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昭是二十七那天晚上才進的京城,難得今年的雪下的大,梅花開的好,他和友人們在潼關賞梅賞雪,品詩論畫,遠離了京城的是非喧囂,過了幾天難得的安靜逍遙日子。
按照往年慣例,臘月二十八這天晚上是皇帝在宮中大宴羣臣的時候,羣臣可攜帶家眷入宮赴宴,能帶的家眷越多,則越說明這家臣子位高權重,是朝廷的肱骨之臣。
以井家的地位,向來都是拖家帶口一起去的,他雖然不耐煩應酬這些,但也沒有想過違背,畢竟他也是井家的一份子,不過當成是個不得不完成的任務。
要不然,他也不會在二十七這天回京,他還想在潼關多玩兩天。
然而他還未踏入京城的大門,就在前來迎接他的管事口中聽到了一個讓他非常不高興的消息。
他的好二弟居然趁他不在的時候,出手整了他的女婿,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不給秦雋留絲毫活路。
秦雋今天一大早就已經出發了,聖旨已下,做什麼都來不及了。
井昭心中的憤怒可想而知。
他進府後,顧不上回自己的院子換身衣裳,直接就穿着大氅去了井赫的院子。
守門的下人瞧見他臉色鐵青,暗道一聲不好,扯着嗓子喊了聲,“大老爺到!”就看到他掀開門上的厚簾子,一腳踹開了緊閉的房門。
大老爺向來溫文爾雅,舉止風流有度,他們在井家做了一輩子的下人,還是頭一次見到大老爺發這麼大的火。
門被井昭踹開後,冷風就呼呼的往屋裡刮,屋裡暖烘烘的氣氛立刻肅殺了起來,炭火盆中燒的猩紅的木炭表面亮了幾下,蠟燭的火苗也隨着冷風搖擺了起來。
井赫正坐在桌前看書,瞧見井昭一副怒氣難當的模樣,笑道:“大哥,你這是要做什麼?弟弟的院子裡可有不少女眷,要是衝撞了,傳出去不好聽啊!”
井赫的態度越輕描淡寫,井昭就越憤怒。
“別裝模作樣了!”井昭大踏步的走了進來,隨手把大氅解開扔了出去,指着井赫叫道:“我問你,你爲何要害了清芷的夫婿?”
井赫笑了起來,攤手道:“大哥這話說的就奇怪了,舉薦秦雋爲欽差的是他親爹,可不是我!別什麼髒水都往我頭上扣,你女婿又不是駙馬……哦,沒準人家親爹是想給自己兒子爭條升官發財的出路的!”
“巧言令色!”井昭大怒,“少把你在官場上學的那套油嘴滑舌,口蜜腹劍的下作法子使在我身上!若不是你和秦笙那老狗沆瀣一氣,秦笙能舉薦秦雋?”
井赫也不高興了,扔下了書,收起了笑臉,“大哥,你說話客氣點!”
放眼整個天下,估計也就書呆子井昭敢指着他的鼻子罵。就算井昭是他親哥,如今已經位高權重的井赫也不能忍。
“跟你這種人說話用不着客氣!”井昭已經怒的口不擇言了,“你還算是個人嗎?清芷小時候,你也抱過她,她也叫你一聲二叔,你對她做了什麼?你,你簡直畜生不如!”
井赫羞惱的面紅脖子粗,站起來叫道:“你罵夠了沒有?你以爲這事是我一個人的主意?沒有父親默許我能這麼做?”
有本事去老頭子那裡罵他畜生不如啊!只敢跑到他這裡衝他撒氣算什麼本事!
井昭沉默了,無話可說了,他當然看的到,這件事的背後,站着他的弟弟,他的侄子,還有他的父親。霧靄重重中,他們接連揮起了手中的屠刀,再一次的劈向了他的女兒。
見井昭不吭聲,井赫略有些得意,冷哼了一聲,說道:“大哥,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都是黑心爛肺的壞人,就你一個是無辜無奈的善良人?你錯了!你跟我們一樣,你和我們有什麼區別?沒有我們,你能做到太子太傅,你能當得了大學士?沒有我們,你拿什麼請那些窮酸書生踏雪賞梅?沒有我們,你穿的起上千兩銀子一件的貂皮大氅?”
井赫指向了井昭脫下扔到一邊的大氅,不屑的冷笑。大家都是一樣的花昧良心得來的錢,誰還能比誰高貴了?
