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四十二

次日一早出了寺院, 方纔發現那寺外沿街竟已是人頭攢動,川流不息,寺後半山坡上不知何時張掛起了一幅的巨大釋迦牟尼畫像, 依坡鋪下, 織錦流光, 五彩斑斕, 一問之下才知道, 原來卻是塔爾寺中一年一次的曬佛法事。

那街市之上喧囂繁鬧,也擺出許多售賣貨品的攤位來,更引得許多蒙藏牧民彙集於此, 四處藏香馥郁、酥油飄香。允禟笑道:“咱們也逛逛去。”說罷,攜了我手朝集市走去, 我笑看着他, 但覺說不出的歡喜, 天下之大,再無一事能分去半點心神, 他要怎樣,要去哪裡,自此只管跟着他去就是了。

兩人隨在滾滾人流中間,只見街邊各色的首飾面具、唐卡佛像、蒙刀藏經,以及那奶茶、糌粑、手抓肉等, 直叫人目不暇接。更有信徒搖了經桶, 誦着祈福的經文繞了街道不斷行走轉經。

我和允禟走走停停, 我瞧見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小玩意都是咂贊不已, 新奇非常, 一會兒拿起這個摸摸,一會兒又捧起那個看看, 允禟卻只不動聲色看着我,對那些東西渾不上心。一時走到一處賣藏袍的攤子前,那攤前棚角上垂了碩大的朱綢結綵,一套套或羊毛哆囉呢或絲綢錦緞的袍子滿滿掛在棚子裡,琳琅絢麗。

我在攤前站了片刻,只見一襲殷紅藏袍十分嬌嬈,不由扯起那衣角比在身上,偏頭向允禟嫣然一笑,允禟笑道:“不如穿上試試。”說着和那攤主用藏語說了幾句,藏民一向性子豪爽,那攤主當下便叫他女人將我領到棚子裡面支了布帷,仔細地幫我換了衣裳,那女人面色黎紅,人卻生得濃眉妙目,俊俏美麗,見我換好了衣裳,眸中豔羨,盯着我笑說了一串藏語,我卻是聽不懂,只好一味抱以微笑。

那女人扶着我手拉開了布帷,允禟原本正負手立在外間等候,這時聞聲回頭看向我,我笑盈盈地輕聲道:“好不好看?”

允禟卻只默然無語,並不露半絲情緒,我只道他不喜歡,惴惴地道:“要不我換回去吧。”允禟忽走上幾步,緊握起我手,掌心潮熱,道:“不要換,穿着。”轉頭交了只元寶在那攤主手中,又向那女人說了些話,那女人拍了拍額頭,“喔”了一聲連忙回身又向棚子裡面翻了一翻,好半天才拿了只木匣出來,打開來一看,卻是個胭脂盒子。允禟伸指在那盒中輕輕一抹,又替我淡淡搽在雙頰上,才道:“你大病之後太過蒼白,這樣纔好。”

我眼眶一酸,咬牙忍住,允禟俯首貼在我耳畔,微笑道:“我一生榮華,可卻從未真正過過幾天開心的日子,咱們兩個一起還要活很多年呢。”

我已是悲不自勝,眼淚止不住流出,慌忙伸手去擦,允禟也伸指爲我揩去腮邊淚珠,笑道:“再哭可就不美了,將來有了孩子,我可不要告訴他,他額娘當初是哭哭啼啼跟了他阿瑪的。”

我面上緋紅,摔開他手,嗔道:“不和你胡說。”扭頭連忙跑開。只聽允禟在身後呵呵大笑,半晌方追了上來。

不覺時已近午,允禟帶我尋到一處酥油茶攤,那茶攤極是簡陋,只撐了一頂礬白帳篷,桌椅也皆是半舊之物,木架上一隻只牛皮口袋盛滿了酥油,當中一口竈上正燒着把黃銅大壺,味道濃厚,香氣四溢。

