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日,慕容澈在休朝兩日後上了大殿。
斜倚在寬大的龍椅上,手撐着額頭,意態閒散的看着御史大夫以恭敬的姿勢喋喋不休,慕容澈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他看着他,看着他的嘴不停的在動,看着從天窗透下的陽光裡浮動着那些灰塵舞動的痕跡,看着那大殿裡分作兩班將大殿兩邊塞得滿滿的人頭。
對,他坐在龍椅上,九層漢白玉臺階上的龍椅,所以他看那些人首先看到的是人頭。
這是一個俯視的角度。
他俯視着他的臣子們。
他的臣子們……是了,現在這些人都是他的臣子,都聽從於他,服從於他,他要他們生就生要他們死就死……
再不是那些幾句話就定了將他送往冰國爲質子的那些人!
他的生死不在他們的手上,現在他們的生死在他手上!
他俯視着他們,如同俯視着一羣螻蟻。
天災如何?暴虐如何?只要他還在這個位置上,那麼一切都得他說了算,他想如何就如何!
是嘛?梅君悅?
你看,你要我順從他們,聽大臣們的話,可是我聽了,結果怎麼樣?
可是我不聽,他們又能怎樣?
是不是?梅君悅?
對了,梅君悅被我罰去關禁閉了,居然跑到後宮裡面來訓我,罵我暴虐無道,要死在婦人手裡!
當年韓子墨殺的人可比這暴虐多了,那時候你怎麼不說?怎麼不罵?
你那麼喜歡韓子墨,是不是我應該順着你的心願,將你直接送去見韓子墨,而不是關在玉寒宮裡?
“皇上!皇上!”見自己說了大半天,上面的人一點反應都沒有,御史大夫微微擡起了一點頭,只那麼一眼,就趕緊將頭低下。
龍椅在大殿的最裡面,陽光從殿外照進來到了那處已經是強攻之末,只留了淡淡的餘暉,與龍椅兩邊燃起的巨大蜡燭的光亮融合在一起,帶了淡黃的光影,光與暗隨着微風輕拂而跳動着,在慕容澈那青黑憔悴的臉上交織成斑斕的暗影。
詭異陰晦,讓人只瞧了一眼,就從心底發涼。
那不像個王者,反而像個亡者。
“皇上!平王應詔前來,正在殿外等候!”殿外跌跌撞撞跑進來一個太監,大聲叫道。
“平王,平王應詔前來!”
太監慌亂的聲音在大殿裡迴響,大殿裡先是默了一下,然後如同沸水一般的,響起了各種議論聲。
“皇上!平王前來應詔,請皇上准予上殿!”夏大學士顫巍巍的走出行列,猛咳了幾聲後道。
“請皇上准予平王殿下上殿!”十幾個文官武官出列齊聲道。
寧侯看着那些人心裡一動,轉頭看向了上面龍椅上的慕容澈。
慕容澈依然沒有任何反應,那眼珠都沒動的模樣讓寧侯心裡微微發慌,那一瞬間,他感覺着,似乎,那上面坐着的是一具屍體一般。
猛的搖頭掃去心裡的不安,寧侯也出列,爆喝一聲道:“皇上!”
被那爆喝猛的一震,慕容澈回過神來,皺起眉頭不悅的看向寧侯,然後一堆平王就進了耳朵。
“皇上,平王應詔前來,現在在殿外等候宣召。”貼身太監湊近他耳邊道。
平王?慕容澈一怔,哦,那個被封在南海的弟弟,他來幹什麼?他……
平王來了!慕容澈猛的坐直了身體,眼角都不覺抽了起來,聽得下面大臣們齊聲讓他宣平王上殿,不覺看向了寧侯,見他點頭,方道:“宣!”
“宣平王上殿!”
一聲聲的呼喝聲向殿外傳去,夏大學士帶頭退回了隊列,其餘人便也退了回去,大殿裡的衆人都微側了身子,看向大殿門口。
平王,先帝第十一皇子,五歲就被封王送往那南蠻之地的南海。
那裡山深林密,裡面滿是毒蟲毒霾,是猛獸的天堂蛇蟲的樂地,少有人煙,蠻化不開之地。
那是流徙之徒都不敢去的地方。
五歲前去就藩,活到現在不說,居然還回了京城,應詔上殿。
咚咚咚,沉穩的腳步聲在殿外響起,那是重靴踏在白玉石階上的聲音,一步一響,步速均勻,沒有遲疑沒有莽撞沒有衝動沒有害怕,就這麼一步步的響了上來。
最後一階,那聲音停住,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了大殿門口。
金色的朝陽從他身後照了過來,那金光映照在紅色的戰甲之上,讓那紅色的戰甲都似乎燃燒起來一般發出了烈烈光影,而那個人就好似從那陽光裡而來,巨大的倒影映在了大殿之內,隨着他開始邁步,向殿內衆人逼壓而來。
走了一步,那人停了一下,取下了頭上的頭盔,大步走進了大殿。
他走進殿內,衆人這纔看清楚他的樣子,首先入目的不是他的長相,而是那鮮紅色兩隻火鳳凰展翅高飛從肩甲上飛揚起了兩隻氣勢凜然的鳳頭的戰甲。
火鳳戰甲!
