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三十

康熙神色平淡, 不慍不怒,倒似是我的拒絕竟在他預料之中,一瞬目掩去眼光流燿, 反如卸下重負來一般, 舒眉反問我道:“你想要怎樣?”

我端然一拜, 道:“奴才自侍大行皇太后, 日夕承恩膝下, 得沐春暉,今無足爲報。雖世祖皇帝曾詔持服以日易月,二十七日而除, 但奴才願按禮執喪,着布衣爲皇太后守孝三年, 叩求皇上恩准。”

窗外一輪暖陽已偏過正中, 漸次西移, 柳枝新抽,和了徐風送進清甘的味道, 勝日春芳,果然已是無邊光景一時新。

康熙靜默許久,緩緩道:“鹹若館地屬內廷,卻非居所,本就是禮佛的所在, 朕會令人安頓間屋子出來, 你去吧。”

我心內一鬆, 可又只覺眼前白漫漫一片, 皆是惘然。合了手掌按着蒙古教俗連拱三揖, 重重行了大禮,才輕輕退出。

整個春夏季裡, 援藏平逆的大軍都始終與策妄阿拉布坦的隊伍僵持不下。四月間,喀爾喀出兵一萬餘衆,阿爸和振武將軍傅爾丹、徵西將軍祁裡德分領兩路人馬前往襲擾叛軍,那策妄阿拉布坦亦是精明強幹,只兀自固守,青藏戰事猶酣而不決。

德妃原本就是信佛之人,這幾年年歲愈長,心性便愈是寡淡,對佛事也越發虔誠。只是眼神近年來卻已不濟,可秉性端方慣了,又向來只喜歡平平正正、結字勻停的館閣書體,所以謄抄佛經的事便時常招呼我過去代筆。

這天正在永和宮中,那院內密生的紅素馨雖花期已罷,可仍是讓人覺得餘香不散,滿庭生芳。

我手上一部《百喻經》剛寫了大半,就見德妃跟前的小丫頭蓮升跑來,到了門口見德妃正在讀經,便對侍立的綿霞使了個眼色,綿霞會意地走過去,蓮升附耳細語了幾句,綿霞點頭應下,放輕腳步走到德妃身前,低聲道:“宜妃娘娘教人來說,過會兒要同定嬪娘娘來坐坐。”

德妃將手裡的一掛佩珠又慢慢捻過一圈,纔對另一個丫頭藕初道:“去把皇上新賞的茶泡上。”

藕初剛答應着去了未久,便聽門外已是笑語盈盈,宜妃和十二阿哥之母定嬪被小丫頭們簇擁着前後走了進來。

我放下筆,忙上前請安,這邊定嬪又向德妃見了禮,德、宜二妃和定嬪才分次坐下,我不敢坐,只走到一邊站下,德妃招手笑道:“又沒有旁人,永寧你不必拘禮,只管仍去抄經吧,我許了後日要供上的。”

宜妃也笑道:“德姊姊如今把這可看得比什麼都重呢!”

我笑而不答,回身退到案旁,重新提起筆來。那邊宜妃還未開口,定嬪已道:“再過幾日便是七月二十五了,雖今年不是整年,但香巖寺要做幾日道場,宜姊姊欲去瞻禮,知道德姊姊慈悲好佛,便想要一起去纔好。”

德妃長嘆口氣,默了一會兒,道:“葉落歸根,來時無口,一轉眼十一阿哥竟已是沒了這許多年了。”

宜妃聽了德妃之言,倒是出奇地淡然,道:“再傷心還不是都可以過去,也沒有什麼是不能忘的,只叨饒着姊姊願意,皇上跟前我去請旨便好了。”

德妃道:“自然要同宜妹妹去的,正要添上些香油錢。”

幾人正說着話,藕初已捧了茶來,綿霞依次端了,又在我面前也擱了一盞。我收筆停下,擡眼間卻見宜妃正側目定定地盯着我,幾根指頭緊緊握着那白瓷杯口,皆是一色蒼白。

我一怔神,德妃已探過身來道:“妹妹這是看什麼?仔細茶冷了無味。”

