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三十九

康熙的喪禮儀注盛大而隆重, 纔始克承大統的四阿哥孝思彌切,凡一切樽罍簠簋皆是躬自陳設,並將乾清宮東廡改了倚廬, 晝必席地, 夜必寢苫, 每日上香五次, 哀慕無窮。

甲午, 以八阿哥、允祥、大學士馬齊、尚書隆科多總理事務。晉八阿哥爲和碩廉親王,允祥爲和碩怡親王。以戶部尚書孫渣齊暫理工部事務。

丙申,以十六阿哥署理內務府總管。以吏部右侍郎張廷玉兼內閣學士, 協辦翰林院掌院學士事。

戊戌,調滿丕來京, 止在侍郎任內行走, 升廣東巡撫楊宗仁接其原署湖廣總督職。以江南安徽布政使年希堯署理廣東巡撫。

不過數日工夫, 新皇已在朝夕瞻近於梓宮旁的萬幾之間,風雷掣電般地開始了擢降任免各處機要大員。

辛丑, 四阿哥正式即皇帝位,御太和殿聽政,以明年爲——雍正元年。

那個曾經的四阿哥,終於步步爲營,真正成爲了歷史上的一代君王。

可我卻覺得這宮裡是從未有過的壓抑和沉凝, 這萬千的人用生命匯聚成的活生生的真實, 爲什麼最終, 也只能被刻板的壓縮成時間進程的一個切面, 冰涼而蒼白。

到了月末這日傍晚, 允祥卻忽然過了來,雙頰明顯得瘦了下去, 臉色略微泛白,雖仍是摘着纓子服着孝,可那白絲紡下還是透出了燦燦的四團五爪金龍紋樣。

我立了一會兒,福下身去,從容道:“給怡王爺請安。”

允祥踏上一步,便要伸手來攙我,可手只探出一半,微一停,卻收了回去,只道:“不過才下的旨意,你又何必就這樣拘禮起來了?”

我看着他笑了笑,退開幾步,道:“今時不同往日,規矩還是要講的。”

允祥黯然一笑,道:“想不到竟至如此,永寧,今日縱然榮寵盛極,不過是如履薄冰,反不及當初你我在養蜂夾道時過得快活。”

我低頭道:“怡王爺何出此言。”默了會兒,續道:“我會求皇上準我回喀爾喀。自此種種,再與我無關,望王爺到時也幫我向皇上陳情纔好。”

允祥吃驚地道:“永寧你……”

我不待他說,屈膝恭恭謹謹道:“王爺!”

允祥呆了一呆,終於轉過身去,淡淡道:“我今日來是要告訴你,爲皇阿瑪大喪,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活佛與達什垂木丕爾託音、多爾濟託音明日到京恭弔,現下西線戰局已定,你阿爸也會和他們一同馳赴京中,到時,我會領你阿爸來見見你。”

我心中一喜,大覺感激不盡,忙道:“多謝十三爺。”

允祥微微笑道:“這會兒又不叫王爺了麼?”略一頓,道:“你孤身於此,總叫人不放心,這兩天,我會送慧心進來陪你,她也一直惦記着你。”

我輕輕“哦”了一聲,靜了片刻,道:“各處太妃們想也都遷了居,皇太后可搬去寧壽宮了麼?”

允祥嘆了口氣,皺眉道:“皇太后竟是再三的不肯,尊號也是堅不願受,連皇上也沒法子,竟是拗不過去!”

我緩緩踱到門畔,雪猶皚皚,積存如沃,幾隻寒鴉棲在枝梢上,遠遠的宮牆之外,一輪紅日正在逐漸地落下去。

平靜地道:“十三爺,我過一會兒去永和宮給皇太后請個安吧!”

允祥想了想,道:“也好,你去了,好好歹歹也能勸着一些。”

允祥送我走到日精門,自轉去乾清宮東廡見皇帝。我剛剛拐進永和門,只聽“嗚”的一聲,德妃的白貓已拖着尾巴跑了過來,親暱地伸了鼻子就來拱蹭着我,我抿脣笑了笑,俯身將它抱了起來,那白貓油亮的一對眼睛深冷如潭,琥珀一般青熒。

剛欲再向前去,猛聽背後有人高聲嚷叫道:“額娘!額娘!兒子回來了,您在哪裡!”

