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三十四

接住我的那人良久未語, 少頃,才緩緩鬆開了扶住我的雙手,輕喊着我的名字——“永寧。”

我怔怔地回過頭去, 牆下的一株佛槿開得正好, 隨風扶搖之際, 越發輕靡香豔, 深紅如火。扯着嘴角極力想要微笑, 卻只啞聲叫了一句:“十三爺……原來是你……”

白熱而蒸騰的光線讓胤祥的臉有些模糊起來,我忽然只覺得脣乾口燥,心如焦碳, 片刻已是寸寸成灰,原來竟是爲此……

胤祥默看了我一會兒, 憂戚地低聲道:“永寧, 你可知道什麼叫飲鴆止渴麼?”悲哀着笑了笑, “‘譬猶療飢於附子,止渴於鴆毒, 未入腸胃,已絕咽喉’ ……”

“明明知道就是一劑穿腸毒/藥,爲何還偏要執迷不悟呢?”

走近一些,握住我的胳膊道:“走吧!我要去永和宮,一起去吧。”說着也不待我答, 已自己朝前走去。

我站了片刻, 靜靜跟從在他身後一路而行。

默然走了一會兒, 胤祥腳下未停, 略回過些頭, 道:“永寧,你爲何不問我慧心如何?”

我一笑, 淡然道:“皇上不會殺她。”

胤祥頓了頓,道:“你如何知道?”

我微一遲疑,不答反問道:“溶月她們怎樣了?”

胤祥步伐放快,咬牙道:“都沒有跟出來。” Wωω⊕ тт kan⊕ ¢ O

我嘆了口氣,雖早知道這個結果已是註定,可真的親耳聽到時,還是忍不住滿懷憂憤,半晌方道:“十三爺,你一定要照顧好慧心,這是我唯一求你的事。”

胤祥沉默好一會兒,才道:“永寧,我只希望能再爲你做百件事、千件事,可只怕你要得並不是這些。”

我失神地微笑道:“我要的?我要什麼呢?我其實什麼都不要……”

胤祥足下一駐,回身等我走到身旁,伸臂輕柔地握起我手,看着我搖頭一嘆,又牽着我繼續走下去。

才進了永和宮廳房,就見方纔跟着蓮升的小丫頭正在遊廊上和永和宮裡的一個丫頭荷曉說笑着,便知道蓮升這會兒仍在這裡,不由面上一黯,咬緊了嘴脣,用力轉開頭。

胤祥拉住我的手指輕輕一收,似是略一想,忽笑道:“我領你去個地方好麼?”

我不解其意,胤祥已帶着我避開宮中各人,穿過角門,往西面的穿山廂房走去。

我雖常往永和宮裡來,可因這裡如今只有德妃在住,所以除了德妃日常起坐的地方,宮內許多屋子我實則都並未進過。

只見這側廂房不過小小三間,綠窗油壁,房前一溜青籬,卻是攀滿了藤蘿,嫋娜蜿蜒,只可惜像是久不修剪,已長的參差錯生,倒添出些頹廢景象。

胤祥在房門口立了片刻,那房門並沒上鎖,兩片銅釦葉只虛虛地搭在一起,我望了胤祥一眼,胤祥並不回看,淡淡笑道:“是我額娘原來住在這裡。”說着伸手在那門上一推,門只“吱抝”一聲輕響,便應手而開。

胤祥拖着我走入屋內,房中各物上雖是積滿了灰,可仍看得出當年住在這裡的人是如何用心的佈置過,皆是一色不上漆的楠木傢俱,擺的各樣瓷器古玩無一不是奇巧精緻。正中的牆面上嵌着一幅鏡心,題着“遜志時敏”四字,走筆清朗淨麗,下鈐着一方朱泥小印,正是“體元主人”的款識。兩側至頂的碩大書櫥,一冊冊排滿了各類的善本古籍。牀架上一幅層疊的蜜色帳幔雖潲了顏色,可似乎還氤氳着一股薄薄的藏香氣息。

胤祥踱到一張椅子前小心地彎身拂了拂灰塵,緩緩坐下,道:“自從我建府出宮,這麼多年,都未曾再來過,想不到這裡還是這樣,半點不曾變過。”