宜妃“嗯”了一聲,隨即眉宇間已是如常,展顏笑道:“我是瞧着永寧的這雙眼睛,生得可真好看。”

德妃淺笑着隨口道:“喀爾喀的格格可不都是一樣的好看。”

宜妃不去應她,卻對我道:“永寧你如今雖是替大行皇太后守制,但好歹也不要總悶着,何不與我們一道去。”

德妃腳下原睡着的一隻波斯白貓這時恰醒了,它本是德妃的愛物兒,那一身雪白長毛順柔如絲,拱背縮腹地懶懶伸了個腰,忽轉過頭來,一對琥珀也似的鴛鴦眼死死瞅了我半晌,才擺着尾巴遠遠地走開了。

我放下手中之筆,一笑道:“那就勞煩娘娘向皇上一併請旨了。”

原本是七月流火,但二十五日一早起來,分外的風清日麗,竟是沒有絲毫涼意。只是定嬪日前感染了風寒,因此並未同行。我伴着德、宜兩人直出了隆宗門,才發現原來早有一人等候在備好的車輿邊,卻是九福晉董鄂氏,娉娉地朝德妃行了禮,也不與我過話,只一徑攙了宜妃上車。

我靜靜跟隨,也是沉默不言。

那香巖寺原是一座舊彌勒院,早因日久傾圮,風雨不蔽。康熙三十五年時,宜妃幼子十一阿哥夭亡,因愁鬱不能解,便發了願心,出了內帑數千兩,在原址之上重整了這香巖寺。早時都是御前總管太監樑九公前來定季瞻禮,後來不出幾年,那樑九公不知爲了何事突然失寵被拘景山,便換了魏珠時常過來。

一行車馬搖搖地直走了大半日,纔到了香巖寺所在的永豐屯。

寺裡的僧人都是慣經排場,十日前便接了消息,早已候了半天,這會兒見了,皆合十忙忙地迎了德妃、宜妃進去。

寺內大殿上做法會的用物都已預備的齊全,那住持卻不着急,先請了我們往配殿去歇腳吃茶,又命小沙彌領了跟來的侍從去安置寢殿。直又忙了好一陣子,這才引着衆人進入正殿結界灑淨,支了寶幡,請了上堂、下堂,誦起經文來。

這一場儀式直做到申末才結,晚間奉上齋飯來,皆是全素的五色糕團,豆腐草菇和青菜白飯,並不見尋常廟裡常有的素雞素鴨。董鄂氏瞧了一遍,似頗爲不解,問那住持道:“我從前見別家寺院中總有豆制的素肉,大師這裡是皇家寺院,怎麼反而如此清簡?”

那住持單手一拜,垂目道:“萬物生而有情,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食素最要緊便爲身心清淨,然將素擬葷實在是未有革除宿習,不過是沒有脫開皮相的小道,所以貧僧寺中只有青菜豆腐得真味而已。”

德妃聽罷,點頭道:“正是這話,正合佛法有云,長養慈悲心,不斷大悲種纔是。”

那住持頷首道:“是。”

我聽那住持一番話,怔着仔細一想,卻不禁微笑着輕搖了搖頭。偏巧那住持精明,都看在眼裡,便竟自噙了冷笑向我道:“格格竟覺得不對麼?”

我忙道:“不敢,我不過是想起了禪宗六祖惠能大師弘法的故事。”

那住持訝然道:“那又怎樣?”

我道:“六祖惠能大師初始弘法,由四會至廣州法性寺,正值印宗法師在講涅槃經。其時一陣風過吹起寺中經幡飄動,一名僧人便說風動,另一僧人又說是幡動,於是亂哄哄爭議不休,惠能大師這時剛好進到寺中,便說道……”

此典出自《壇經》,本就是宗經寶典,那住持自然爛熟,不由接道:“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我點頭道:“正是,心若不動,又何必在意皮相?那將素擬葷固然是一般執著,可偏要執意去破這執著,那不是一樣有所攀緣?”