我一轉身,只見原來卻是十四阿哥,一身緇袍,滿面征塵,系得一件羽緞斗篷已是髒污不堪,腕上倒挽了根馬鞭,雙目通紅,踉踉蹌蹌奔了進來,一徑嘶啞地喊着:“額娘!是兒子回來了!”

他身後,蘇培盛領着幾個小太監正一路追了過來,都是惴惴不安,陪着小心不停地道:“十四爺保重!十四爺保重!”

想是聽見他叫,德妃扶了個丫頭也是趔趄着就從屋中慌忙走了出來,十四阿哥不見德妃猶可,甫一見面,已是再也難忍,“哇”一聲已放聲哭了出來,“撲通”一下跪倒,重重地磕頭哭道:“額娘,兒子不孝,回來遲了!”

蘇培盛聽了這話,臉上微微色變,忙上前就要拉起十四阿哥來,口中只道:“十四爺小心這地上冷。”

十四阿哥橫眉怒目,想也不想,一巴掌就將蘇培盛扇了個跟頭,喝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來碰我麼!”

蘇培盛一屁股栽在那磚地上,兀自疼得齜牙咧嘴,一旁小太監趕忙攙了他起來,再也不敢吭聲。

德妃嗚嗚咽咽也已哭了起來,神衰氣短,更顯悽哀,抹着淚悲啼道:“胤禎啊!額娘見了你,便是死也安心了!”

十四阿哥此時更是受不得,膝行着向德妃爬了過去。我站在當地,正是進退不得,剛欲偏身讓開,十四阿哥已惡狠狠瞪住了我,不由分說,怒道:“你們都給我滾!”說着大力將我一搡,我腳下一崴,已摔在了路邊花圃之中,幸好寒冬裡花枝不盛,並未扎刺到身上,只是懷中白貓尖叫一聲,驚嚇着躥走了。

德妃一把摟住十四阿哥,兩人哭作一堆,又彼此相攙相攜着進屋去了,對旁人都是不理不問。

蘇培盛這時纔敢踅過我身邊來,就要伸手來扶,賠笑道:“格格沒摔着吧?”

我道:“多謝蘇公公,我不妨事。”一邊自己起了來,又伏身拾了掉下的帕子,道:“我本是來給皇太后請安,這會兒不便,先回了。”

蘇培盛忙道:“奴才伺候格格回去吧。”

我笑着道:“現下宮中正是萬事繁冗的時候,上上下下的大事小情哪一件離得開公公料理打點?實是不敢勞煩您了。”

蘇培盛連忙道:“格格哪裡話,奴才安敢承當。”面上卻已是禁不住眉花眼笑,難掩得色,倒將剛纔的沒意思拋開了大半。

我向他頷首一點,隨即往回而去,走了幾步,回頭道:“哦,我纔想起一事,可是真要麻煩蘇公公。”

蘇培盛弓腰道:“格格但說。”

我笑道:“我早前一直是吃太醫院劉勝芳的藥,這幾天身上有些不舒服,勞公公仍叫他進來看看。”

蘇培盛聞言微有些踟躇,眸子一轉,立時又笑道:“奴才這就吩咐人傳他來診視就是。”

我將帕子慢慢掖入袖內,盯着他微笑道:“那就辛苦您了。”

蘇培盛辦事果然妥帖,才過酉末已召了劉勝芳來。一名青衣小監引了劉勝芳進來,劉勝芳親手拎了藥箱,面容清矍,可依舊神色自若,見了我不慌不忙行禮道:“見過格格。”

我亦淡然回道:“偏勞劉大人。”那名小太監伺候着劉勝芳擱下藥箱,立在一邊,低着眉眼,卻不出去。

我見狀冷笑一聲,盯住他道:“公公在這裡也好,人人都知道先帝是將我指了怡王爺的,若我將來聽到一星半點有人在背後編排我,到時也好教我到皇上跟前找個出處去!”

