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房裡轉到大半夜,昌意還是忍不住翻窗去找姜宓了。誰知在半道上,他竟看到姬昊的房間也亮着燈,裡面還隱約傳來了爭執的聲音。
他一時好奇心起,就摸到了窗戶下面偷聽。
正在慷慨激昂的說話的那個,好像是晉國的使臣。聽他說話的意思,就是絕對不能娶這麼能惹是生非的太子妃回去,而且出身還這麼不清白,又不是正經的公主。
顯然,宴席上薛琳說的那些話,已經都長了翅膀傳出去了。
昌意忍不住心中竊喜,巴不得姬昊能被這使臣說動,打消提親的念頭。然而姬昊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讓他差點一頭撞上了窗臺。
“我已經決定了,一定要迎娶夏國公主爲太子妃。”姬昊的聲音裡透出斬釘截鐵的意味。
“太子殿下,這可萬萬使不得啊!娶了這樣的太子妃,不僅會讓您淪爲宮內外的笑柄,還有可能得罪陛下,對您的前途有百害而無一利,您可千萬不能上了那個夏國人的當!”那使臣還在苦口婆心地勸說着。
昌意眉頭微皺,已經從他的話音裡聽出了苗頭。
顯然,姜宓之前猜的沒錯,姬昊之所以會突然來提親,就是受了別人的慫恿。而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夏國位高權重之人。
“本太子已經決定了,你不用再多說了!”姬昊一拍桌子,“父皇這些年來越來越偏心三弟,要是不能籠絡住夏國,我這個太子恐怕也做不了多久了,姜宓能從官奴翻身變成公主,也一定能幫本太子坐穩儲君之位!”
聽到有腳步聲往門外來,昌意忙翻身上了屋頂。
看着晉國使臣垂頭喪氣地離開,他心裡已經有了主意。想要揪出那個和晉太子勾結的人,其實並不難。
只要放出風聲,說晉國太子有意悔婚,那個人肯定會沉不住氣,再次派人來勸說姬昊。到時候順藤摸瓜,就能看看他到底是姓魏還是姓顏了。現在離京城也很近,那人會親自前來也說不定。
打定主意之後,昌意就把散播謠言的任務交給了非歡,以他的機靈,一定能把這件事辦好的。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姜宓正在燈下對着一張紙塗塗抹抹,但怎麼也找不到昨晚的靈感了,連衣服和蓮花都畫不好。她惱火地把毛筆一丟,身後卻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把她畫的亂七八糟的紙奪了過去。
“在畫什麼?”昌意把那張紙反過來掉過去地看了幾遍,始終都沒看出來畫的事什麼東西。
姜宓想到被自己弄丟的那幅畫,立刻心虛地把紙搶了回來,嘴硬道:“我打算給阿圓畫幅畫像。”
被她拿來當了擋箭牌,此刻遠在皇宮的阿圓突然覺得鼻子癢癢,打了個噴嚏後,迷茫地睜開眼睛到處看了看,才把大腦袋擱在了前爪上,重新墜入了夢鄉。
“是嗎?”昌意挑一挑眉毛,想到昨晚從她桌子上偷走的那幅畫,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姜宓忙把桌子上的紙都收拾好,語氣變得非常不友好:“怎麼沒去陪那位嵐山郡主,是不是她今天走運,沒把腳扭傷?”
昌意眸色一暗,伸手就把她撈進了懷裡,在她耳邊咬牙啓齒道:“這件事……你究竟要惦記
多久纔算完?”他真是要瘋了,不過是一念之差,就爲了想讓她吃醋,結果把自己套了進去。
看她反覆提起這件事的架勢,他甚至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要生活在這件事的陰影下面了。
他下巴上剛冒出來的胡茬蹭得她臉頰微疼,姜宓本能地想要推開他,他卻耍起了無賴,不僅沒有放手,反而抱得更緊了。
“高昌意!”她連名帶姓地叫着他,聲音有點惱怒。
他悶悶地在她耳邊應了一聲,聲音有點不尋常。
姜宓愣了一下,終於覺出了不對勁,忍不住擡手戳了戳他的肋下:“你……怎麼了?”
昌意終於直起身子,臉上還掛着吊兒郎當的笑容,但說話的語氣卻有點異樣:“還記不記得,你以前總是問我的一個問題?”
當然記得了,那個問題問了不下十幾次,可他每次都是巧妙地避而不答。
看他今天的樣子,難道是想說實話了?
“你……是什麼人,究竟想幹什麼?”姜宓滿足了他的要求,把這個問題又問了一遍。
看着她的眼睛,昌意眼角的笑容逐漸收斂,取而代之的少許的迷茫。
“在外人看來,我是楚國的七皇子,父皇親封的瑞王,但是我自己,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是什麼人。”
這是姜宓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樣迷茫的神情,那個飛揚跳脫的高昌意在這一刻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面前的這個男人嘴角還不自覺地保持着上揚的弧度,但眼睛裡卻寫滿了孤獨。
看着他的面容逐漸沉寂,姜宓眨眨眼睛,突兀發問:“想不想出去走走?”