那住持修行多年,低頭一品,便即貫通,笑道:“迷人口說,智者心行。這纔是外離相即禪,內不亂即定。”

德妃、宜妃這會兒聽了,都是一笑,董鄂氏也嫣然笑道:“果然是永寧聰明。”

一餐飯吃過,撤下席去,那住持陪着德妃、宜妃又隨意解了些經典,因還有兩日的道場,便有近侍太監上來請二妃及早休息,我和董鄂氏伺候着兩人遂往後院而去。

夜闌人寂,一彎殘月如鉤,卻也好似掛了張玉弓一般,暈華遍瀉,透窗而入。這裡雖離京中並不甚遠,但寺周連山蒼翠,煙林相錯,加之寺內梵音嫋嫋,倒頗有清曠無塵的感覺。

我毫無倦意,看那月光正好,便披衣起身輕輕推門而出。這裡房舍簡單,只見月下灰瓦層疊,古槐參天,一時說不出的靜謐。

忽見轉角的石階上坐着個女孩側影,用手託了下巴,也望着那月亮,怔怔出神。

我輕步走到她身畔,仔細一瞧,纔看清卻是綿霞,便伸手在她肩上一拍,低聲笑道:“不好好去睡,跑到這裡看什麼?”

綿霞被我一唬,匆忙掩口跳了起來,待發現是我,才長出口氣,壓着聲音氣道:“格格大半夜的可是要嚇死奴婢纔好!”

我拉着她又重新坐回石階上,道:“我也睡不着,出來坐坐。”綿霞扭臉看着我道:“格格難道還有睡不着的心事麼?”

我笑道:“這裡倒有個人有心事,只不過不是我。”

綿霞嘆了口氣,垂下眼睫,月色映在她臉上,潤澤剔透,膚白如玉。良久才道:“過了今年奴婢便也到了歲數,可終於能盼到出宮的這一天了。”

我想了想,道:“原來聽疊雲說過家裡是在旗包衣,阿瑪還擔着些差事,想必出去後也不會受委屈,倒不知道你家中如何?”

綿霞面上一紅,忸怩了好一會兒,才道:“奴婢是漢軍旗,父母幾年前便過世了,只有一個兄弟在柺棒衚衕那邊做着香粉鋪子。”臉色更紅,埋頭道:“父母在時給奴婢許過人家,可後來進了宮,本以爲親事也就算了,誰知幾月前奴婢兄弟捎話來說,那人還一直等着……”

我聽她連羞帶嗔地說完,不由也會心微笑,心中實是替她高興,略一琢磨,伸手在腕上一摸,擼了只鐲子下來,道:“你嫁人之時,只怕我是吃不上喜酒了,便拿這個先給你作賀禮吧。”

綿霞見那手鐲上赤金燦燦,連忙推道:“格格有心,奴婢便謝不盡了,奴婢雖是丫頭,小時父母也教過不可無功受祿,擅要人家東西。”

我一凜,反不好意思起來,偏頭一想,見她腕上扣着枚銀環,便拉起她手解了下來,戴在自己手上,又一把將金鐲套上她手,道:“你我若有一日分開,只怕再難相見,只當是互記一個念想吧。”

綿霞一怔神,便搖頭笑了,道:“也好,奴婢若再推便是矯情了。”轉頭看着我,一雙眸中黑漆一般的深暗,咬脣默然一會兒,道:“奴婢以後出了宮,嫁人生子,日子平實,永遠都不會忘了格格……”

法會又做了兩日,間中放過焰口,宜妃又給合寺僧衆每人布了兩套海青、兩雙僧鞋、兩掛金沙石佛珠,另送了住持一襲綴了七寶的金絲袈裟,拿了八百兩給佛像施金,五百兩作一年的香油錢。德妃亦是惠了五百兩,董鄂氏也贈了五百兩,只說是胤禟吩咐給的。

二十七日法會圓滿,住持便請了衆人迤儷而行,從正殿回配殿去用茶點,我只跟着隨行,直到大家都坐下了,才見董鄂氏慢慢走了進來,身邊沒跟着丫頭,臉色卻不甚好看。

宜妃瞧了她一眼,沒多理會,對住持道:“煩勞大師這幾日,趁天色未晚,我們今日便趕回去了。”