兩人在一張桌邊坐了,允禟向那正在一邊打酥油茶的夥計擺了擺手,那夥計趕忙過來招呼,卻是個年輕的藏族小夥子,肩上半掖了羊皮袍子,眉眼倒也頗爲俊朗,見了我們極爲殷勤,向我一望,卻是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眼內灼灼傾戀之情,竟也毫不掩飾地流露了出來。允禟用藏語與他吩咐了吃食,那夥計連聲應下,轉身走去,卻不由頻頻回頭張望,突然只聽“咣噹”一聲脆響,卻是魂不守舍撞翻了腳下的一把銅壺。

允禟微微一笑,轉頭和那夥計以藏語對答了起來,那夥計初時面上尚有倔強欲爭之色,幾句過後,雖是並不十分信服的模樣,卻也氣餒了下去,埋下頭去再不敢看我。

我扯扯允禟袖口,納悶地低聲道:“你到底和他說了什麼?”

允禟正襟危坐,好大一會兒,才一本正經道:“我告訴他,我是帶了媳婦去拜岳丈的,家裡這會兒還有七、八個孩子等着呢。”

我又好氣又好笑,紅着臉低低啐了他一口。那夥計這時端了兩碗放了糌粑的酥油茶來,在我們面前的桌上擱了,面上紅了紅,忽大聲對我說了兩句話,才轉身走開。

我向允禟詢問地眨了眨眼,允禟低笑道:“他是說,若是日後你跟着我不可心了,可來這裡找他,他必定賣了牛羊娶你。”

我咬脣笑道:“好啊,這下子我可什麼都不怕了!”

允禟將手一展,已將我的腰輕若無物地攬在臂彎內,笑道:“這話便是說說,也是不成!”

兩人正說笑着,忽聽見帳外的街面上傳來陣陣哭泣聲,未幾,便見一名錦衣華服作官吏打扮的胖大男子拖了個一身素縞的女子朝前走去,還有幾名兵丁呼喝着在前面開道,那女子哭得哀切,步步回首,原來後面還跟了個矮小瘦弱的男子,破衣爛衫,滿身塵土,大哭着一徑尾隨,卻又離了老遠,不敢走到近前。哭聲引了無數的路人圍過去觀看,那胖大男子嫌被人壅塞了道路,便揮了手中一杆馬鞭在空中噼啪作響,面色兇惡,直嚇的餘人紛紛散開。

後面那男子此時見了人多,彷彿壯起了些膽量,跑上幾步,向那胖大男子畏畏縮縮說了些什麼話,那女子聽了,拉住那瘦弱男子的衣裳,哭得更是傷心,愈發不肯再走。

那胖大男子見那女子如此模樣,不禁怒火中燒起來,擡起一腳正踹在那男子胸口上,那男子本就瘦小,哪裡捱得住這一腳,身子斜飛而出,翻滾着落入酥油茶帳篷裡來,正跌在我倆身前,重重砸在了我腳背之上。

我措不及防,疼得“哎呦”叫了一聲,不由彎下身去,那男子倒地呻/吟不止,也是萬分痛楚。

允禟本是並未理會那街中吵鬧,這時見我呼痛,臉色雖未變,目中卻已是戾氣浮涌,挽了我道:“丫頭,你怎麼樣?”我在腳面上一摸,已知並無大礙,忍痛道:“不妨事。”

那胖大男子此時卻不依不饒闖進帳來,神情猙獰,叫罵着揚了馬鞭又向那瘦弱男子兜頭打了下來,鞭風颯颯,梢尖掠過我身側,直帶得我頰上生疼。

我在一旁瞧着那男子勢必要爲這一鞭所傷,心中大起憎惡,怎奈事起倉促,正無法可救,卻聽那胖大男子“啊”地一聲大叫,卻是已被允禟擒住了手腕,麪皮紫漲,卻兀自撤不出手來,胳膊軟垂,可那一根馬鞭仍是不甘心就此鬆開。

允禟面色早已冷透,道:“你碰傷了人,連賠個禮都不會麼?”