那小太監忙堆笑道:“奴才哪敢啊!”忙不迭退到外間廊下去等候。

劉勝芳面色平和,並不多看那小太監退出去的方向,只對我道:“格格聰明,如今除了蘇總管,別人已萬難能夠得見下官了。”說着取了脈枕出來,道:“容我先給格格診脈纔是。”

我也不多言,向袖中掏了帕子,慢慢打開在那脈枕上鋪了,道:“我的脈案大人心中有數,何須再看?倒是有樣東西因爲歲在冬月,根葉枯萎,又向不產於北方,永寧只怕認不清,要勞大人一辨。”

劉勝芳微微一驚,伸指向那帕子上捏起一莖枯葉,用指腹輕輕一捻,望着我顫聲道:“格格此藥何來?”

我嘆了口氣,怔怔道:“不成想果然如此。”

劉勝芳蹙眉亦嘆道:“當日那大佛堂香爐中所餘藥末便是輕粉,其氣乃化純陰爲燥烈,其性走而不守,毒氣若逼竄入經絡筋骨,莫之能出!如再加上這生馬錢子研磨而成藥粉,些微吹喉其毒便已透達,若是經年累月,必成廢疾,目眩失明,遂而夭枉!”

我靜默片刻,道:“我對不住劉大人,只怕……許多事真的是我做錯了。”

劉勝芳呵呵一笑,搖頭道:“格格性情通透,爲何反說這話!劉溫舒曾雲:司天者,司之爲言,值也。言行天之令,上之位。倘遇不遷正、不退位,氣不得升降,天地又如何更用?”

一邊說罷,一邊指間慢慢用力,將那帕中裹的馬錢子葉片全數捻成碎屑,手一鬆,那些粉末細如無物一般落在地上,已是都不可見。

含笑向我長長一揖,道:“格格保重,我自己這一條命,早已瞭然於胸,今日一別,只怕此生再難謀面。格格這病惟有自此攝生養氣,以免邪氣入血傷髓,纔可得長久保全。”

說罷,收了藥箱負在肩頭,轉身揚長而去,再不回顧。

我攆上幾步,扶住門框終於一點點坐跪在地,眼邊淚水已是無聲滾落。

萬里星空,芒炎燦爛。

明明眼前就是盛世繁華,爲什麼卻將是一個死亡連着一個死亡的到來,直到悲悽不盡。

第二日下午,允祥並未親來,打發了一個乾清宮近侍太監過來,只說是趕着去辦戶部錢局的事情,又因哲布尊丹巴和阿爸俱在乾清宮拜謁梓宮,所以命這太監領我去乾清宮西廡見一見阿爸。

才走到半路,天空忽然飄起了微雪,零星地沾在睫毛和臉頰上,只覺得冰涼膩人。

進了乾清門,遠遠地便見到一人身材魁梧、穿了白貂蒙袍正站在月臺下張望,神情又是焦灼又是期盼,正是阿爸無疑。

心裡熱烘烘地涌上酸辛來,撇了那引路的太監,加快腳步急切地就朝阿爸奔了過去。

還未近前,已一下撲跪在雪地上,哽咽地喚道:“阿爸……”

數年不見,阿爸的頭髮又花白了許多,連年的鞍馬征戰,浴血疆場讓他面上已是皺紋滿布,皮膚黑紅,更爲衰老。見了我,哆嗦了半天嘴脣,方伸手拉起了我,含淚道:“圖婭!”手指顫顫地撫過我的臉龐,半晌才道:“阿爸這些年將你擱在這裡,阿爸真的想你啊……”

我捂住他的手,戚然道:“阿爸,你若心疼女兒,這一回就帶了女兒回喀爾喀去好不好?”