那主持宣了聲佛號,應了聲是,便揮手命小沙彌捧了茶水、細糕餅上來,道:“都是寺中今日才磨的新紅豆做的點心,雖不及宮裡精細,好歹也算是個野趣,請娘娘們且嚐個鮮吧。”

宜妃笑道:“這也新鮮有意思。”捏了一塊輕咬了一角,讚道:“還真是鬆酥適口。”說罷拿起几上茶杯飲了一口,手裡握着那粗黑色的茶盞卻不放下,反覆把玩着道:“大師這不是野趣,倒是雅趣,連這吃茶的杯子也怪有趣,瞧着模樣是一套,怎麼每隻又不大一樣?”

那住持也哈哈一笑,翹指道:“娘娘好眼力,貧僧這杯色呈曜黑,雖看着粗礪,卻是出自宋代吉州窯,東瀛扶桑將這盞稱作玳瑁天目,貴不可言,倭人茶道俱用此種盛具,人曰千金而不換矣!只因燒製過程中必有窯變,因此每隻各有特點,皆不相同,都是孤品!”

這時衆人聽他說的別緻,不由都舉起杯來細看。宜妃掩口笑道:“大師這請人吃茶時可便給了,就是一羣人在一起也不會錯端了杯子。”屋裡人皆被她逗得樂了起來,我也笑着端起杯來,便欲飲茶。

茶盞才觸到脣邊,忽然胳膊上被人猛得一撞,整杯茶一下子全翻在身上,那茶杯從手中“當”的一聲脆響摔在地上,立即碎成數瓣。

那茶水本是剛剛煎好,正是滾燙之際,灑在身上灼痛徹骨,我被這一燙之下,疼得直要流出淚來,回頭去看,董鄂氏正起身連聲道:“永寧你還好吧,我這隻顧看這杯子,不留神竟然碰了你,快瞧瞧可燙着了麼?”她立身遮在我眼前,彎腰忙忙地攥了帕子作勢來替我擦,一低頭似是微微冷笑,又頃刻隱去。

我這邊痛到出聲,只聽住持那邊也是痛到出聲,卻是在心疼那已無力迴天的珍稀茶具。宜妃急急走到我身邊,拉起我手臂來一看,只見皮肉紅腫,已鼓起連片的水泡來,不由面上微微色變,不過董鄂氏總是她兒媳,也不好出言責備。德妃忙喊過藕初吩咐道:“綿霞正點檢行裝,這會兒想是還沒理好,快叫她把我匣子裡存的油膏取來!”

藕初忙答應着小跑而去,不一會兒便和綿霞拿了藥來,綿霞進來見我被燙得厲害,也是驚愕萬分,趕忙親手挑了油膏,一點點小心塗在我手上,一邊塗抹,一邊卻掉下眼淚來,那淚混了藥膏,敷在傷處,都是涼膩成一團。

我本已疼痛難忍,這會反不覺鎮定了下來,勉力笑道:“不妨事,抹上藥便好了。”

宜妃噓了口氣,這才放下心來,對德妃道:“永寧既無大礙,姊姊咱們這就回去吧。”

德妃道:“也好。”

兩人轉頭見那住持仍自瞟着那一地碎片皺眉,不禁相視互看,董鄂氏聲音謙柔,忙道:“我府中有套汝窯粉青茶甌,雖是紅塵俗物,明日便使人送來賠過大師。”

那住持彎身謝過,道:“福晉錯會了,貧僧乍見心愛之物損毀,片刻時的確生了迷妄心念,然而念念相續,思量不斷,不過是終成繫縛。”

朝衆人合十深拜一下,淡然道:“貧僧就此送過二位娘娘吧。”

一行人紛紛雜雜地登着轎輿,我錯在後面,腳下緩重,走到寺門不由回身一望,正見那住持在看向我,見我回頭,瞭然一笑,方慢慢道:“貧僧但有一句惠能大師偈語送與格格——‘情存一念悟,甯越昔時迷’,願格格日後亦能有參透之時。”