其時不論蒙藏回各地,官吏亦不論品級,都是要學說官話。那胖大男子聽允禟說的漢話,當下略一愣神,雖是惱恨允禟出手,但這會兒尚被拿捏在允禟掌握中,也不敢太過翻臉驕橫,即以漢語答道:“這廝是個下賤奴才,本是欠了賭債逃避他處,正遇到他老孃死了,他老婆無錢安葬,便在街上賣身求葬婆母,老子是給了錢的!偏生他這時又跑出來死活羅唣,萬般不願!你說這世上可有這樣的道理!”

外面那女子這時見丈夫捱打,也不知哪裡生出來的力氣,掙開一名兵丁,趔趄着跑了進來,一把摟住那男子,夫妻二人抱頭大哭起來。

我與允禟十年隔閡如夢,千里茫茫相隨,纔始繾綣,心內正是最柔軟不過,只願天下再無生離死別,這時不禁轉眸求懇地向他一瞧。

允禟恰也正看向我,微一點頭,已然心意融合。鬆開了手,從袖中摸了錠金子出來,揚手一拋,丟在那胖大男子懷中,道:“這個給你,足可補償,放他夫婦二人去吧!”

那夫妻兩個雖不懂漢語,但也已看得明白,連忙互相攙扶,忙忙地磕頭涕謝不已。

那胖大男子接了金錠,卻並不離開,退開一步,撫着下巴上下向允禟打量了半天,眼中卻是精光大盛起來。我見他目光不善,知他見允禟服飾貴重,銀錢闊綽,必是以爲他是外埠客商至此,此刻定是貪念大熾,存心叵測。忙起身拉了允禟悄聲道:“還是不惹麻煩的好,這事已了,快走吧。”

允禟瞧也未瞧那人,卻是不願忤逆於我,笑握了我手道:“也好。”付了茶錢,和我一起便朝外走去。

剛走出帳口,卻聽那胖大男子長笑一聲,道:“在老子的地盤上想走可沒那麼容易!你帶的這姑娘倒長得漂亮,不如給老子留下吧!老子這是丟了石頭卻揀了珍珠,可便宜得很!”

身後鞭聲破空,聲隨話動,已是向我捲來。我還未及閃身躲避,卻猛聽一聲慘呼,回身一看,只見那胖大男子攥着馬鞭的手已是腕骨半斷,鮮血淋漓,卻是允禟隨手拔了門邊支帳篷的鐵釺一瞬之間挑折了他的手腕。

那胖大男子又痛又怒,面目怨毒,也顧不得包紮傷口,大叫道:“反了你了,給老子跪下吧!”說着飛腳就朝允禟膝上踢來。

允禟冷笑着森然道:“我這兩條腿這輩子只跪得父兄,你不過一介不入流品的小吏,如此放肆,可是自己作死!”他這話中暗含大清皇朝兩代帝王,睥睨萬方,再無人及,可那胖大男子如何能明白,腿腳如風,並不卸力。

允禟哼笑一聲,反手將我擁在身後,使鐵釺在那男子踝上一壓,那男子重心頓失,撲通一下已然重重摔了個跟頭,直栽的口角帶泥,狼狽不堪。那男子倒也體格硬挺,強忍着吐出兩口和着血的唾沫,面色兇惡,衝着外面跟來的兵丁大吼了幾聲藏語,那些兵丁想是也都蠻橫已慣,從未吃過虧,這時個個拔了方頭窩刀,叫嚷着徑直撲了過來。

我心中微驚,卻見允禟並不着急,反擲開手中鐵釺,將我軟軟靠在肩頭,極是認真地笑道:“這衣衫回去後可要再配上一條東珠鏈子方纔更好。”

我正不解他的意思,只聽“啊!啊!”之聲此起彼落,四面竟已是烏沉沉一片影動,頃刻被人盡數包圍了起來,皆是紅纓頂帽石青箭袖的官兵,那幾個作亂的兵丁早被輕巧巧地繳了兵刃按在當地動彈不得。

官兵之中一人已越衆而出,撣了袖子伏地朗聲道:“奴才西寧總兵官楊盡信見過九貝子,見過格格!”

