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六兒從記事開始就跟着師父在京城地界做買賣,做的是人口販子的買賣,他自己也是師父從別的地方從他父母手裡買回來的。
至於爲什麼親生父母會賣了他,毛六兒覺得一個可能是家裡窮,過不下去了,另一個可能是父母嫌棄他左手生有六指,會給家裡招來厄運。
毛六兒覺得後一種可能性大一些。按說生有六指的人不吉利,可師父卻在衆多孩子當中留下了他當徒弟,帶着他走南闖北的做買賣。師父說了,他們這行當太傷天害理,正常人早晚遭報應,帶着他做買賣等於以邪制邪。
於是毛六兒就成了人販子中的一員,從跟在人販子屁股後面的跟班漸漸成長爲了能獨當一面的人販子。只是他不管到哪裡,不管跟誰做買賣,都會把左手藏到袖子裡,免得叫人看到。
他討厭那種異樣的眼光。
這天他正在街上走着,突然有個聲音在背後大喊了一聲:“毛六兒!”
毛六兒下意識的回頭,就看到幾個壯漢一擁而上,還來不及呼救,就被套了麻袋。
壞菜了!生的再邪乎也擋不住遭報應了!這是毛六兒失去意識前最後一個念頭。
毛六兒再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佈置簡單的房間裡,房間四周都蒙上了紗簾,看不出是在哪裡。
一個面容俊雅的中年男子坐在他前面,身後站着幾個管事模樣的漢子。
毛六兒走南闖北這麼多年,和各種各樣的人都打過交道,眼光毒辣的很。看這個領頭的中年男子頭一眼,他就看出來了,這男子穿着打扮都不是凡品,必不是一般人,而他身後的幾個漢子,看那穿着,看那架勢,也知道是大戶人家的管事。
“你就是毛六兒?”中年男子身後的一個管事不客氣的問道,“把你的左手伸出來!”
毛六兒趕緊把藏在袖子中的左手伸了出來,比起自尊,性命更重要。
中年男子仔細看了眼毛六兒的手,沉聲問道:“十年前,你是不是在汴州賣過一個小姑娘給一戶姓陳的人家?”
毛六兒愣了一下,隨後立刻說道:“這位老爺,經我手的姑娘沒有一百也有五十,況且又是十年前的事,這我哪裡記得啊?”
中年男子身後的管事冷笑了一聲,“要是記不起來,那你這條命也沒用了!”
“你知道什麼就說出來,不管事實如何,我保證不找你麻煩。”中年男子說道,態度溫和。
毛六兒嘆了口氣,見耍滑頭沒用,老老實實的說道:“回老爺的話,要是別的什麼事,十年過去了,我肯定記不得了,可您說的那事我記得清清楚楚,因爲賣給汴州陳家那小姑娘,不是我們買來的也不是拐來的,是我們從河裡撈上來的!”
中年男子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攥成了拳頭,吩咐道:“仔細說來。”
“那天是正月十五,天不是特別冷,河上結了一層薄冰,我師父領着我在船上找了姑娘喝酒……睡到半夜的時候,我出船艙解手,就聽到撲通一聲,天黑也看不清楚,只看到一個小小的黑影子在河裡掙扎呼救,河邊有兩個黑影子跑了。您知道的,我們這行陰私的事兒見的太多了,想賺錢也怕惹麻煩,等河邊的那兩個人跑了,我就叫了師父起來趕緊用網子把人給撈了上來。”毛六兒說道,“大冬天的河水多冷啊,把人撈上來的時候凍的都快沒氣了,燒的厲害,我和師父請了大夫,好不容易把那小姑娘的命救了回來,可惜燒壞了腦袋。”
“然後你們就把人給賣了?”中年男子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平靜的問道。
毛六兒連忙說道:“老爺,我們就是吃人販子這碗飯的,哪有不賣人的道理,更何況她是我們撈上來的,又燒成了傻子,跟着我們可過不上好日子,那陳家日子過的不賴,我們這也是爲了那姑娘好。”
“少掰扯那些歪理!”中年男子身後的管事聽不得毛六兒辯解,厲聲喝道。
毛六兒怕這些人生起氣來真把自己給怎麼樣了,趕忙磕頭說道:“老爺,那小姑娘長的漂亮的很,細皮嫩肉的,一雙眼睛還是琥珀色的,稀罕的很!我們要是真存了啥不好的心思,就把人賣到那髒地方去了,還能多得幾個錢!”反正是叫人大冬天丟到冰河裡去的,肯定是不想讓她活了。
中年男子心情激動,又一陣陣的泛涼,隔了很久,才問道:“你還記得那小姑娘什麼打扮嗎?”
