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上弦場的路經過一座大禮堂的側門,裡面傳來小合唱的聲音,唐小棠禁不住好奇,湊過去看了一眼,似乎是不知道那個院系的人在彩排,領唱是一個淡藍色連衣裙的女生,和她遙遙相對的則是一個白襯衫黑西褲的高個子男生,手裡拿着一份稿子,似乎是負責朗誦的。
八成又是愛黨愛國愛人民的表演,唐小棠掃了一眼就要走,卻聽小妖歡呼一聲:“大哥哥!”迫不及待地蹦下了地,倏然變成四五歲小孩兒的大小,赤着腳丫就衝上了臺。
“喂、別……”唐小棠剛想阻止,忽然想到這些人都看不見,應該沒什麼影響,就收了聲。
玉枕草小妖見到了久別重逢的大哥哥,高興得像喝了蜜糖一樣,圍着他轉圈圈,不斷揮着手跳起來,仰着頭大聲地對那負責朗誦的男生說着什麼,然而小提琴的伴奏和男生鏗鏘有力的朗誦將她微不足道的嗓音完全掩蓋了。
彷彿兩卷毫不相關的膠片被重疊着播放一般,一個深情朗誦,一個手舞足蹈,一個衣冠楚楚,一個滿臉汗漬。
小妖明知他聽不到、看不到,仍然興致高昂地說着,好像能看到他就已經是一件極其快樂的事。
男生目視前方,朗誦的聲音飽含激情,似乎對一切都充滿了愛,卻唯獨看不到在自己面前又蹦又跳的小女孩。
儘管知道聽不到不是他的錯,但眼睜睜看着小妖的一腔熱情被無視,唐小棠覺得自己能夠切身感受到那種滿心歡喜地去做某件事,卻被一盆冷水當頭澆的感覺。
“明明是毫無意義的事,爲什麼還這麼執着呢?”唐小棠喃喃自語。
“正因爲是得不到的,所以纔會陷入執念。”兔子扒在挎包邊緣,漫不經心地回答。
彩排很快就結束了,領唱的女生搓着胳膊打了個寒顫,笑着下臺來喝水,朗誦的男生關切地給她披上外套,二人湊在一起小聲地說着什麼,女生塗抹着濃濃舞臺妝的臉上綻開快樂的笑容。
小妖仍然在那男生身邊嘰嘰喳喳:“大哥哥和我們一起回去吧,等我再長大一點,就可以和你們一起打棒球了!小棠姐姐說現在學校裡有棒球練習場了,你一定會喜歡的!”
那男生聽不到她的話,攬着領唱的肩和大家道了別,朝門外走去。
“大哥哥是爲了什麼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呢?Z市不好嗎?”
“大哥哥……”
男生摟着女朋友走出了禮堂側門,外面就是豔陽高照,唐小棠慌忙大叫:“等等別過去!”
小妖充耳不聞,一腳邁進了陽光裡,金燦燦的身體頓時同陽光融爲了一體,放射出劇烈的強光。
唐小棠被刺得眼痛,趕緊閉着眼扭開了頭,等強光散去,飄滿花香的坡道上已經不見了小妖的蹤影,冬日澄澈的陽光將她蠶食殆盡,連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
“……到時候我們就一起去,你說好不好。”
“嗯,你說好就好。”
無知無覺的小情侶仍舊有說有笑地走在前面,令唐小棠恍惚產生了一種錯覺,剛纔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玉枕草的種子非常嬌弱,要在莢中呆五年才能見光,否則會被活活烤化,這也是它們之所以稀有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兔子爬上唐小棠的肩膀,對她解釋道,“那小東西只待了三年不到就偷跑出來,應該早就做好殉道的心理準備了。”
唐小棠茫然重複:“殉道?”
兔子閉了閉眼,說:“爲自己所追求的夢想而死,就是殉道。”
唐小棠默默地點了點頭,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邁步走進了陽光中。
“啊,是嗎,原來現在有棒球場了啊。”
半個小時後,唐小棠和小妖的大哥哥面對面坐在了1921咖啡廳裡,她打着新成立的棒球社納新的名義,和那男生攀上了話。
恰好女朋友回宿舍卸妝,學長就欣然答應了她的邀請。
“雖然只是在排球場裡割了一小塊兒出來,但以後慢慢發展起來了,一定會有專屬場地的,”唐小棠對棒球其實一竅不通,只能努力把話題往兩年前拉,“學長還有在打棒球嗎?要不要回來加入我們新成立的社團?”
學長笑了笑,搖搖頭:“已經兩年沒打了,我們當初可不像你們現在,當初一起打棒球的只有男生,因爲女生對棒球不怎麼有興趣,加上學校一直沒有棒球場,社團申請也因爲人數問題一直過不了,打棒球的我們幾個……呵呵,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們哥們幾個一直都找不到女朋友。”
唐小棠咬着吸管奇怪地問:“怎麼會呢,難道大家都不看棒球英豪的嗎?”