我慢慢走到書櫥前,伸指貼在那些密密的書脊上一點點挨着滑過。這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她該怎樣的愛過,恨過?我從未像現在這樣,離她這般近,可我,還是窺不透她真實的內心。

突然手上一滯,我蹙眉將夾在角落間的一冊書拽了出來,只見那厚實的石綠綾裱紙封面上,釘着蠟光白線,籤條上一行縱印的墨書蒙文,一側留白裡寫着註釋的漢字,字體嫺雅,正與我曾在那本敏妃手抄《金剛經》上所見的一樣,清清楚楚,正是一卷《本經》無疑。趕忙翻開細看,書內各項藥物圖譜、性、味、歸經、升降沉浮等所載俱全,雖是蒙文刻本,也正和一般的《本經》別無二樣。心中悸跳,忽又猛地想起當日樑九公曾提過的往事,不由腦中更亂,只覺從前的推斷揣測這時竟是全數有了蹊蹺破綻,一時怔住,理不出頭緒原委。

難道這是非對錯之間,真的是不可分清麼?

胤祥見我不語,朝我手上一看,笑道:“我額娘以前閒時偶爾會翻了這些藥書來看,我可就是一竅不通了。”

我輕輕“哦”了一聲,繼續一張張捻過那薄脆的紙頁——川烏、三分三、冰涼花、水半夏、莨菪子、關白附、商陸……藥有偏性,是謂之毒,勿用相惡相反者。她怎會不懂呢?

塵封已久的房間密不透氣,讓我隱隱生出汗來,幾縷鬢髮粘在額上,更覺膩熱。忽腳踝上毛茸茸一癢,似有什麼活物正在腳下擠擠蹭蹭着,忙低頭一看,只見雪白一團,正是德妃常抱的那隻波斯白貓,這會兒見了我,“喵嗚”有聲,愈發嬌懶起來。

胤祥笑道:“它什麼時候竟跑這裡來了。”

我將書放回原處,俯身將那白貓抱在懷裡,撓着它的頸毛笑道:“小東西亂跑,沒準這會兒德妃娘娘正找你呢。”

胤祥起身走過來,背手看着我,也跟着愉快地笑起來。

二人正低頭笑着,忽聽門口一個聲音道:“原來永寧你們在這裡!”

我與胤祥聞聲回頭看去,卻是德妃正站在門邊,一身團福袍褂,笑意吟吟。

胤祥忙揖道:“剛纔本是要先過您那裡去,因見有人在,便先回避了。”我亦福身道:“給德妃娘娘請安。”

德妃道:“不妨。”轉眸見了我懷中白貓,笑點着道:“才送了蓮升走,一眨眼就不見了它,可不就叫我尋到這裡來了。”

說着近前幾步,就向我手裡來接那白貓,不成想那貓突聳着毛恣牙尖叫了一聲,反爪一把抓在德妃手背上,竟“噔”得躥着跳開了。

德妃疼得一聲“哎呦”,手上幾條紅印子已滲出血絲來,我吃了一驚,連忙拿帕子替德妃捂住傷口。

德妃忍痛斥罵道:“我平日待它這樣好,想不到終歸還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胤祥眉心皺了皺,沒有言語,上前和我一起攙了德妃,三人緊着往德妃那邊的正房走了回去。

回到德妃處所,吩咐着丫頭們洗淨了傷口,找了藥來抹上,亂亂地又忙了好一陣子才坐下。

方纔坐定,卻聽永和門外拍着手傳來信號,不一刻,果見康熙鸞駕過來,身後隨了一人,只穿了身素常的品藍便服,卻是四阿哥。我與德妃、胤祥皆跪地請了安,四阿哥又至德妃跟前請過安,康熙方對德妃道:“今日是端午,原本爲着老十四如今帶兵在外,朕恐你觸景生情,惦念小兒子,所以過來瞧瞧你。”

宮中原本妃嬪人衆,爲免互相攀牽,多生口舌,因此每逢遇到節上,康熙一向是從不單獨傳召哪個,現下竟特意過到永和宮來,德妃不由頗爲喜逐顏開,起身謝了恩,這邊又命藕初新上了茶來。

康熙稍向胤祥一看,托起茶碗颳着茶沫子對我笑道:“永寧,你看這葉茶與蒙古磚茶相較哪個更醇?”