“再說了,要不是你,誰會去害一個鄉下來的婆娘?”井赫又笑了起來,“大哥,誰要你去認閨女的?人家好端端的活着,是你非得去認人家,非得把人家當女兒,把人家拉進了這是非圈裡頭。”
“這也就罷了,可又是你,一把年紀的人了,非得攙和到小輩的事裡頭,非得替你那個未婚生子的閨女出頭,坑了崔家大郎,你當時是不是覺得挺得意?覺得自己是個有本事的父親,替女兒出頭出氣了?哈,大哥,你所謂的出頭出氣,養肥了這些人的膽子!”井赫又冷笑道,“要不是你養肥了他們的膽子,他們敢在稅銀案上坑了阿恪?我若是放過了他們,日後必成大患!”
聽着井赫的指責,井昭氣血一陣陣的上涌,眼前發黑,險些暈過去,好久纔回過神來,看着井赫洋洋得意的臉,苦澀的說道:“你的意思是,是我害了清芷?”
“沒錯!”井赫點頭,“要是你一開始就沒認她,人家小夫妻現在還在好好的過日子,我們也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井清芷這號人!說到底,你折騰這麼多,又是認女兒,又是急匆匆的過來跟我吵架,不過是爲了滿足你心裡那點你自以爲是的愧疚感罷了!你那點愧疚感害死了你的好女婿!”
井昭沉沉的嘆了口氣,苦笑着搖頭,看着井赫淡淡的說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二弟你能無恥到這地步!”
“哼!”井赫轉頭,不去看井昭,說道:“說再多也沒用了,木已成舟,秦雋早就上路了,我是不能看着坑了阿恪的人還在這世上逍遙的!”
“你少在那給自己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分明是阿恪先存了害人之心,又技不如人,你這個當爹的不好好教他走正道,反而助紂爲虐……”井昭氣的大罵。
井赫火冒三丈,“大哥扣的帽子也太大了!許你爲你閨女出頭,就不許我爲我兒子爭口氣?誰技不如人?是他秦雋技不如人,是你技不如人!”
你們都技不如我……井赫在心中默默加了一句。
井昭不怒反笑,“是我們沒你無恥!”
“隨你怎麼說!”井赫一副滾刀肉的模樣,“你若有本事,就去把你的好女婿追回來,再去宮裡讓皇上把頒出去的聖旨收回來……不過嘛,我看你是沒那個本事的!”
井赫說完,兩個人沉默了好長時間,冷風透過井昭踢開的門板,呼呼的往屋裡颳着,屋裡的炭火盆已經燒盡了,兩人卻沒覺得冷,像是鬥紅了眼睛的公雞一樣,互不相讓。
最後,井昭垂下了手,轉身走了出去。
他知道二弟一直對他不滿,從小到大,儘管二弟比他聰明,比他會做人,比他會爲官,父母還是偏疼他多一些。二弟嫌棄他這個大哥沒本事,只會做幾首酸詩,對家業仕途沒什麼幫助。
可他又能如何,他能爲了一個秦雋和父親,弟弟,侄子翻臉?即便是翻了臉,又能救的回秦雋嗎?
在井昭即將踏出房門的時候,井赫開口了,聲音也放緩了許多,說道:“大哥,你若是心裡過不去,等過段日子,這件事了了,再給清芷找個好人家吧!我手下有個人,今年春上沒了夫人,家底不薄……”
都是一家兄弟,井赫也不想因爲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兒而鬧的兄弟反目成仇。不就是大哥心疼他閨女要當寡婦了麼,再給她找個男人嫁了不就完了!
井昭站在門口,看着外面飛舞的鵝毛大雪,無聲的笑了笑,沒有接井赫的話,直接走了。
他如今頭腦一片混亂,想去找清芷,可又不知道該拿什麼面目去面對她。給清芷找一個家世,品貌都上佳的夫君不是難事,可問題在於,清芷願意再嫁嗎?願意丟下兩個孩子嗎?
最重要的是,清芷還願意見他嗎?
未秋帶着兩個孩子剛走到巷子口,就碰上了相伴而來的周刃和李年。
兩個人都穿着厚厚的藍粗布棉袍,裹的嚴嚴實實,李年家境普通,這樣穿是正常,可週刃一個世家嫡子也穿的這麼素淨,未秋就有點佩服他了。
周刃早就升官了,難爲他在外面能如此的吃苦耐勞。她想起秦雋曾經評價過周刃的話——有野心,能隱忍,將來必定一飛沖天。
“弟妹!”周刃喊了一聲,大踏步的走了過來。
未秋領着孩子站住了,行了禮說道:“周大人,秦雋昨天一早就走了。”
周刃嘆了口氣,看了看兩個孩子,說道:“我知道,我是來找你的,秦兄弟走的時候對你們有什麼安排?是不是要回老家聊州?我送你們走,越快越好!”
未秋搖了搖頭,“我不走。”
李年在一旁叫道:“弟妹,這可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將來萬一出了事……殃及到你們婦孺身上,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