阿爸怔了好一會兒,方道:“已然如此,怎麼還回得去呢?”頹然放開緊握着我的手,慢慢掉轉過身去,冷風吹過,搖曳起他蒙袍的衣襟下襬。

我心中剎時灰透了一般,良久,悽然一笑,上前挽起他的胳膊,道:“阿爸,咱們去屋中坐着說話吧,雪天寒重,您年紀大了,禁不住的。”

阿爸望了望我,苦嘆出聲,眼中淚光隱隱,只隨着我一步步往廡間裡走回。

剛剛走出數步,只見乾清宮正殿內恰有幾人迎面走了出來,皆是一身縞素,走在最後的一人身形瘦硬,面色陰冷,一雙灰眸沉沉,直如死水一般。

幾人見了我與阿爸都是一怔,我偏開頭沉默不語,阿爸已抱拳道:“丹津多爾濟見過八爺、九爺、十爺!”

十阿哥鼻孔冷冷一哼,扭頭大步流星飛快地走了,阿爸略有些尷尬,八阿哥溫和地道:“郡王無須這般客氣,今日是因我們領了皇上的差事,不可耽擱,過兩日我再親去行館拜會郡王。”

阿爸忙道:“丹津多爾濟實不敢當,自當是我到廉王爺府上請安纔對!”

兩人又敷和了幾句,八阿哥方自朝前去了。允禟自始至終都未作聲,這時擡眼淡淡向我一看,跟在八阿哥身後也向前走去,走出丈許,忽停了腳步,緩緩回過頭來。

我腳下再也難以剋制,不由邁了兩步,愣愣地看着他,恍惚迷離,只覺這世間萬般此時已皆不在眼內。

漫天飛雪中,惟有這個男人,在靜靜地看着我。

阿爸走到我身邊,許久才低啞地道:“圖婭,原來你心中竟是他麼?”

心臟彷彿一聲輕響,像是被極其細銳的針尖刺破了似的,痛楚不可遏止地流向每一□□體,直疼得人想要蜷縮起來,趕忙轉頭卻已哭出了聲,“阿爸,我爲什麼是我,他爲什麼是他……爲什麼要教他害死額娘?”

阿爸呼吸粗重,只是默默地擁住我的肩膀。

“這麼多年,我們就這樣防着、藏着、算計着,彼此的相恨,彼此的折磨,可我還是愛他啊,我有什麼辦法呢?”我伏在阿爸的肩頭上,手指死命地絞攥着他的衣服,眼窩裡彷彿要疼得流出血來,“我閉上眼,睜開眼,心裡腦子裡想的、惦記的都是他,也只有他,不論是好是壞,我都願就這麼不回頭地跟下去,哪怕有一天,人死了心碎了,我也不能離開他片刻……”

空氣越發的冷凝,靜謐中似乎只能聽見阿爸輕輕地道:“圖婭,我不曾想你是這樣喜歡他。”半晌,語氣平澀,慢慢道:“當年凝春堂事出之後,四額駙與我皆驚憂不已,百般權衡之下,遂與四阿哥、十三阿哥定下計策,故而纔有那場大火。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間以得行,至此纔可消除嫌疑,反將於八、九阿哥,令皇上震怒,猜忌於其。只是,我卻絕沒想到,會從此失去你額娘……”

我耳邊炸開來一般,不敢相信地看住阿爸,瞪大眼睛向後退去,前塵往事頃刻無不盡在眼前,原來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原來我所執信的竟不過只是一場可笑的虛妄。

生死如曠野,我這一生彷彿總是在路上,可兜兜轉轉,最後才發現,原來仍是回到了開始的地方,這一路不過是走了個死圈出來,而那圈卻如絞索一般,愈掙愈緊,反將自己勒了進去,諷刺又可悲。

轉身不顧一切地跑去,也不知是要跑向哪裡,猛地腳下一絆,重重地跌跪在地上,一瞬間,無數的片段穿破了時光迴旋在腦海中——那扼在我頸間的冰涼手指、那冰冷的灰色眼睛、那瘋狂親吻我的雙脣……讖語一般的命運……

眼淚止不住地洶涌而出,連忙去擦,可卻是越擦越多,一切的知覺都模糊而遙遠,只有渾身攣縮般的疼痛無比的真實,漫上心頭。

忽只聽身後一個熟悉的尖細聲音笑着說道:“原來格格在這裡,倒叫奴才好找啊!”