我想了想,餘光朝四阿哥方向一帶,低眉笑道:“回皇上,蒙古吃茶本是與中原不同,中原是沖泡茗飲,而蒙疆卻須加配酥油、牛奶烹煮,依奴才看,各兼妙處,雖有不同的風俗傳承,卻都是南北生民日夕不能離的物什。”

康熙一笑,點頭道:“不錯,雖南茶慣不北移,然蒙藏之地的百姓幾百年來卻非茶難以養生,這纔有所謂‘黑茶一何美,羌馬一何殊’茶馬互市的治邊之策。”轉頭問胤祥道:“老十三你如何看?”

胤祥俯首道:“自來茶馬互市必由滇至藏或由川至藏,而川藏南線之裡塘、巴塘等地如今俱爲進兵的緊要之處,現由達哇拉木、渣木巴、第巴等酋首所佔。皇阿瑪憫念民生,然兒子看,當下會兵取藏之時,應行權宜纔好,可先行遣官至這兩地招撫,宣示威德,彼若甘心就撫,即可開造地方戶口清冊。若不肯歸順,則應將這兩處貿易立行嚴禁,不得通禁運買,由此必使當地民心動搖,傾心向化,甚利兵事,如此纔是得此要塞之地的良策。”

康熙思慮片刻,飲了口茶,對四阿哥道:“明日傳旨都統法喇,調護軍統領溫普回京,仍與九阿哥辦工部差事,著噶爾弼作速前赴成都,與年羹堯一同協理此事。”

四阿哥連忙弓身應下,低頭間目中精光熠熠閃動,神色卻極是沉穩坦蕩。

康熙不緊不慢品着那盞中清茶,脣角隱約漾起絲笑容,道:“朕前幾日在老三的園子裡瞧見那佳木蔥蘢,奇花爛漫,倒也百般精巧。”轉眸盯向四阿哥,“卻不知老四你西郊那園子裡此時景色如何?”

四阿哥一怔,隨即喜出望外地斂襟跪下,道:“兒子園中花卉草木向不及三哥園子裡的時新,但兒子在園中開了幾分薄田,雖是些粗糧野蔬,卻也皆是兒子親手耕種的,兒子斗膽,恭請皇阿瑪駕倖進宴。”

康熙頷首道:“也好。”又向德妃道:“你也一同去吧!就叫永寧陪着你,朕也偷閒一享天倫之樂。”

康熙親自擇了丙午日過園,因前一晚恰下了一場滂沱大雨,故而這天倒是暑氣收斂,反襯得園中草新柳青。

四阿哥嫡福晉烏喇那拉氏,側福晉李氏、年氏皆奉了旨來隨侍伴駕,跟在德妃身前伺候。

康熙興致甚好,由四阿哥引了一路徒步在園內徜徉,這園內竟與一般園林不同,極少亭臺樓閣、假山魚池,地上亦無磚墁,只用石子鋪出甬路連通各處,虎皮矮牆石面崚嶒,各色圃中也無牡丹、月季等觀賞花種,俱是梨杏和大葉芭蕉等疏闊花木。

一行人說笑着隨意緩步而行,忽聽見不遠處似有人聲隱約傳來,聲音稚嫩,卻是字字清脆朗潤,“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皆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康熙駐足偏頭細聽了一陣,對四阿哥笑道:“這可是誰?”

四阿哥忙回道:“皇阿瑪恕罪,想是兒子的四子弘曆在此處讀書,還請皇阿瑪恕他無狀。”我轉目悄然瞥去,烏喇那拉氏和李氏都跟着凝神屏息而立,惟有年氏眼中似乎含了些從容的笑意。

康熙並不介意,仍笑道:“不打緊,這孩子可是康熙五十年所生?”

四阿哥道:“正是。”

康熙“唔”了一聲,擡步向聲音來處走去,德妃等也忙跟着而行。

轉過一徑小路,眼前豁然開朗,只見數間茅屋,圍着幾圈竹籬,籬上爬了一蔓牽牛,籬外坡上分畦列畝,卻是種的菜蔬甜瓜之物。

一個小小孩童正站在茅屋檐下,揹着手極認真地吟誦着詞句,“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衆矣!”

康熙待他背完,方擊掌笑道:“‘芋蔬可卒歲,絹布是衣食’,君子難爲,猶勝於避世啊!”