話音方落,數百兵士也皆呼拉拉拄膝跪倒,聲動如嘯,齊齊道:“奴才們請九貝子安!請格格安!”

楊盡信又道:“奴才護侍不周,請貝子爺責罰!”

我心中微動,輕聲向允禟道:“原來你早知道……”

允禟卻不看我,默了片刻,才道:“老十三他並非爲我,只是不放心你。”

那胖大男子早駭得面如土色,爬不起身,楊盡信手下也早有得力侍衛押了他與那一干兵丁下去處置。

楊盡信這時秉道:“奴才快馬跟來,實是因年羹堯大人昨日已至西寧,正候在九爺府上。”

允禟淡然點了點頭,並不問究竟,只道:“既如此,必有軍務,咱們這便立刻回去吧。”

楊盡信忙揮手命人牽了馬來,又有侍衛拉了輛幄車過來,允禟也不理會他人如何驚異,將我抱上車去,才縱身上馬,回頭一笑,低聲道:“你不要擔心。”

車馬滾滾而行,我挑簾望向車外,只見路邊百姓人衆依舊跪了滿地不敢起身,那夫妻二人、那茶攤夥計皆在其中,都是猶自面容怔忡,癡癡地回不過神來。嘆了口氣,不由慢慢放開手偎回車內——“也許,在這世上,我並不及你們有福氣吧……”

西北春遲,惟有滿城榆木花開,妝碧點翠一般,正是好時節。

我與允禟才一入西寧城中,已有千總阿維新候在城門之下,當下親自帶兵前導回往允禟府上。

入了迎門,允禟扶了我下車,我轉睛向四周略一環顧,蹙眉悄然道:“只怕並不是好事。”允禟面色如常,只在袖下向我指尖上攥了一攥。我已知他心中有數,嘆息一笑,道:“你去吧,我還是不要見他的好。”

話音未落,卻聽廳堂內一人已大笑着健步而出,昂首道:“下官年羹堯見過九爺,見過格格!”詞語謙恭,可目光咄咄,並無絲毫敬意,在我身上冷然帶過。

我見已是斷然無法迴避,只得福身道:“年大人。”年羹堯盯着我道:“格格別來無恙?經年不見,格格依舊容顏不改。”

我還未及接言,只聽允禟已笑道:“不知亮工你此來何事?何不進屋去晤敘,也叫我薄盡地主之誼?”

年羹堯自也精明,呵呵笑了笑,上前與允禟把臂向廳內走去,道:“早知九爺到了西寧,怎奈川陝事宜繁冗,此際才得過來。”走到門邊回頭一頓,向我冷冷笑道:“格格也請吧!”

廳中幾人落了座,便有婢女捧上茶來,年羹堯托起茶碗,不緊不慢地颳着浮起的茶葉沫子,似笑非笑道:“自上月聖祖皇帝梓宮安奉景陵之後,皇上感念十四貝子純孝之心切切,前幾日已命十四貝子留駐陵寢附近湯泉居住,以俾大祀之日也好時時行禮盡心。”眼風微一回轉,又笑道:“如今雖已將甘州火器營撤回了京中,但皇上聖明,倒是依在下摺奏,以陝西寧夏總兵官範時捷署理了陝西西安巡撫,升了副將楊起元補缺一併署理着陝西甘州提督,也算羹堯不負朝廷祿養之恩了!”