我撐起身子回過頭去,幾名穿了青氈雪裳的太監正站在近旁,當先的一個手中擎了把油傘正含胸弓背的對着我,那油傘半遮了面孔,並不能十分看清他的模樣,只分辨的出那一身六品侍監的服色。

一名跟着的小太監上來扶起了我,我皺眉道:“你是誰?找我何事?”那爲首的太監嘿嘿笑了笑,並不直接答我,只笑道:“格格,皇太后她老人家這幾日沒看着您,怪想得慌的,特意要奴才們伺候您過永和宮去坐會兒呢!”說着手上一擺,他身後的那些小太監們立時圍攏了上來,將我逼在中間,竟是大有脅迫之意。

我吃了一驚,心下着惱,不由怒道:“你到底是誰!說!”

那太監這才慢慢擡起頭來,對我笑道:“奴才周新貴,康熙五十六年也是這般伺候着您從這小長街上走過,格格不記得了麼?”

我一愣,這才彷彿明白過來,只聽那周新貴又道:“全託格格當初幾句教誨,奴才換去了鳥槍處,所以纔能有今日這得臉的時候啊!”

我心中不知爲何寒意陡生,捂住胸口道:“你師父陳起敬如今在哪裡?”

周新貴貓腰勾着嘴角笑道:“勞您惦記,奴才師父年紀老邁,糊塗了也不知事了,但皇上仁慈體恤,前日已恩賞了五百兩銀子命人好生送他回鄉養老去了。”斜仰起些頭來,朝跟班的小太監喝道:“還不快些到皇太后宮裡通傳去,說永寧格格——問安來了!”回頭又向我極謙卑一笑,眼內卻一片森涼,“格格,您請吧!”

我知再沒什麼可多說的,冷然笑道:“你如今辦事妥當,皇上放心堪用,總有一日,少不了你的好處去!”又是冷冷一哼,舉步而行。

永和宮中一片寂靜,新落下的雪花覆蓋在舊時未化去的雪堆上,颯颯風過,陣陣陰溼潮冷。周新貴將我引到正殿外,挑着眉笑道:“格格且進去,皇太后候了好大一會兒了呢!”說罷,親手撩了那門簾子,弓腰作勢讓過我去。

我瞥他一眼,這才走了進去,屋內光線黝黃,靜得叫人窒息一般,德妃偏坐在正中的一張黑漆描金的大椅上,低側的身子半隱在幽暗之中,石青錦緞的椅袱直垂到一方方黑瓷一樣光潤的地磚上,五個指頭一下子下子地輕撫着懷中白貓細軟的背毛,那白貓柔順地伏在她膝蓋上,睡熟了似的沒有半點聲息。

我立了一會兒,直直地跪了下去,低頭道:“給皇太后請安。”

德妃半晌也未回答,良久才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慢慢俯身看住我,微微笑道:“你在叫我什麼?”

我冷笑着一字字道:“奴才在請皇太后萬福金安。”

德妃臉色煞白,一雙手臂抖得厲害,死盯着我道:“你竟敢諷刺我!”

我仰頭笑道:“皇太后不過翻覆之間就可以要了奴才性命,奴才哪裡敢這麼僭越呢?”

德妃晃了晃,忽也笑了起來,兩隻眼睛裡俱是恨色,退開幾步,將懷中白貓舉起來一把重重摜在地上,我大吃一驚,急忙看去,只見那白貓身子僵硬,兀自一動不動,半條舌頭拖在口外,耳鼻中都是乾涸的血塊,顯是早已死了多時。

德妃笑得幾乎站立不住,指着那死貓道:“永寧你說,這種忘恩負義的畜生是不是該死?”

我搖着頭憐憫地望着她道:“您恨着的,都死去了,難道您的心中就會快活了麼?”