四阿哥忙向那孩子低聲招呼道:“弘曆,還不來與皇上請安!”

那孩子不急不躁地應了,過來跪地行禮如儀,朗聲道:“孫兒弘曆恭請皇瑪法聖安!”

康熙藹聲道:“快起來吧!”

弘曆又磕了個頭,才起身走到德妃身前跪了,又道:“孫兒給太太請安!”德妃伸手攙了他起來,連道:“想不到已長得這麼大了。”我這才仔細打量着這孩子,眉目依稀是四阿哥的影子,可又較四阿哥多了些清秀之氣,套着件石青的小箭袖,神態之間十分端凝。

康熙亦是歡喜不禁,向弘曆道:“你可知此篇何來?”

弘曆稚聲道:“回皇瑪法,此文是周敦頤所作,他乃是宋代理學大家。”

康熙笑道:“知之而後求甚解,你且說說他作這文章的髓要。”

弘曆神色自若,答道:“古來聖哲心懷極廣,修身睦德,正是慎獨則心泰,主敬則身強,求仁則人悅,思誠則神欽。此文全篇的要義便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一句,有知本好古,不逐流俗之風,可謂君子盡心養性,矜而不爭,羣而不黨。”

康熙面上一動,復笑道:“你師傅教得果然很好。”

弘曆垂手道:“孫兒不敢瞞皇瑪法,孫兒這篇文章的確是進學時師傅所講,可箇中深要卻是孫兒耳濡目染自阿瑪素日的身行言授。”

康熙點頭讚道:“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說罷挽起弘曆小手,笑道:“你陪着皇瑪法逛逛園子可好?”

弘曆究竟是個孩子,立時歡欣鼓舞着道:“好!這片是阿瑪種的菜園果園,再向前去,還有個荷塘,孫兒平日還在那兒撐着小船釣魚呢!”

康熙呵呵笑道:“好啊,咱們祖孫便真去瞧瞧那水中君子、蓮葉田田好了。”

衆人皆跟着笑了起來,一時竟是說不盡的其樂融融。

依着弘曆所指,又走了不消一炷香時刻,果真看見一脈曲水分流而過,漸轉向西,水邊一處棧橋,栓了支樺皮小艇。水畔沿岸,翠荷白蓮掩映,卷舒開合、一任天真。

弘曆拉着康熙道:“皇瑪法,孫兒和您去釣魚好不好?孫兒前日在這河裡釣的一條黑鯉,足有尺長呢!”

四阿哥忙斥道:“弘曆,皇瑪法跟前怎麼如此無理!”

康熙略一想,卻微笑道:“垂釣講求靜心,最恪‘耐’、‘專’二字,今日咱們人多,反不相宜,不若你和皇瑪法坐了這小船泛舟一遊怎樣?”

弘曆機靈聰慧,當下不再多求,只四阿哥皺眉勸道:“皇阿瑪龍體貴重,如何坐得這小船?”

康熙“哎”了一聲,擺手道:“如此才得天然趣味。”

一語言畢,攜了弘曆已自撩袍縱身上了小艇,德妃原是武官家裡出身,雖向來溫敦,卻也把着我手一起上了船,並不以爲意。四阿哥輕輕一躍,也跟了上來,可船小難載,烏喇那拉氏等只好在岸邊恭候,四阿哥又吩咐着隨侍的太監、侍衛沿岸向前一路戒備,才親手搖了小槳順水劃去。

這水面實則並不甚寬,頗爲清澈,微風徐來,直讓人心曠神怡。

小艇隨水緩緩漂流,不知劃出多遠,忽見左近岸上大片竹林,碧青挺拔,鬱郁而生。

德妃不由笑道:“這是哪裡?倒是清幽雅緻。”

四阿哥目光稍瞬,道:“這是八弟的園子了,兒子這園子本就是與八弟、九弟的園子毗鄰,不過隔了這一條玉泉支流而已。”

弘曆聽了,忽指了那邊笑嘻嘻地道:“八叔家的弘旺哥哥昨日還跑來,叫我過來聽戲呢,說是纔有人從蘇州給八叔送的戲班子在這裡呢!”

康熙面色清冷,默了一會兒,偏頭問四阿哥道:“蘇州織造李煦所進御稻可是到京了?”