我不經意地淡淡向允禟一瞥,見他竟似毫不爲動,只是道:“這九曲紅湯色如梅,茶氣香潤,向以大塢山所產爲上,蒙藏之地倒也難得,亮工你且嚐嚐。”

年羹堯本欲薄炫威勢,卻見允禟並無絲毫憂懼之容,不由好生沒趣,面上隱隱生起恨意,但隨即迅速按捺着褪去,仍笑端着茶碗,道:“這紅茶太過香膩,我是從來不喝的。”手上一傾,裝作失手一般,竟將那一盞茶水盡數潑在了地上。

允禟眼睛微眯,陰鬱之氣漸盛,我胸中思慮暗轉,忙起身走了過去,含笑道:“我曾聞年大人令尊久爲湖廣巡撫,恰好九爺府中才得了鄂南的恩施玉綠,滋味鮮爽,想來可合大人口味。大人若是這會兒吃着好,府上還有幾斤,這就令人送到大人行轅去。”說着向立在門邊伺候的佟保遞了個眼色,佟保立時會意,急忙趕去重新吩咐備茶。

方轉身想要走回,忽就見年羹堯將手一伸,已極是輕佻地捏住了我腰際一隻荷包的穗子,挑眉笑道:“我別的東西都不要,我只喜歡這小荷包。”

我強自忍了氣,餘光看見允禟臉上仍舊平靜無波,只端了茶盅的手臂有些微微顫抖。心中再明白不過,若是此刻惱怒發作,只是不智,結果只怕更糟,不撕破臉,凡事倒還好說。

於是咬牙略一側身,福了下去,道:“下人鈍拙,恐不得烹茶之法,還是我親自去的好,年大人寬坐。”身形後移,荷包便從年羹堯的手中滑脫。

年羹堯微有些尷尬,咂咂嘴,將兩根空落的手指捻了捻,悻悻道:“既這樣,那就偏勞格格了。”

告辭出來,我一徑快步走到院中,撿了塊平整的石頭才一坐下,淚水已經汩汩涌出。

我這是在做什麼,若仍是年少時在草原上那般意氣飛揚,也許早一鞭子抽了過去,而如今,這百般忍辱又真能換得現下一時的平安麼?

正心思紛雜地胡亂想着,冷不防身後一雙手猛地抱了上來,一股渾濁的鼻息噴在我的腮邊:“格格好興致,不是說備茶去了麼,怎麼在這裡消遣?”

我心中大驚,不必回頭,只聽聲音,也知是誰,忙站起掰着他手奮力掙脫,一邊強自說道:“大人自重,這是九爺府上,您還請尊重些!”

年羹堯嘿嘿冷笑道:“貝子爺如今是安置於西寧之人,格格如此聰慧,怎麼這一節又這樣糊塗。格格的事,我還不知道麼?您還和我要什麼尊重!”說着,伸手又來拽我。

我氣得渾身冰涼,也顧不上什麼體統顧忌,擡掌向他臉上扇去,手還沒捱到他,早被他眼疾手快扭住手腕,一把別在身後,立時鑽心的疼痛直刺心尖,我大喊道:“混帳,你放開我!你縱然不怕九爺,我阿爸也不會和你善罷甘休!”

“智勇親王麼?”年羹堯哈哈大笑,倒似比聽了笑話還可笑一般,“格格,你家中再厲害,終做的是皇上的官兒,吃的是朝廷的俸祿,得的什麼不是恩典?再者,但憑格格和九貝子這遭事,他脫得開干係麼?皇上若要他死,他還得謝恩呢!”

我神智迷亂,聽他越說越不像話,怒道:“大人把自己當成誰了!竟敢替皇上發落我們!就不怕這話被皇上知道了,不得好死麼!”

年羹堯一聲冷哼,道:“皇上現下只把九貝子擱在這裡效力,那是皇上寬大之恩,格格也不必拿話激我!皇上既命我掌管西北事務,我自當盡心替皇上分憂。如今貝子爺凡事都要靠我奏聞,格格要告狀,還真要想想辦法!就算告到皇上跟前,皇上如今也必只肯信我!”

