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陽縣的縣府議事廳,此刻尤其沉悶,整個廳中除了何曼的腳步聲,靜得讓人幾乎窒息,落針可聞。端坐的黃巾將們,個個都是面有苦色,眼神茫然。
何曼的怒火卻因爲這種沉默,加劇燃燒。“說話啊!你們說話啊!平日裡一個個不是吹噓絕頂聰明,多謀善戰嗎?現在怎麼不說話了?關鍵時候,一個都不頂用!”
隨着他的怒罵,廳內衆人的頭埋得更低。
何曼內心知道問不出什麼結果,深吸口氣,終於沉聲喝問:“大家都是多年的兄弟,多的就不說了,我就問一句,這次郾縣和昆陽縣的搜刮行動,究竟是不是你們之中誰帶着部曲做的?”
說着,凌厲的目光已是緩緩掃過每一個人。“若是,那把繳獲交出來,我也不計前嫌,大家一起趕緊走人。如果不交,被我查出來,那可別怪當哥哥的翻臉不認人!”
話音落下,廳中立刻響起一片叫苦聲。
“頭領,真沒有做啊!”
“我也沒有啊!”
“誰他媽做了,誰是狗孃養的!”
每一個人都是賭咒發誓,聲言自己沒做過,這些兄弟都是跟隨何曼多年,他也很瞭解,看每個人那模樣就知恐怕真沒做過,眉頭也皺得更緊了。
“那這究竟怎麼回事?那些人是從哪兒來的?還傳言我們要投曹操、袁術或者王旭?”何曼苦澀地嘆了口氣,接着說道:“我最初確實有這個想法。但根本沒來得及做,也沒告訴過任何人。怎麼這事兒就這麼發生了?”
“呃……”廳內的人瞬間驚愕,怔怔看着何曼,個個面現狐疑,猜測是不是本來就何曼自己做的。
何曼擡頭看到衆人模樣,頓時氣急:“一羣笨蛋,若是我做的,有必要這麼氣嗎?有必要瞞你們嗎?還讓劉三痣帶幾百弟兄去昆陽查探情況?我吃飽了撐的?”
衆人恍然驚醒,皆是訕訕一笑。
此刻氣氛緩和。堂下一個左臉有着長長刀疤的將領,倒是遲疑着出聲道:“頭領,如果弟兄們都沒做,我懷疑這事兒恐怕是有人挑撥離間,故意讓黃邵和何儀與我們決裂呢!”
何曼沒好氣地怒瞪一眼:“不用你說,這個誰都知道!可問題是,這事兒是不是荊州王旭乾的?有多少人?現在在哪兒?我們該怎麼辦?怎麼化解黃邵和何儀的誤會?”
“頭領不是已經給他們寫信解釋了嗎?”一個滿臉橫肉的兇漢接過了話。
“解釋有個屁用!”何曼怒罵一聲:“我給他們每人都寫了三五封信。但誰信?全都在罵我,現在我擔心的,是黃邵那傢伙突然打過來!還有,咱在父城還有幾千人,若是被何儀給吃了,那怎麼辦?以後的出路又怎麼弄?”
刀疤臉與何曼比較親近。聞言不由出聲道:“頭領,到現在兩邊都沒動,我估計他們應該也有所懷疑,最近不是傳言,說那些部隊是王旭的軍士裝扮的嗎?他們不會不警惕吧!”
“屁話!黃邵那廝五大三粗。光長肉,從不長腦子。別人一扇風,他就是滿把火的,人又小氣,只要他起疑,傳什麼都沒用,最多就稍微顧忌那麼一點,但該是他的,絕對要搶回去。”
何曼憤然罵了幾句,又有些無奈道:“也不知道那混蛋這麼多年怎麼熬過來的,吃的比豬都多,卻比豬還笨!我估計他那腦子,想的必然是率兵出城,打掉那隻冒充我的部隊,搶回糧食,然後再來我這兩縣搶掠一番,趕緊投奔哪方諸侯去,他最親近袁術,十有八九都是找袁術去。”
滿臉橫肉的兇漢嘆了口氣,他也對黃邵有所瞭解,當下轉而道:“那北邊何儀呢?咱能先把何儀說通嗎?”
“何儀雖然精明,重義氣,善於帶弟兄,但他不一樣,與你們都不一樣!”
何曼搖頭,嘆息道:“你們都不知道,何儀乃是富家子弟出身,小時候讀過很多年書,當年加入黃巾,是因爲他的家人被貪官勾結奸人害死,而天公將軍又提出了好的目標和志向,他想推翻朝廷,本是一個有抱負的人!”
“我們都是在起事失敗,弟兄們沒有容身之處時,纔不想當黃巾了,而他,早在黃巾開始搶掠百姓時,就不想做了,只是上了這條船,沒了容身地,難找回頭路!”