四阿哥弓身道:“三日前已遣人驛馬交至京中,稻米皆查收入了戶部官倉,並回說六月底前可再種二次秧苗。”

康熙冷冷一笑,道:“將船靠岸。”轉頭朝弘曆笑道:“咱們去你八叔園子瞧瞧。”

四阿哥身手矯健,將船停妥,先跳上岸去,又回身伸臂依次接了康熙、德妃和弘曆下去,最後再來扶我,我淡淡笑道:“勞駕四爺。”四阿哥手上略一着力,在我掌心熱熱一握,卻不多說。

幾人沿着竹林中的小路走了一段,只聽篁筱沙沙,搖人心魄。康熙走到林間一處青石鑿成的桌凳前坐下,道:“這裡倒是納涼的好所在。”頓了頓,續道:“老四,你去傳老八過來見朕。”

四阿哥俯首應了聲是,匆忙地去了。他想是常在這裡來往,路徑極熟,不過片刻工夫,便已領了幾人返回,周遭林裡也隨即窣窣響動,原來是御前侍衛已取了陸路跟了過來。

等幾人走近,我才發覺,八阿哥身旁跟了個十歲出頭的孩子,而另有一人在他身後,竟是胤禟。不覺便將頭輕輕調轉開,那竹海深深,陰森蔽日,竟似一眼都望不到頭一般。

八阿哥、胤禟上前先向康熙、德妃請了安,那孩子又過來見禮,原來就是八阿哥唯一的兒子弘旺。

弘曆見了弘旺很是高興,朝八阿哥、胤禟請過安,便和弘旺拉了手站在一處。因有康熙在,我只福身道了句“見過八爺、九爺。”

八阿哥微一點頭,胤禟卻眼中陰漠,桀然而立。

德妃含笑對八阿哥道:“原是今日在四阿哥園裡,可巧坐船瞧見你這邊竹子生得好,便過來看看了。”

八阿哥溫恭地笑道:“但教皇阿瑪和母妃喜歡,聖躬安泰,便是兒子福氣了。”

康熙目中深邃,靜了會兒,肅聲道:“朕如今年力漸衰,精神漸減,雖金石爲質,亦應消耗,何況朕不過氣血之身。然而天下大小事務皆在朕一身親理,無可旁貸,事無鉅細必由朕躬親自斷制纔是,倘或有人以爲朕身體漸不如前,而因此朋比構黨謀爲企圖,朕如何不能明辨?”冷笑一聲,道:“但教你們盡去虛文,實心任事,便是朕的福氣了!”

八阿哥臉上陣陣發白,卻又不得不應承,忙跪倒應是,四阿哥與胤禟也隨着叩首答應。

四阿哥見氣氛尷尬,暗自向康熙面上一望,排解着道:“八弟此處氣象清雅,正逢九弟也在,不若兒子傳人將筵席搬來這竹園中安置可好?”

德妃亦賠笑道:“難得一家子老小聚在一處,這裡甚好。”

康熙點了點頭,方道:“也好!”

因方纔是撇了隨身服侍的人而來,四阿哥的近侍並不在身旁,八阿哥忙令自己貼身的太監過到四阿哥園中,擡了早已備好的飲膳過來,烏喇那拉氏等因知道八阿哥、九阿哥在,俱迴避了不再同來,只命小丫頭跟來伺候德妃。

一餐飯的菜餚吃得極是簡單,不過是四阿哥園中種的瓜菜所烹,康熙卻極口稱讚,顯是十分喜歡這田舍家風,八阿哥雖不多言,卻眼見得是頗爲不快。

飯後撤了席,卻見小太監捧過一隻碗口大小的黃皮甜瓜來。四阿哥起身笑道:“皇阿瑪,新疆哈密曾進貢鄯善東湖瓜,維語稱之‘庫洪’,兒子因當日見了新奇,便討了種子自己來種,然此瓜雖甘甜鮮美,卻挑剔水土,產量極低,兒子那園中這一季才只結此一個,今日特孝敬於皇阿瑪。”

康熙聽了,開懷道:“你有心了。正好剛用過膳,不如制了冰碗倒好消暑。”

八阿哥聞說,即命太監取了那瓜下去,刨了冰屑去做冰碗。不一會兒,那太監便捧了盅細瓷小碗回來,只見瓜瓤黃透,甚是晶瑩好看。

那太監正欲將盅子擱在康熙案前,忽見胤禟輕彎嘴角,向弘曆說道:“九叔向來聽說你才思聰穎,前人曾有詩詠竹雲——‘吟時聲應和,步處影相隨。不作人間態,炎涼意便移’,不知弘曆這會兒可有佳句與大家聽聽?”