“記得,記得!”毛六兒連聲說道,“小姑娘穿着一件白狐狸皮的襖子,一看就是好人家嬌養出來的姑娘,手上戴着鑲着鈴鐺的金手鐲,脖子上掛了老大一個長命鎖,還鑲着幾顆紅寶石。”
“那鎖呢?”中年男子問道。
毛六兒尷尬的笑了兩聲,最後抵賴不過,說道:“我們也怕麻煩……就把鎖上的紅寶石撬了下來,把長命鎖上刻的字磨光了,賣掉了。”
中年男子似乎並不意外毛六兒賣掉了長命鎖,吩咐身後的人拿來了筆墨紙硯,在紙上寫下了幾個字,讓下人拿到了毛六兒跟前,問道:“長命鎖上刻的,是不是這幾個字?”
毛六兒看了眼那張泛着墨香的白紙,搖頭陪着笑臉,說道:“老爺說笑呢!我們都是粗人,哪識得字,而且都十年了,也不記得那鎖上頭的字長的啥樣了!”他要是有那運氣識字,就去當門客了,誰還幹人販子這行當啊!
他雖然不認得字,可也能看得出來,那張紙上的字寫的十分好看,就跟中年男子一樣,俊秀飄逸。
隨從又把字紙恭敬的遞還給了中年男子。
毛六兒忐忑不安的等着發落,等了很久,才聽到中年男子的聲音,“帶他下去吧!”
臨走時,毛六兒壯起膽子偷看了一眼那個儒雅俊秀的中年男子,只見他疲憊的靠在椅子上,閉上了雙眼,手中那張寫了字的紙悄然滑落到地上。
如果毛六兒認得字,他就知道,紙上的字是再平常不過的,刻在長命鎖上的祝福:井清芷長命百歲。
等毛六兒下去了,井昭身後的大管事躬身問道:“老爺,那毛六兒……”
“放他走吧。”井昭揮了揮手,喉頭酸苦的幾乎說不出話來,“要不是他,清芷早就沒了。”
等人都下去了,井昭孤獨的坐在屋子裡,渾身冰涼,靜靜的呆了一刻鐘後,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直接去了井老太爺和井老太太的院子。
守院子的管事娘子回稟,井丞相現在不在府中,去了宮中商議大事,老太太在屋裡,大夫人二夫人和三小姐她們正陪着老太太打牌說話。
因爲都是自家人,井昭進屋的時候,二夫人和老三家的幾個侄女並沒有避諱,井老太太今年六十整,慈眉善目,保養得宜,頭髮白了一半,正笑呵呵的同小輩們玩葉子牌,屋裡一片祥和之氣。
“老大怎麼過來了?”井老太太笑道。
井昭行了個禮,也笑了笑,說道:“兒子有點事想跟母親說。”
聽到井昭這麼說,大夫人和二夫人連忙帶着女孩們下去了,其中一個女孩十一二歲的年紀,拉着井昭的手撒嬌,“父親有什麼事啊?”
井昭摸了摸女孩的頭,和藹的說道:“清萍,你先回去吧!”
女孩不高興的撅了撅嘴,被她的母親——大夫人拉走了。
主子們走了,下人也極有眼色的退了出去,井老太太招呼井昭坐到她的身邊,拉着井昭的手,慈愛的笑道:“有什麼事,你說吧!”
她很滿意這個優秀的大兒子,才名滿天下,既是大學士,又是太子太傅,還是謙謙如玉的君子,整個國家從南到北,有誰不知道井昭的美名?
井昭看着慈眉善目的母親,心裡的話如鯁在喉,怎麼都問不出口。到最後,他下定了決心,起身跪在了井老太太跟前。
“母親,兒子就想問您一句話,不管事實如何,兒子只想知道實情。”井昭艱澀的開口了。
井老太太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心口跳的厲害,有些喘不過來氣,問道:“什麼事?”
“當年……兒子和秀蘭的女兒,您的孫女——清芷,是怎麼沒的?”井昭問道,擡眼看向了井老太太。
這話一問出口,井老太太原本紅潤的臉色立刻就變白了。她是丞相夫人,二品誥命,這些年經歷的風風雨雨不少,並不是深宅後院中沒見識的婦人。既然兒子這麼問了,那就是他知道了些什麼。
“沒了就是沒了,是她命不好。”井老太太長嘆了一聲,拉着井昭的手慈愛的說道:“我的兒,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何必追問這些傷心事呢?徒惹的心裡不痛快。你都娶了三房妻室了,卻還沒個兒子,如今儘快納幾房妾室,趕緊生幾個兒子,趁着我還能活幾年,小孫兒就放到我這裡來養。這是我和你父親心中的一道掛念,你一日無後,我和你父親就一日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