我因爲手臂上的燙傷,自香巖寺回來後,多日都只在鹹若館中不再出去。燙出的水泡已被太醫院外科上的御醫李德聰悉心挑了,配了地榆、地黃、白蘞制的軟膏每日塗敷。不過半月便已漸漸癒合起來,只是創面處的肌膚暗紅凸起,終於還是留下了消不去的瘢痕。

一入八月,內廷裡便是桂香四逸,清濃透遠。那桂花雖是南生之物,但月初時,早由兩廣下轄的柳州府晝夜兼程貢進宮來,皆種在口徑三尺的釉彩大花盆裡,幹上系以明黃綢帶,配着那金黃花朵,果然就是一派“身在廣寒香世界,覺來簾外木犀風”。

這日歇過晌午,我起身披了衣裳,朝外叫道:“六月!”六月是替換了翠鈿來的丫頭,性情喜笑,因生在六月裡,於是她阿瑪順口就給起了這個名字。

我又叫了兩聲,卻不聞迴應,有些納罕,便下地掀簾走到外間。甫一打簾,卻是一愣,肩頭披的衣裳已脫手滑落在地。

只見一人穿了玄青便袍,正背坐在桌邊,手中一卷書半看不看地拿捏着。這時聽見我的步聲,回過頭來,嘴角一彎,笑道:“起來了?”

他原本神清骨峻,和胤祺樣貌極像,只是一向形容漠如,不免總帶陰鷙沉篤之相,我更是從未看過他悅然而笑,這會兒見了,卻只讓人覺得詭異。

環視一週,除他獨坐,更是沒有六月和碧釧的影子,腦中“嗡”得輕響,已經明白過來,略有些惱怒,道:“九爺果然好本事,我還以爲單隻有翠鈿是你擱下的,想不到,原來都是!”

胤禟又是一笑,俯身拾起衣裳重新裹回我身上,我氣得扭頭不看,只聽他道:“這樣子我放心些。”我心裡一動,便有些軟了下來,卻聽他又續道:“以免我哪日中了你的算計,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風吹入室,帶來牆外桂香,馥郁惹人。

我壓住心內光火,哼了一聲,氣結着走到院落中不去理他。他卻立即跟了出來,隨在我身邊一併踱着,良久,道:“你故意賺了這三年時間出來,是爲什麼?”

不待我答,已冷冷自敘道:“青藏之戰現下態勢膠着,如今駐守統兵的侍衛色楞、阿齊圖與策旺諾爾布、額倫特、胡錫圖之間彼此不睦,陳奏亦不相商,以致事務舛錯,不能劃一,依我看,操刀傷錦,只恐早晚終成用兵的隱患!這西北局面可並非一朝一夕便能塵埃落定!”側身看我一眼,又道:“反是四川任上的年羹堯因上疏力請屯兵糧於打箭爐之事,頗得皇阿瑪賞識,認爲他實心效力,日前已升了四川總督兼管巡撫事務。”

鹹若館本就在慈寧宮花園正中,一院的植木扶疏,花枝璨爛,我只顧邊走邊看,卻不覺已走到那蔭涼下去,背心上浸浸生出寒意。

身後胤禟停下腳步,佇立着沉聲道:“我方纔所說這些,根本便都是朝堂上之事,然則與你這三年之期可有關聯?丫頭,你總是這般,似乎什麼都知道,可又似乎什麼都不知道……離我這樣近,又這樣遠。”

“我們都拿自己做了這場博弈中的籌碼,終究是誰也救不了誰。”

說罷,慢慢靠近我,手指潮冷,直摩挲着我的手臂一路撫上脊背,終於極緩極柔地摟住了我,笑着道:“我就是這樣最自私的人,明知道你恨着我,明知道你絕不會原諒我。我看不到將來,可我只要知道當下這三年誰也得不到你,我也是覺得歡喜不盡。”