四阿哥眉間輕蹙,薄脣緊抿。弘曆聽到胤禟好言相誇,不由生出些得意,一想即頌道:“綠染竿竿潤,青籠個個陰。節高寒愈勁,氣潔暑難侵。密雨驚龍起,清風引鳳吟。幸邀君子號,爲爾解虛心。”

康熙以指輕敲案几道:“有景有喻,卻也不俗。”

弘曆仰着小臉一板一眼道:“孫兒討巧了,其實這詩是阿瑪作的,孫兒不過即景背了出來。”

康熙神色更是欣喜,道:“好孩子,不粉飾、不敷陳!”說着微一沉吟,向那名捧了冰碗的小太監道:“給小阿哥端過去。”又向弘曆道:“皇瑪法將這個賞與你吃。”

弘曆忙磕頭謝恩,我心下不知爲何卻隱覺不安起來,只說不上是哪裡不對,倉促着瞥了眼四阿哥,卻見他額角微微出汗,背心竟不住輕微起伏顫抖。

我心中一驚,又看見八阿哥恰正怡然地把玩着手中一盞洞庭碧螺,腦中急轉,不及多想,悄然起身不經意靠向弘曆,趁那小太監正走過來的工夫,在他身後低聲道:“小阿哥可知道孔融讓梨?你若效法,皇上必然更高興。”說完腳下並不停留,又踅回原位。

弘曆漆黑的雙眸一轉,已自領悟,這時接了康熙賜的冰碗,卻不去吃,雙手高舉過頂,朗聲道:“皇瑪法,弘曆啓蒙時便知道漢時孔融三歲能讓梨,弘曆和弘旺哥哥兄弟情深,弘曆求皇瑪法恩准,要弘旺哥哥和弘曆分享皇瑪法的賞賜!”

我冷然向八阿哥投去目光,果見他眼神慌亂,幾不能持。不覺浮了冷笑,臉上卻越發平靜。任由胤禟眼鋒陰冷如刀,也強自抑住胸口疼痛,絕不觸碰。腦海中卻只反覆木然着一句——這一生如何竟殊途,無法迴轉……再無法迴轉。

四周彷彿從未這樣安靜,忽然看見一名錦衣侍衛一徑奔了過來,扎頭跪在康熙御前,大聲道:“啓秉皇上,撫遠大將軍八百里星夜急遞!”

“裡塘、巴塘二地昨日已奉旨克復,滅其首逆七人!現副將嶽鍾琪已駐裡塘,都統法喇已駐巴塘!不日即可進取藏區!”

衆人聞訊皆是投地拜倒,頌聖聲頃刻四面齊起:“皇上聖明!皇上萬歲!”

康熙霍然起身,昂首道:“即刻回宮!”

我鬆開一口氣,軟軟跪倒,眼前只有康熙那明黃龍袍上“四海清平”紋樣的襟擺徐徐隨風而動,色燦如金。

黑暗無定的道路盡頭彷彿總會有個人在等待着我,可那樣的黑暗,我卻怎樣拼命行走都尋不到他的身影,如宿命一般的夢魘……猛得一驚,才從夢中駭然醒來。

揉着額角慢慢坐起身來,穩了穩神,突然才驚覺,原來榻邊正坐着一人,面無表情,只看着我漠然不語。

我瞪大眼睛,下意識急忙後錯想要挪離他身邊,他冷笑兩聲,手臂輕輕一伸,已從我腰際滑入衣內,冰涼的手指沿着背脊用力扳住我的身體,將我抵在牀頭,直教我避無可避,濡溼的嘴脣擦過我的脖頸、耳珠,落在我脣畔輕輕吻住,良久,才啓聲道:“我是真的愛你。”

嘴脣顫抖着翕動,緊挨着我的面頰,聲音卻是悲哀到極處的淡定平靜。

我伸手緩慢地推開他,撿過外衫擋在肩頭,凝視着他道:“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連弘曆都不肯放過!”