德妃神色狠戾,再不是平日溫和的模樣,咯咯冷笑道:“你和敏妃還真是一模一樣!你們這些喀爾喀的蒙古女人都是一模一樣!”一時之間面目猙獰,一把扯起我來,厲聲叫道:“我將你當成親妹子看,不成想你居然這般陰狠,什麼都要和我爭,什麼都要和我搶!我待你這樣好,只道你自己一個人,年紀這樣小,遠離家鄉入宮陪伴皇太后,十分叫人憐惜,誰知道你原來卻是早有蓄謀,揹着我們使盡手段奪了他去!”語聲哽咽,淚流滿面,“你不光要搶走他的人……還要搶走他的心……”

我本來恨她入骨,這時見她狀如瘋癲,言語錯亂,卻覺得她竟也是可憐萬分,只聽她又道:“你的野心當旁人都不曉得麼!你想教這天下也有你喀爾喀蒙古的一半,你以爲誰都瞧不出麼!”

我用力掙開她手,冷笑道:“世間是非曲直,不過遷流無定,如何便能一言而決,說得清對錯?當今皇上是您親子,您還有什麼不甘?”

德妃尖叫道:“你果然更狠!果然是更狠!”全身發顫,伸了手指就要來掐我,我閃身躲開,德妃撲了個空,跌在地上,髮髻也散了開來,轉頭目光茫惚,也不知是看向哪裡,只哀聲道:“皇上啊!你將胤禎捧得這樣高,就是要他有朝一日摔下來時,好跌得更疼啊!你雖是找不到真憑實據來處置我,可你早就猜到我身上了是不是?你是用這個法子來報復我是不是!”

“啊”得一聲大叫,突然間捂着臉哈哈大笑起來,鬢邊別的一朵白絨花掉在腳邊,分外刺目。

我低下身子拾起那朵白花,輕輕吹去沾上的灰塵,忽聽門葉“吱呀”一響,身後步聲橐橐,正有一人慢慢走近。

那人緩步越過我身邊,矮身攙起德妃來,語氣平和地道:“皇額娘累了,歇歇吧。”

我看住那人半晌不語,默然立了片刻,轉身靜靜朝門外走去,走到門邊,纔回頭道:“想不到原來皇上心中竟是早都知曉。”頓了頓,又道:“當日在八阿哥園子裡,那冰碗中下得也是一味馬錢子……我卻從未深想。”

雍正擡起頭回看着我,眸中穩沉,道:“這些日子你也累了,不要多想了,想得多便錯得多,朕叫人送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含笑道:“多謝皇上爲奴才着想。”

雍正略一遲疑,道:“朕已將敏母妃追封爲皇考皇貴妃,會隨先帝一併奉安於陵寢寶城之內,我大清前朝,再無如此殊榮先例。”

我笑道:“皇上實在周全不過。”提起袍角跨過門檻,門外寒氣凜冽,周新貴立時趨了過來,帶笑道:“奴才送格格回去。”他的後面,無數身着黃綢馬褂的御前侍衛都是反手握刀,早已將永和宮內外圍了水泄不通。

數日之後,允祥方著人送了慧心進來。慧心雙目紅腫,神情之中滿是憔悴,見了我猶自抱住哭個不停,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活佛已於前一日在京圓寂了。漠北蒙古向來奉仰呼圖克圖活佛如同神明一般,幾世活佛的冊封皆在喀爾喀近支之間,是以才得世世相接,永垂無疆。哲布尊丹巴的去世於喀爾喀千萬百姓而言,竟是無異國殤一般。

慧心啜泣着道:“皇上格外恩典,頒旨照達賴喇嘛和班/禪額爾德尼之例賜了活佛印冊,還親自去弔唁,並按活佛圓寂前的暗示,指了恪靖公主第四子爲轉世靈童,公主也已晉了固倫公主的位份。”

又揩了揩淚,強笑道:“不說這些了。”說着解開一個隨身拿進來的小包袱皮,道:“這是郡王爺教我給格格帶的,說格格最喜歡這個顏色,如今雖在孝裡,但除了服便能得穿了。”

我伸手托起包袱皮來,原來包得卻是一件鵝黃的蒙古錦袍,一色的纏絲瑪瑙紐子,手工極是精細繁縟。

不由道:“阿爸要回去了麼?”