說到這裡,何曼有些苦澀,身上的匪氣也逐漸褪去。回頭看着廳中兄弟,微微笑道:“你們那時都還是小卒,有的還是後來才因爲沒了活路加入,恐怕很多都不知道吧!當年起事之前,我們黃巾的目標也是打造一個太平盛世,爲的是給百姓一個安穩世道。”
這番話說出,廳中衆人有的沉默,有的不明所以,有的卻突然抽泣,那時黃巾最早的一批人中活過來的。
何曼沒有理會,雙眼閃過一絲懷念:“那時候,我們有目標有信念,弟兄們爭相赴死,不會皺下眉頭,哪像現在,眼見敵軍勢大,稍微多死幾個,就一鬨而散?”
“那爲什麼大家還會失敗呢?”廳中突然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
“因爲後來不知爲什麼,大家就成了盜匪!”何曼臉上滿是苦澀。“那時候弟兄越來越多,大軍起行沒吃的怎麼行?就向百姓要,百姓剛開始還給,可後來隨着需求越來越大,他們也要填飽肚子,就不給了,然後就只能搶,然後就亂套了!”
“搶了一次,就有二次,然後就有了姦淫擄掠,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人喊打,看到我們,百姓不再是笑臉,而是刻骨銘心的恨,比對貪官污吏的恨還深!這些事兒,諸位兄弟也有人幹過,只要不是太過兇殘,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知道弟兄們不容易,亂世便是如此,但知道我自己爲什麼不做嗎?”
說到這裡,何曼眼眶突然溢出了淚水,那中悲慼讓在場的每個人都動容。
刀疤臉沉默片刻,也是有些臉色痛苦。
突然,何曼猛地轉過了頭來,恨聲道:“因爲我的親妹妹,劉刀疤未過門的媳婦,就是被自己不認識的弟兄,生生姦污死的,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
一行淚珠從何曼眼角滑落,說不出的沉痛與淒涼。“如今黃巾還剩下的兄弟,都罵我是懦夫,當年最先棄戈保命,但那是因爲我不知道爲什麼而戰,我妹妹死不瞑目的眼睛永遠在我腦中迴盪,我沒有勇氣爲黃巾而戰,所以我逃!”
說着,何曼突然猛然撕開了衣衫,露出傷痕累累的身軀:“告訴你們,我何曼現在也許什麼都不是,百姓痛罵,無惡不作!但當年也不是沒骨氣的,還在暗地聯絡起事時,我曾被朝廷緝捕,鞭子抽了我三天,烙鐵折磨了我三天,全身沒一塊好肉,但直到被弟兄們救出,我都沒皺過眉頭,沒出賣過一點秘密!”
衆人震撼,突然覺得一向狠辣的頭領好像特別陌生,但卻讓人突然間升起了欽佩。
何曼深吸口氣,將衣衫穿好,人也平靜了些,淡然道:“但那都是過去了,現在的我是個該遭報應的人。何儀也與我一樣,他早就不想再做這賊寇,我們好歹也曾是讀過幾年聖賢書的人。此次我們起事,本就是爲自己,也爲跟隨多年的弟兄們,謀一條好出路。多熬一天,我們的未來就會越好,投誠後越受諸侯重視。”
“但經過這麼一折騰,何儀肯定熬不住了,必然投降!因爲這麼多年積蓄力量,燒殺搶掠,幹盡壞事,就是爲了活着,爲了今天。所以,他根本就不會去賭,這次事件是真還是假都不重要了!”
說到這裡,何曼微微對着衆人拱手:“諸位兄弟,實不相瞞,即便是我換做何儀,也會選擇降。這麼些年,如果不是熟悉的老家不敢回,其它又沒去處,更有跟隨多年的老弟兄要養活,早不想幹了。”
此時,何曼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堅定,出聲道:“如今,我們麾下集結的兄弟很多,有跟隨多年的老兄弟,也有後來加入的,更有些人本就喜歡這種搶掠犯罪的生活,但我已經決定,投降王將軍。願意跟隨我,從此不做盜匪的,就走,不願意的,那也由得你們。”
“此次王將軍計謀雖然狠辣,但也未必不是好事,打消了我的貪慾,也迫使我最終做下決定,諸位自己考慮吧!願意改惡從善的,跟我走,不願的,自謀出路!”
隨着何曼斬釘截鐵地說出這番話,衆人都有些不太適應,一時陷入沉默。但很快,就有絕大部分人都表示願意,只有個別一聲不吭。
何曼留心觀察一番,也沒有多說,讓衆人先散去,只留下刀疤臉一人。
“刀子,你立刻去將弟兄們組織起來,弟兄之中,魚龍混雜,我估計有人會作亂。你要嚴格看管,決不能出一絲差錯,將剛纔沒有吭聲的人,全數捉捕!”
刀疤臉神色一寒,手掌輕輕揮下。“可要殺了?”
“算了!”何曼搖頭,自語道:“他們掀不起什麼風浪,人各有志,待我們走後,隨他們怎樣吧!”
說完,何曼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多少年了,從未有此刻那麼輕鬆過!”
“哎……”刀疤臉嘆息一聲,緩緩走出了議事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