胤禟望住我半晌,陰冷一笑,抽身退開些許,誚笑道:“你以爲如何?這場戲不過是誰也沒有得了便宜去而已。”

我冷笑道:“你在那冰碗中下了毒/藥,卻用話引逗着弘曆,不過就是要栽贓給四阿哥。你是心知皇上必然揣度你們安敢就在自己的地方如此明目張膽,必會反去疑心四阿哥用計存心陷害,教四阿哥不止百口莫辯,還要搭上弘曆性命!”

胤禟垂頭默了一會兒,忽擡頭展顏一笑,柔聲道:“我已經很久不相信任何人說的話了,這就是我們能活着的代價。”伸手虛撫過我臉龐,“爲什麼不叫我永遠失去你?”

眼中又復暗淡下去,將手收回,冷聲道:“你可發覺皇阿瑪今年以來,體質漸衰,辦事亦顯疲憊,連寫字也會手顫?”

我一怔,蹙眉猶豫道:“是。”旋即愕然道:“難不成你的意思是……”

胤禟微眯了眼睛,笑道:“那馬錢子倘若一次過量服食會怎樣你比我清楚。老四招招都是欲擒故縱,他不是現下就要任何人性命,他是要皇阿瑪由此疑忌痛恨八哥也曾在素日飲食中做過手腳,這豈不比真下了砒/霜更狠?”嘿嘿笑道:“我不過是替他換了味大黃下去,只有瀉下攻積的效用,僅是腹痛上兩日,要他早晚記着教訓罷了。”

我靜靜看着他,道:“原來這一場算計,你早是心中有數,都在控制中了。”

胤禟側頭道:“可我唯一料不到的就是你的心。”

“丫頭,這世界,都是陰謀,都是算計,都是恨,我們從來也沒學會過愛。”

康熙五十八年夏末,康熙授旨撫遠大將軍、十四阿哥胤禎,大兵在外,凡章京並護軍校、驍騎校等正六品以下官員缺出,令大將軍可即行補授,俟事後再補行引見即可。

九月,撫遠大將軍胤禎以公策旺諾爾布駐涼州;以副都統寶色駐寧夏;以都統汪悟禮、副都統伊禮布、赫世亨、宗查布駐波羅和邵。另以平郡王訥爾素、公諾音託和、揆慧、簡親王子永謙、鎮國將軍敬順、蘇爾臣、奉恩將軍華玢、宗室吳爾渾分路率兵馬進口。

十一月,喀爾喀並青海蒙古兵一萬餘衆,合圍於藏地邊界。

康熙五十九年正月,授都統宗室延信爲平逆將軍,領兵進藏。以公策旺諾爾布、副都統阿琳寶、額駙阿寶、侍讀學士常綬、提督馬見伯、總兵李麟參贊軍務。

二月,授護軍統領噶爾弼爲定西將軍,率四川、雲南兵進藏。調都統法喇於打箭爐駐防。

三月,靖逆將軍富寧安進師烏魯木齊;散秩大臣阿喇衲進師吐魯番;阿爸與祁裡德、傅爾丹領一萬五千兵馬分別從布婁爾、布喇罕,同時進擊準噶爾。

晚春時節,鹹若館園中百花正當盛放,雲蒸霞蔚、綻紅似血。

可再怎樣的繁華如夢,也不過是爲了那一日的凋落。便如眼前這一場,而今身在其中的人,只看得見那發揚蹈厲、功名萬里,又有誰能猜得中來日那個結局呢?

一部《大日經》從康熙五十七年開始我便在不停地抄錄,一字字研了金粉細細勾勒,竟只願日日年年,再沒有寫完的那一天。

這日仍是在窗下用心作這功課,忽聽着門外有人“哧”地一樂,隨即撩了簾子走了進來。

我擡頭一看,喜道:“十三爺,竟是你!”

胤祥眉間含笑,面容和煦,手中徑自抱着個小女孩,不足週歲的樣子,穿了件海棠紅的小綢襖,頭頂結着四根小辮子,頸上一圈長命百歲金瓔珞,更襯得面頰粉白,乖巧可喜。

我“呀”了一聲,擱了筆迎過去笑着道:“這就是去年得的那個小格格麼?”