慧心道:“是啊,皇上命敦郡王即日送活佛靈龕回喀爾喀,咱們郡王爺便是要和他們一同……”一句話還沒說完,忽醒悟過來一般慌忙捂住了嘴。

我盯着她道:“皇上既下了聖旨安置了十阿哥,便沒有別的旨意了麼?慧心,連你也要一起來瞞着我,騙着我了麼!”

慧心臉上一白,好半天,低聲嚅囁道:“皇上說是爲邊疆起見,舊制行軍必得王公前往,著將九爺派駐西寧……”猛然跪倒抱住我腿,哭道:“格格……”

我頭昏耳鳴,雖然明知道早晚必有這一天,可卻未想到竟猝然至此,扭住慧心肩膀,叫道:“這是什麼時候的旨意?”

慧心含淚垂頭道:“方纔奴婢由昭德門進來,正遇到九爺他……領旨出去。”

我痛呼一聲,返身就向外面跑去,一口氣不停直奔到昭德門,可卻是半個人影也沒有了,只有肅列成隊的侍衛把守着巍峨的城門。淚水斷了線的珠子般瞬間涌了出來,想也不想便要朝門外衝去,那羣侍衛見了,都是暴喝一聲,橫作一排立刻擋在我身前,好似銅牆鐵壁一般密實,從他們身後這時卻轉出一人,乾笑着道:“格格這是作什麼去?皇上早叫奴才在這裡候着格格呢!” 我定睛仔細一看,那人正是周新貴,不禁怒道:“我現在就是要出宮去,你若是有膽子便來殺我好了!”

一面再不理他,徑自向外就走,周新貴笑了兩聲,道:“您就是借奴才幾個膽子,奴才也不敢碰您半分啊!只是奴才領了皇命,那可也說不得了!”說着,將手一揮,冷冷道:“綁了她!”

幾名侍衛答應着便伸了手臂要來擒我,我剛要掙扎,一人已上來擰了我的胳膊一把反剪到背後,另外的人拿了軟索就要捆我。

正在這時,只聽不遠處有人冷喝道:“誰再動手,可別怪我不能饒他!”

一衆人皆回過頭去,只見一人凜然立在昭德門下,原來卻是八阿哥,不由都是一愣,隨即齊齊拄膝叩首道:“奴才們見過廉王爺!”

那周新貴只道有過口諭,八阿哥奈何他不了,趁勢作威,越開衆人上前嘻嘻笑道:“廉王爺竟要連皇上的意思都違拗了麼?”

八阿哥不等他說完,“啪”的一掌已摑在他臉上,道:“你這奴才做的,越發連本分都忘了!”

周新貴呆了一呆,他本是要在人前一展威風,此刻反下不來臺,顏面丟盡,即時羞惱起來,按着腮幫冷笑道:“廉王爺既如此說,那也罷了,奴才這就跟皇上覆命去,只說叫您給攔下了就是!”

八阿哥哈哈仰天長笑,昂首而立,嘲弄地問周新貴道:“我是當今皇上敕封的和碩廉親王,也是當今皇上的八弟,你說,我和你到御前拼命去,是你丟了性命的機會大些,還是我丟了性命的機會大些?”

周新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口氣悶在嗓子裡,噎得說不上話來,梗了半晌,方摔手掉頭匆匆而去。

那羣侍衛再不敢攔,都垂手退在一旁,八阿哥走到我面前,道:“我有幾句話要同你說。”

我朝他福了一福,道:“多謝八爺。”

八阿哥點點頭,引着我一徑向昭德門外徐步走去,我在後默默跟隨,兩人也並不說話。直走到金水橋畔,八阿哥方停住了腳步,那金水橋下一條護城河水蜿蜒向東而過,無聲流淌。

八阿哥伸手輕拍過那些玉石欄板,將落未落的夕陽映灑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層燦爛的金紅色,許久,他方悠悠開口道:“我第一次看到你,就不喜歡你。心中總隱約有種不祥的預兆,可說不上爲什麼。只是後來,才明白了。”

輕聲笑了笑,道:“這世間六道輪迥,因果不虛,你我之間這一場對錯欠負,最後仍不過是空空如也,就此罷了吧。”

我忖了一下,慢慢道:“八爺,這天下,註定是四爺的。”

八阿哥淡定始終,脣角笑意不減,道:“康熙五十六年,我便已明瞭自己已是儲位無望。而九弟當時撒下大把的銀子,用盡工夫去籠絡十四弟,人人都道他見風轉舵,投機邀幸,可你知道究竟是爲了什麼麼?”