有昌意在,他們很輕鬆地就繞過了別館的守衛,溜進了山谷深處。
溫泉谷裡其實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溫泉,但真正被皇家圈定使用的,只是其中最好的幾個。或者說是,在他們眼中看來是最好的,但姜宓卻並不這樣認爲。
前世裡她也來過好幾次溫泉谷,生性好動的她幾乎走遍了這谷裡的每一處地方,而她最喜歡的,就是現在她帶昌意來的這個地方了。
這個溫泉其實很小,熱水聚在一處四尺見方的凹陷處,比平常用來泡澡的木桶也只大了一圈兒而已。
不過姜宓這次來,並不是爲了泡溫泉的。她在旁邊的山石縫隙裡找了一會兒,便勝利地歡呼一聲,提了一個小小的酒罈出來。
這可是她從前放在這裡的珍藏,看來這個地方果然夠隱蔽,這麼久了都沒有人拿走它。
被溫泉燙過後,酒罈蓋子纔剛掀開,清洌酒香就四下飄逸,混合着溫泉散發出的硫磺氣息,再緊繃的神情也忍不住要鬆弛下來。
姜宓先喝了一大口,然後才把酒罈遞過去:“現在,可以說你的故事了。”
昌意神情微怔,猶豫了一下才伸手接過,語氣裡帶了說不清的困惑:“你帶我來這裡,就是要聽我說故事?”
她笑得眉眼彎彎,嘴角梨渦若隱若現:“瑞王出身不凡,行蹤神秘,背後的故事也一定曲折離奇,怎麼能隨隨便便說出來?”她靈動雙眸環視四周,“當然要配上美景和好酒,才能慢慢道來,是不是?”
說着,她已經瀟灑地踢掉鞋子,纖巧雙足伸到了熱氣氤氳的池水裡,單手托住下巴回眸一
笑,擺好了傾聽的架勢。
聽她說的一本正經,昌意無奈低眉,卻是忍不住笑了。
月光落在敞開的酒罈中,恰似捧了一輪明月在手,銀輝點點,映出他眉間的迷惘。昌意薄脣一抿,彷彿下定了決心一樣舉起酒罈痛飲一口,然後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楚國數百年來,大概也只出了他這麼一個叛逆的皇子。
他的母親是現任楚國皇帝的髮妻,卻因爲出身不那麼高貴,所以不能成爲皇后。他的父皇登基後,立刻迎娶了權貴之女做皇后。
住在最偏遠的宮殿,吃穿用度樣樣都是最差的,但對於高昌意而言,最初的那段時光卻最是美好。
他是在父皇登基很多年後纔出生的,除了母親之外,他還有一個大哥。
有母親的慈愛和兄長的保護,他很滿足,至於父皇,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個十天半月纔會來一次的男人。
但是,這樣平靜的日子註定不能長久。在兄長行了冠禮後不久,一切就都變了。
那天他因爲貪玩沒做功課,被太傅狠狠罰了一頓,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回去時,看到的卻是滿殿縞素。
他的母親和大哥,就在那個下午意外暴斃。他不顧一切撬開了已經釘好的棺木,看到的卻是他們青黑的面容,嘴角的血跡尚未抹去,在失去生命力的肌膚上留下了黑色的血痂。
他憤然衝進了父皇的寢宮,卻看到他正在和皇后賞月小酌。
宮裡死了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結髮妻子,另外一個是他的長子,但是他卻若無其事地在這裡喝酒?
明明是被毒害的親人,卻被父皇輕描淡寫地定義爲暴病而亡。
曾經伺候過他們的所有宮人都被處死,寢殿也被一把火燒燬了,沒有留下任何證據,任何能指向兇手的證據。
而他,因爲頂撞父皇,被一耳光打了出去,甚至不能繼續留在皇宮裡,而是被送到了兄長的封地上,形同幽禁。
在封地上困守了幾年後,他羽翼漸豐。機緣巧合拜師學藝後,江湖上就多了一個殺手,沒有姓氏和來歷,有的只是昌意這個名字。
四海漂泊,他只奉行一個原則,就是隨心而爲。
他再也沒有把自己當過楚國的皇子,反正那座華麗的宮廷裡,已經沒了任何他在乎的人。
直到上次,他被玄甲軍帶回楚國皇城,恢復了皇子的身份,受封瑞王。他不知道那個已經漸漸老去的父皇究竟是想彌補,還是有什麼其他意思。
他也不想弄明白這些,只是想繼續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下去。
如果接受自己從前的身份,能讓他活得更加肆意灑脫的話,那麼他也沒有意見。
但是他絕對不會,按照父皇的意願走下去。
“說完了?”看他許久都沒有再出聲,姜宓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膽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或許,他是想保護你。”
昌意臉上沒有絲毫動容,其實這一點,在過去那些漫長的歲月裡,他也隱約想到了。或許有可能,但他卻無法接受這樣的理由。
烈酒入喉,沿着胸口一路灼燒,卻始終暖不化心頭的堅冰。
直到那雙手突然伸過來,捧起了他的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