我又悲又氣,不成想如此委以重任的股肱之臣,空有文才武略,骨子裡仍不過是個面是背非的小人,也難怪他會有來日的下場,原來都是果報。

恍惚之中,忽然只覺對面假山石後,似是有個侍衛的身影隱約晃過,心念觸動,已然明白,不禁冷冷一笑,凜然道:“大人可聽過‘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這話麼?今日因,明日果,大人看來還是不懂當年四爺曾說的‘好自爲之’那四個字的意思!”說完也不再掙扎,只斜睨着他的眼睛。

年羹堯聽了四爺二字,微微動容,被我盯得惶恐,半晌,終於逃開我的目光,望向別處,不由慢慢鬆了雙臂。

一時間,兩人默然峙立,均不作聲。身側一棵白榆上的花葉迎風而落,飄墜着灑了滿地,竟仍是油碧清香。

忽聽身後允禟之聲傳來,只道:“亮工說要更衣,怎麼反迷了路,讓人好等。”那語聲雖一般的蝕骨寒涼,此刻聽在我的耳中,卻是說不出的安心。

年羹堯乾乾一笑,忙打着哈哈掩了窘態道:“九爺府上家業大,幾進幾齣,着實氣派風光,年某陋室空堂住慣了,因此隨便瞧瞧,不料竟是走岔了去。”

允禟笑道:“亮工你可是說笑了,允禟俗人一個,不過是個安身立命的所在,怎能比你這封疆大吏黃繮紫騮,殊寵異榮呢!”

“貝子爺哪裡就說這話。”年羹堯略一抱拳,“皇上胸中光明洞達,萬幾庶務無不洞燭隱微。羹堯不過略有薄名,皇上既對臣下有信有賴,做奴才的又安敢不忠心耿耿,肝腦塗地。”言語之中,一時頗爲洋洋得意。

“正是如此!且讓我到廳內陪亮工好好喝上一回,也是你體恤我了!”允禟說罷,上前兩步,微拿眼梢望我一下,便攬了年羹堯的膀子,二人相攜了大笑着一併往前廳走去,再沒回頭看我。

我這才覺鬆開口氣,腳下一陣痠麻,捂住胸口跌坐在地,嘴脣止不住地哆嗦。傍晚春寒猶自料峭,輕風徐來,仍是能冷到讓人寒戰。

甫一入夜,卻變了天氣,彤雲如晦,捲了沙土的風一陣陣灌進屋中,沒有銷住的窗葉被抽打的一開一合,劈啪作響。

我靠在牀上,頭抵了牀框,默然看着窗外的一片昏天黑地。

只聽允禟推門而入,輕呼了我一聲,見我並不作聲,站了片刻,走到窗邊掩上那窗子,又走到牀前挨着我身邊坐下,伸臂把我抱入懷中,半晌,道:“原來我不過還是這樣的人。”

天際猛地斜劈過一道閃電,暴雨已在這頃刻之間陡然如注而下,嗶嗶剝剝砸在檐上。我只覺心內絞窄,喉頭陣陣腥甜,凝眸看住允禟,道:“九爺,我心裡都明白。”

在他懷裡依偎了一會兒,緩緩道:“年羹堯之所以敢這般放肆,全因他當下炙手可熱,難免居功自傲,橫作威福,只說這些日子便是皇上旨意到了西寧,他也敢不行宣讀曉諭。”

允禟抓緊我手,靜了良久,道:“你早猜到是他的意思了,是麼?”

我戰抖着雙手,冰涼的指頭攥住他的手掌,轉淚道:“不是。”

允禟搖頭嘆笑道:“老四他這麼做,一則不過是以此試探於我,看我如何應對,是否畏懼收斂;另一則便是妄想激怒了我,好抓了把柄去,我如何不知道?”

