什麼的,不要也罷。他原想,原想說一句:你既然離我去了,這天下即使兵荒馬亂,洪水滔天,災禍遍地,我都不想管了。朝政,要亂,便讓它亂去……
可東方朔提醒了他。她要的,想的,唸的是要這天下太平,大漢富庶。
既然是她想要的,他就去做,就去給。
東方朔擦了擦頭上莫須有的冷汗,他知道,這場博弈他是贏了。躬身將帛書呈上,東方朔這才發現,年輕的帝王居然只着一襲白色褻衣。
靠在那麼大的一塊冰跟前,只穿着褻衣!!!
東方朔心頭一慌,竟有了不詳的預感。
下一刻,年輕的帝王已然起身:“上朝。”
“啊?”此時已是正午了……
東方朔以爲是自己聽錯了,卻聽劉徹又是一聲:“上朝,即可討論這帛書上的國策……”
“陛下!”東方朔終於失了聲,“裡面有許多都需要循序漸進潛移默化,您難道是想……”
皇帝不會想要一下子就照搬這些吧?東方朔慌了。事實上,這定國十策中有一些是他也無法接受的。之所以要拿這說話,說到底仍舊是權宜之計,他可沒想過劉徹會是這個反應啊?
“既有良策在手,爲何不做?”劉徹冷冷問。
東方朔心頭更涼:“陛下,可是……可是這樣做定會有許多人不服……”
“不服的留着幹什麼?”劉徹語氣漂浮不定,“不服就殺了吧。”
東方朔腿一軟,他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做了天大的錯事。
大漢這麼折騰,真的不會有事嗎?
很好,現在不僅是東方朔開始擔驚受怕,文武百官都覺得渾身顫抖--幸好,他們是跪坐着上朝的。
“陛下,”董仲舒快要哭了,“陛下,您真的要這樣做?”
好吧,科舉制聽上去對儒家傳道而言是極好的事情,可這樣貿然實行--董仲舒不覺得世家大族會放過他!
畢竟,看上去好像就是因爲他的天人三策出現,導致當今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而如今一旦實行科舉制,世家大族手中的舉孝廉名額,不就廢了嗎?而很明顯,若是一旦實行科舉制,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儒家。
“董御史不必太過興奮,”劉徹淡淡地看了一眼,“既然大家都沒有意義,便如此施行吧。”
“陛下!”
這一聲,齊嘩嘩一片人起身,竟行了大禮,跪倒在地!
劉徹看都不看一眼,轉身就要走。卻見一人站起身來:“陛下,今日已經是娘娘薨逝第四日了,敢問娘娘是做了什麼錯事?”
劉徹剛想罵人,卻見那站起發問的人,竟是陳午。
他一時語塞:“皇后謙和恭敬,從未有過錯處。”
陳午嘆了口氣:“既然如此,臣斗膽問一句,爲何這宮中無一絲哀慼?爲何娘娘至今未曾入棺梓之中?爲何娘娘的靈堂,至今未佈置?”
劉徹眼神一閃:“我,朕自有決定。”
劉徹有些心虛,一時竟連只會在大典才用的自稱‘朕’都出現了。
陳須跪下來,行了個大禮:“臣,請陛下送娘娘入棺梓。”
“大膽!”劉徹終於忍不住喝斥道。
東方朔心頭一驚,那不詳的預感越發明顯,他看了看身旁的博士官,很顯然,他們也想到了什麼,都睜大了眼。
“臣斗膽,娘娘是臣的女兒,但是臣請陛下速速將娘娘送入棺梓之中,莫在放置在未央宮寢殿,畢竟,天人永別,始終不吉。”陳午閉了眼嘆息一聲,也跪倒了下去,“陛下啊,臣求求您,莫要讓世人辱罵臣女禍國……”
劉徹倒退一步,臉色難看之極:“誰敢說阿嬌姐禍國……”
這一下,朝上百官都跪了下去:“請陛下速速爲娘娘正棺梓。”
劉徹怒極反笑:“你們,你們好啊!”
“罷朝!”他大喝道。
可百官卻再次起身,跪倒下去:“求陛下按國禮將娘娘移出未央宮寢殿。置靈堂!”
“你們竟敢逼朕!”劉徹冷笑幾聲,“只這一件,休想。這一生,她都要在未央宮陪着我!”
此言一出,陳午終於忍不住厥了過去。
不是禍國女,卻有禍國名。
館陶長公主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陳午淚又一次涌出: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陳須在妻子的安慰下一聲聲嘆息着:“陛下如此一意孤行,我只怕我那可憐的妹妹,死後還被世人指責,說她禍國殃民。”
館陶長公主聽了眼淚流的更多:“護不住你阿妹,死了也不給她好名聲,那劉彘,當真是忘恩負義到了極點,我只恨,我只恨……”
只恨當年仍是被那富貴眯了眼。
只恨當年明明決定不讓嬌嬌嫁入帝王家卻又忽然改變。
只恨沒有照顧好嬌嬌,讓她遭了王娡的毒手。
“早知道,我就該殺了王娡,早知道!”
“阿母,”陳須慌忙安慰,“如今卻不是該自責的時候,應該想辦法讓劉、陛下將嬌嬌入土爲安,莫讓她背上那不該有的罪名。另則,我已經差人去尋找阿融,嬌嬌小時候同他最要好……”
館陶長公主早已六神無主,此時聽了兒子的話,忙疊聲道:“是,你說的對,去找阿融,速速找到。”
他們不知道,在他們着急尋找陳蟜的時候,陳蟜卻在離他們不遠的小宅中--
“什麼?那劉徹在朝堂上說了那番話?”陳蟜聽了探子的話驚得差點跳了起來。
胡鬧!這不是胡鬧嗎?那假死藥吃了必須在一個月之內趕到夜郎國然後泡在夜郎國淵河上流的藥泉水中一晝夜,方纔能醒過來。若是晚了,那就不是假死,而是真死了!
原本計算的好好的,靈停七日便能入陵墓,他連守陵的軍士都買通好了--如今還在修建陵墓中,皇后入甬道雖會閉上一室,斷龍石卻是不會落下的,因爲另一側的甬道還在修建皇帝和可能入住陵墓的妃嬪墓穴。且,皇后去的突然,那屬於皇后的一半陵墓定然修建的不能盡善盡美。若是棺內換具身形相近的女屍,也不會有人察覺。
這樣想想,若是一切順利,從陳阿嬌假死之日到入陵墓之後,總共也不會超過十日。這樣路上快馬加鞭疾走奔向夜郎國。怎麼也能在一月之內解了毒性……
可偏偏,劉徹卻鬧了這麼一出!
陳蟜危險地皺起眉頭來。
“主人,”下首的人輕聲問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想辦法把這件事傳出去,傳的越大越好。另則,再同時以童謠箴言傳頌:皇后不入陵墓,大不吉!”陳蟜猛然一敲几案道,“箴言之事交給你,編的越朗朗上口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