頰邊倏的一涼,一縷風已捲過髮絲去得遠了,耳邊依稀又迴旋過十四阿哥當日那一句沒來由的——“原來說的是你……”如此還有什麼不明白,還有什麼不知道呢?只不過,那是再也不能迴轉了,平靜地道:“知道。”

八阿哥微一怔愣,繼而嘆笑道:“是啊,他那時慫恿十四弟到皇阿瑪之前去陳清利害,要以殊渥漠北來克復藏邊,其實不過便是爲了能再見到你。他以爲如此擁立起老十四,將來也亦可保全於我。”

“他只爲要給我掙個活路,可最後,我們終於還是都沒有了活路。”

又是一笑,淡淡道:“他爲你做的,他都沒有告訴過你……”

那殘陽已半沒入地平線,卻愈發殷紅勝血起來,遙遙地前方午門之下似有個嫋娜的人影正自不斷向着這邊張望,可離得尚遠,只恍惚瞧得見那碧鬟紅袖,娉婷綽約。

不由竟看得癡了,怔忡道:“可是八福晉在等着你麼?”

八阿哥回頭遠遠地望着那抹身影,嘴邊暖然含笑,道:“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可這一生我只一心一意地待她,她也只一心一意地待我,只這個,便是你們誰也比不上的,就算是明天立時死了又有何妨?”

說罷,大步朝着那邊迎將而去。

斜陽影碎,太和門前空曠的天地間終於又只剩了一片闃寂。

44.四十四52.五十二29.二十九16.十六36.三十六35.三十五2.二40.四十54.五十四28.二十八10.十41.四十一7.七36.三十六10.十54.五十四52.五十二35.三十五37.三十七45.四十五27.二十七51.五十一13.十三55.五十五9.九42.四十二33.三十三10.十15.十五41.四十一18.十八22.二十二21.二十一56.五十六20.二十36.三十六8.八48.四十八44.四十四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15.十五7.七49.四十九56.五十六52.五十二48.四十八10.十57.五十七58.五十八49.四十九22.二十二36.三十六41.四十一39.三十九2.二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20.二十44.四十四15.十五9.九58.五十八58.五十八11.十一43.四十三8.八24.二十四7.七10.十56.五十六23.二十三36.三十六27.二十七28.二十八31.三十一32.三十二43.四十三29.二十九51.五十一35.三十五52.五十二15.十五25.二十五7.七6.六35.三十五26.二十六45.四十五53.五十三13.十三28.二十八8.八4.四44.四十四14.十四38.三十八57.五十七13.十三16.十六41.四十一32.三十二
44.四十四52.五十二29.二十九16.十六36.三十六35.三十五2.二40.四十54.五十四28.二十八10.十41.四十一7.七36.三十六10.十54.五十四52.五十二35.三十五37.三十七45.四十五27.二十七51.五十一13.十三55.五十五9.九42.四十二33.三十三10.十15.十五41.四十一18.十八22.二十二21.二十一56.五十六20.二十36.三十六8.八48.四十八44.四十四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15.十五7.七49.四十九56.五十六52.五十二48.四十八10.十57.五十七58.五十八49.四十九22.二十二36.三十六41.四十一39.三十九2.二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20.二十44.四十四15.十五9.九58.五十八58.五十八11.十一43.四十三8.八24.二十四7.七10.十56.五十六23.二十三36.三十六27.二十七28.二十八31.三十一32.三十二43.四十三29.二十九51.五十一35.三十五52.五十二15.十五25.二十五7.七6.六35.三十五26.二十六45.四十五53.五十三13.十三28.二十八8.八4.四44.四十四14.十四38.三十八57.五十七13.十三16.十六41.四十一32.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