我沉默許久,才慢慢道:“皇上這一回既是試你,也是在試年羹堯。年羹堯此次恐難討了好去,他如今被寵異搞昏了頭,卻不想想,皇上是怎樣的秉性。既能遣他監視於你我,怎麼就不會讓人監視於他?我猜皇上早已安置了人在他身邊,他的言行定已皆落在皇上的耳目中,只他今日那幾句話,死一百次也有餘了。現下朝廷尚需藉助於他,自是隱忍寬貸,但總有一日,‘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罷了。”

一語言畢,心中忽覺說不出的害怕,伸臂緊緊回抱住他,輕聲道:“當日皇上打死何玉柱時,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當真怕得要死……”指腹已薄薄沁了汗出來,卻不敢稍鬆,心底裡竟似生怕這一放手,就此便會永遠失去了他。

允禟用力摟住我,微笑道:“我不怕。”

我仰起臉來看着他,也慢慢笑了出來:“你不怕,我便不怕。”

允禟撫過我的眉心,道:“你放心,我不會再要你憂慮,這些我自然省得。”微一猶豫,複道:“我方纔已經叫穆經遠拿了一匣子小荷包,塞了金錁,總有三四十個並一些西洋物件,給年羹堯送了過去,年羹堯已都留下,看來甚是滿意。”

說完,嘆了口氣,自嘲着笑道:“我九爺,終於也會折腰了。”

又停一晌,靜靜道:“以前或生或死,都不掛懷,現下,可是再不能夠了……”

雨幕重重,天地黑潦。我眼中淚水在黑暗裡無聲而落,低低道:“良夜無多,今夜歡娛,明夜如何?”

允禟只是將我抱得更緊,溫熱的懷抱,糾纏的攀戀,再不可離,在我脣畔一字字道:“兩意綢繆,一宵恩愛,萬古蹉跎……”

2.二37.三十七38.三十八19.十九14.十四56.五十六14.十四48.四十八15.十五54.五十四43.四十三26.二十六57.五十七20.二十9.九35.三十五43.四十三42.四十二31.三十一37.三十七19.十九18.十八15.十五38.三十八42.四十二22.二十二38.三十八20.二十48.四十八55.五十五45.四十五52.五十二19.十九9.九42.四十二45.四十五14.十四4.四58.五十八19.十九11.十一6.六52.五十二28.二十八12.十二43.四十三20.二十11.十一41.四十一57.五十七53.五十三22.二十二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26.二十六37.三十七35.三十五11.十一28.二十八7.七6.六8.八28.二十八32.三十二8.八14.十四39.三十九42.四十二30.三十10.十4.四48.四十八38.三十八18.十八50.五十33.三十三19.十九25.二十五55.五十五43.四十三28.二十八52.五十二43.四十三39.三十九2.二52.五十二20.二十45.四十五23.二十三44.四十四11.十一36.三十六11.十一33.三十三21.二十一24.二十四23.二十三39.三十九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16.十六13.十三
2.二37.三十七38.三十八19.十九14.十四56.五十六14.十四48.四十八15.十五54.五十四43.四十三26.二十六57.五十七20.二十9.九35.三十五43.四十三42.四十二31.三十一37.三十七19.十九18.十八15.十五38.三十八42.四十二22.二十二38.三十八20.二十48.四十八55.五十五45.四十五52.五十二19.十九9.九42.四十二45.四十五14.十四4.四58.五十八19.十九11.十一6.六52.五十二28.二十八12.十二43.四十三20.二十11.十一41.四十一57.五十七53.五十三22.二十二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26.二十六37.三十七35.三十五11.十一28.二十八7.七6.六8.八28.二十八32.三十二8.八14.十四39.三十九42.四十二30.三十10.十4.四48.四十八38.三十八18.十八50.五十33.三十三19.十九25.二十五55.五十五43.四十三28.二十八52.五十二43.四十三39.三十九2.二52.五十二20.二十45.四十五23.二十三44.四十四11.十一36.三十六11.十一33.三十三21.二十一24.二十四23.二十三39.三十九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16.十六13.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