胤祥笑道:“是,再有兩月就要過生辰了。”

那小女孩張着大眼睛好奇地在屋內張望了一會兒,又拍着小巴掌咯咯地朝我笑起來。

我拉着胤祥走到桌邊坐下,逗着那小女孩笑吟吟道:“你叫什麼名字呢?我叫永寧,是寧姑姑呢!”

胤祥看我一眼,並不言語,片刻,才道:“她額娘給起的小名叫寶兒,女孩子要用來疼纔好,所以取的就是如珠如寶的意思。”

我笑着輕輕道:“寶兒,寶兒……錫爾介圭,以作爾寶……你是有福氣的呢!”

胤祥沉默一會兒,道:“皇阿瑪很喜歡她,特意叫我今日帶了她一起來請安的。”

我淡淡“哦”了一聲,招呼六月拿了果盤子來,笑道:“閩浙總督新進的黃香橘,皇上賞德妃娘娘的,娘娘昨日叫人端了些來給我。”

胤祥將寶兒抱在膝頭,平靜地道:“四哥也很喜歡這孩子,因他家裡如今沒有女孩在,便想要把寶兒過繼去,與我說了幾次了。”

我手上一僵,仍是笑着捏起個橘子,歪着頭對寶兒晃了晃,笑道:“姑姑剝橘子給你吃好不好?”

寶兒看着我手中的橘子,啊啊笑出聲來,把小小的拇指放在嘴裡用力地吸吮着。

我開心地笑了起來,這小東西。

剝開橘皮,掰成一瓣瓣兒,仔細地撕下經絡,又剔了橘核出來,才輕輕遞到寶兒嘴邊,小丫頭一張嘴,便含在了口中,高興地向我牙牙樂起來,胖胖的小手拍打着胤祥的臉頰,胤祥笑皺了眉,任由寶兒的口水滴在他的錦緞紗袍上,洇得織花的團壽字模糊了一片。

突然我就覺得很幸福,平實的幸福,恍惚的幸福。此時這溫暖的陽光下,可愛的孩子,彷彿一切遠離過我的又回到了眼前一般。我曾經也只想要他在這裡,守護着我們的孩子。

“十三爺,你會和看顧阿哥們一樣看顧寶兒麼?”我捻着橘瓣兒,擱在寶兒嘴裡,問道。

胤祥從寶兒身上收起目光,擡起頭盯住我的眼睛,下頦有些抖動,“爲什麼這麼問?”

“答應我,不要給她和公主們、還有我額娘一樣的命運。”

胤祥沒有答話,半晌方徐徐道:“永寧,爲什麼要去想自己本來無法掌控的事呢?爲什麼不學着留住眼前的快樂呢?”

我心下化作一片悲涼。

雖明知今日便有諾言,他日也會成空,還是忍不住盼望歷史總可以在這小生命身上略作些改變。

胤祥慢慢道:“老十四如今是越發的得意了。”瞟我一眼,又道:“九哥年初替老十四畫得戰車樣子,前幾日工部已造了出來,十分精巧,這就要送往西寧那邊去了。他的心智,我們兄弟中實是沒一人及得上。爲這事,皇阿瑪擢升了滿丕爲工部左侍郎,穆爾臺爲右侍郎。現下兵部、工部可皆在他們的人手裡了。”

我嘆了口氣,道:“兵部、工部的差事明裡容易做的轟轟烈烈,可實則軒輊輕重仍是捏在皇上的手中,根本上無能爲變。易經《鼎》卦有謂,‘君子以正位凝命’,戶部、吏部方是根基,雖看起來是煩雜差事,可這中間辛苦的‘勞、謙’二字纔是臻善之道,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用禮,四爺如今在西北亦有鉗制這些憂慮的人,自城府在心,十三爺你又何必擔憂呢?”

胤祥怔怔道:“永寧。”

寶兒攀上我的手臂,用心地玩着我耳上的一枚珍珠墜子。

我摟住她,抿脣淺笑道:“十三爺,我只對你說一句——‘森森如千丈鬆,雖磊砢有節目,亦是可施之大廈’。”

胤祥哈哈笑道:“你倒會拿着我取笑,我可擔不起。”

神情迅即收斂着一正,認真地道:“永寧,若真有那一日,惟殫精竭慮,鞠躬盡瘁方不負你今日這頂高帽子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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