那是太祖慕容卿遺留下來的戰甲,只傳給正統皇位繼承人!
大殿裡衆人在被剛纔的威壓迫得說不出話來之後,再次因爲震驚而一片靜默。
慕容澈也不覺坐直了身體,火鳳戰甲,他沒見過也聽過,這等同於燕朝聖物的戰甲他登基之後就開庫查找過,但是一點蹤影都沒見着,內庫太監被逼之下說出那戰甲其實早在五王之亂中就丟失了。
他相信了。
可是現在,那戰甲卻穿在他弟弟身上出現在了他面前。
從那戰甲,衆人的視線往上移,一張俊朗豪氣逼人的臉在那火紅色的甲領之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笑意很平和,可是在那冷冽的眼神襯托下,就帶出了一種凜然威烈之勢。
兩邊的衆臣不覺微微退了一步,驚異懷疑詫異震驚各種目光有之,站於後面的一個侍郎不覺低語了一聲,怎麼是他?
可是,再怎麼震驚懷疑,都比不過他身上那獨一無二的火鳳戰甲。
一步步的,重靴在白玉地面上踏出了沉重的回聲,一聲聲如同巨鼓敲在了人的心上。
直到他站住,站在了距離那白玉臺階五步之遙,他停住了腳步,抱拳道:“慕容朝見過五皇兄。”
大殿裡一片抽氣聲。
慕容澈一愣之下笑了出來,道:“慕容朝,十一皇弟,平王,你就是這麼面君的嘛?”
慕容朝淡淡的一笑,道:“那,皇兄,皇上,你是要弟弟給你行跪禮嘛?”
說着,便曲膝欲跪,卻被夏大學士和佟相沖出來擋住。
“皇上,見火鳳戰甲如見太祖啊!”佟相轉身對慕容澈拱手道。
你敢讓太祖拜你?
“那意思是,我還得拜他了?”慕容澈怒道,從龍椅上直接站了起來。
“臣等,見過太祖!”夏大學士帶頭,大殿裡跪了大半的臣子,剩下的那小半,也被旁邊的人拉了下去。
“平王這是什麼意思?”慕容澈怒極反笑,走下了一級臺階道:“弄個假的火鳳戰甲來,你可知這是什麼罪?”
“假的?”慕容朝帶上了頭盔,面罩啪的拉下之時,他旁邊的夏大學士和佟相以那年老之軀嗖的一下閃開。
那盔甲之上在面罩落下之時發出了熊熊燃燒的火焰。
大殿裡的陰晦頓時被一掃而空,明亮的光線中,連灰塵都紛紛躲避墜落。
火鳳戰甲上帶着淨化之炎,那是可以淨化一切的火焰,只有要一絲黑暗,都會被燒得乾乾淨淨。
這也是太祖之後沒人能穿上這套戰甲的原因。
“好,我已經見過你了,你可以走了!”慕容澈慌然揮手,轉身就道:“退朝!”
“皇上!”慕容朝拉起了面罩喚了一聲,慕容澈已經不管不顧的往後殿衝去了。
慕容朝有些傻眼,媽的,這懷裡還揣着先帝的遺詔,這是拿出來的機會都不給他了嘛?
夏大學士也有些傻眼,這是什麼意思?你暴怒要拿下他,或者以平等的態度先請他站立一邊講清楚這戰甲怎麼來的你打算幹嘛?這他都可以理解,但是這簡直是倉皇而逃的模樣,你還是個皇帝嘛?
或者說,其實他是聰明的?
火鳳戰甲一出來,就沒有說的必要了,就算他有先帝遺詔就算他已經登基爲皇也必須讓位,因爲,這是燕朝立國的鐵律。
能穿上火鳳戰甲,不管是誰,都代表着太祖!
不對!慕容澈這傢伙絕對不會是輕易放棄之人!
“平王,趕緊走!”夏大學士輕聲道。
眼角餘光看到寧侯已經往大殿門口走去,慕容朝一笑,對夏大學士拱手一禮,轉身就走。
“火鳳戰甲啊!沒想到我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寧侯,你說對吧?”兩個安家派系的武將一左一右的將寧侯夾在了中間,拉着他道。
“讓開!”寧侯一吼,他派系的武將也擁了上來。
“哦,寧侯這是什麼意思?”
“皇上已經宣佈退朝,大夥都散了吧。”佟相大聲說道。
大殿裡稍微明白點的人都拎着袍角趕緊跑,一時之間大殿門口人頭涌涌,慕容朝的身影一下就被淹沒了。
“你們!”寧侯再一回頭,那拉着他的兩個安家將領也不見了,旁邊都是自己的親信將領,帶着忐忑的目光注視着他,等着他下令。
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寧侯看了一眼那個龍椅,臉色慢慢猙獰起來,輕聲道:“富貴險中求,若是成功,各位都有一個異姓王做,如何?”
將領們面面相覷,從驚訝到懷疑,然後慢慢轉爲興奮和狂熱,在第一個人說出我等誓死相隨之後,便紛紛點頭。
“傳令下去,關閉城門,找皇上要手令!”寧侯輕喝一聲。
“是!”將領們大聲應道,然後四散而走。
看着那龍椅,那在明媚陽光裡閃閃發亮的龍椅,寧侯臉上浮起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