學長笑着解釋道:“那是在日本,國內對棒球的熱情一直不高,你也知道,女孩子都喜歡打籃球的男生,所以一開始和我一起打棒球的人後來都去打籃球了,我一個人也沒法繼續,加上準備考研,就徹底扔掉了,有時候覺得挺遺憾的,但有時候又覺得……人生總是要有所取捨的。”
說這話時候,男生臉上帶着一種無奈和釋然混雜的神情,看得唐小棠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放棄了棒球,但是我考上了研究生,也交往到一個不錯的女孩子,我覺得這樣就夠了。”
唐小棠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學長,耽誤你時間了。”
學長喝光了杯中的咖啡,站起身來:“這杯我請,希望X大的棒球能在你們手中興盛起來,加油!”
“嗯,一定會的。”
前人將夢想的棱角削去,只爲了在現實之中少一些痛苦和掙扎,放棄並非他們的本意,所以在回望後人時,總是充滿了希冀,期待着薪火相傳,期待着星火燎原。
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在一片荊棘中,孤單地走到最後?
假如玉枕草的小妖知道,她追尋了多年的大哥哥用理想換了錦繡前程、如花美眷,會不會傷心失望透頂呢?
我們總是追逐着前輩高大的身影前進,殊不知他們也早已在現實的殘酷面前妥協,以爲自己要的是曾經,卻發現愛一定要有迴音。
以X大新校區爲依託,Z市海濱開始修建大量海景別墅,順着通往碼頭的公路一路看去,無處不是工地。
唐小棠蹬着自行車,不時低頭看一下捆在車籃上的司南,銅勺嗚嗚嗚轉過來,嗚嗚嗚轉過去,像一個原生態的GPS導航器。
挖掘機轟隆轟隆地鏟地皮,唐小棠匆匆停好自行車,揮着帽子跑過去:“請等一下——!”
駕駛員困惑地停下來看她,唐小棠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去,攔在挖掘機前面:“請等一下,我、我是X大生物學院的學生,這裡有一種草,快、快要絕跡了,請等我挖、挖走了你們再、再……”
駕駛員充滿疑惑地點點頭:“動作快一點啊!”又扯了扯安全帽的繫帶,小聲嘀咕,“現在的學生真是幹什麼的都有,爲了棵草跑這麼遠。”
得到許可後,唐小棠把兔子往地上一放,循着它吃貨的本能在草叢中奔跑,終於找到了小妖口中的那棵大哥哥停放自行車的樹。
“在這兒在這兒!”兔子拖着長長一條口水撲到樹根下,粉紅的小鼻子拱了拱那株結滿果實的小草。
唐小棠蹲下去一看,原來是一種長得有點像鈴蘭的鵝黃色草本植物,細長的莖稈上掛了十幾顆豌豆大的小毛球,其中一個位置缺了一顆,大概就是小妖了。
“怎麼辦,整個兒挖起來嗎?”唐小棠低聲問。
“把種子掐了收着,年份足夠了,剩下的讓我吃了,反正不吃也會被鏟成爛泥,嗯哼?”兔子挑釁地看着她。
唐小棠笑了笑沒說話,掐斷了那結滿種子的莖稈,小心地放進了隨身帶的紙盒裡,兔子哧溜一吸口水,啊嗚一口將剩下的葉子草杆全嚼進了肚子裡。
返回的路上,唐小棠特意從棒球場旁邊過,見那狹窄的場地中,六七個身穿黑白兩色棒球服的男女正玩得不亦樂乎,擊球手瀟灑地一揮棒,白色的小球彈飛到對面護網上,其餘的人均發出歡呼喝彩之聲。
兔子窩在車欄裡打瞌睡,感覺車停下了,就睜開一隻眼看了看,問:“你覺得那小子做的是對還是錯?”
“我不知道,我……”唐小棠握着車龍頭的手無意識地捏了捏,“我只知道不管選擇哪一條路,都會留下遺憾,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
兔子嗯了一聲,又說:“絕大多數人的想法和你是一樣的,走到分岔路口時總是徘徊不定,生怕有遺憾,但遺憾本身就是一種獲得,夢總有破滅的一天,但追夢的途中,你收穫了快樂。”
唐小棠默然點頭,轉過頭來看着它。
兔子目光一閃,裝模作樣打了個呵欠,說:“玉枕草籽雖然脆弱,卻能汲取天地日月的精華,到了夜晚更是能夠自行發光,種的時候可以分開一點,好看,還可以排個形狀什麼的。”
唐小棠一愣,兔子立刻又不耐煩起來:“好了別發呆了,圖紙畫好了先給我過目,我滿意了才準動工,聽到沒有?”
“是是是,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