我伸指攥住他衣襟,心中明知應該立時掙開,再不該如此,可眼圈一紅,淚水已跌在他的胸口。

雖時近三秋之半,但因這一年秋分延後,閏在八月,所以天氣仍還晴好溫暖,又因臨近中秋節上,故而人人都是心情歡愉。

八月十四這天方過了午時,敬事房忽來了人,將六月和碧釧都叫了去,又不說是何事,只道是奉了口諭著過去問話。

直到了快傍晚,兩人才回來,我手裡正摹着一套沈度小楷的《敬齋箴冊》,也未擡頭,便隨意地道:“六月倒茶。”

六月一貫是未見人先聞笑,但這會兒聽了吩咐,只呆呆地應了聲是,轉身倒了茶來,正要放在案頭,卻手上一抖,那茶碗在承盤上“啷”地一歪,大半的茶水盡數都潑灑在了案上,整篇箋紙立時溼透,墨色狼藉。

六月又驚又怕,倉皇地伸了衣袖就向那紙上搌去,怎奈那紙洇了水已是塌軟,一下子便扯破了,六月繃不住,嗚得就哭了出來。碧釧急忙上前,臉色發白,只是怔怔跪下身去,兩人像是都駭得要命。

我瞧這情形,已猜着她二人去了下午這半日,必然是有了什麼不妥,忙問道:“到底什麼事?快說。”

碧釧和六月抽抽搭搭地不肯回答,我忽然就有些不好的預感,聲音也急了起來,道:“六月說!”

六月胡亂地揩着淚道:“今日一早起,長春宮定嬪娘娘那裡就嚷着說是丟了東西,起先大家也沒較真,後來才說竟是去年定嬪娘娘生辰時皇上賞的一方田黃凍彌勒像,雖不及巴掌大,卻比同樣大小的金子還值錢。長春宮裡上下都找遍了也是不見,因是御賜之物也不敢瞞,長春宮主位的榮妃娘娘便作主回了皇上。頭午前便將長春宮的太監宮女和今日所有出入過長春宮的人等都叫了去,挨個搜過,後來居然……”

我喝道:“後來怎樣!”

六月低頭道:“後來是從永和宮的綿霞箱籠裡搜出來的,魏珠公公親自帶了她到皇上跟前問了半天話,她只一直的喊着冤枉。”

我頭昏眼花,胃裡火燒一般的痛熱,用手抵住,靜了半天,才道:“皇上如何處置的?”

碧釧接道:“原來宮裡也有宮人偷摸主子東西,不過都是打幾板子攆到辛者庫去了事。不知皇上爲何這回惱得厲害,下旨將綿霞活活……打死……還要各宮的奴才們去看着……”

我伸手捂在嘴上,強忍住那翻江倒海的噁心,腳下踉踉蹌蹌地就朝外跑去。

六月慌忙追了出來,我只向着北五所的方向奔去,根本顧不得理她。

剛轉過萬春亭,就見三名小太監一齊扛了卷苫着白布的麻席,順着甬路疾走了過來,當先一人手執着一柄麈尾碎步小跑押領,正是康熙御前的太監李增。

時間已交了酉正,宮裡各處正在上着燈,一盞盞明晰起來,卻仍是抵不消暮色漸沉。

六月死死拉着我的手,雖跑得氣促,卻極力屏住,一張面孔盡是恐懼。

李增走過我身邊只欠身打了個千,道:“奴才奉旨辦差,不敢耽擱。”便又率着那三名小太監匆匆而行,直穿過順貞門旁側專運斃死宮人屍體的小門去。

秋風送過,猶有陣陣桂子馨香。

不防那白布被倏然吹起,依稀露出麻席下一截青白的手腕,仍戴着只赤黃的金鐲子。

我扶倚着背後紅牆,許久才站直了身子,那牆上黴着斑斑駁駁的黑綠,黏溼酸腥,碰在手上,便如握到了動物那滑膩的被鱗一般。

六月驚惶地道:“格格,咱們快回去吧。這裡……這裡冷颼颼的……”

我心如刀剮,竭力忍住,站立片刻,慢慢道:“我不回去,去永和宮。”

永和宮裡燈如白晝,可一踏進去,卻又是一團凌亂的陰沉之氣撲面而來。首領太監房順兒見了我來,趕忙迎了過來,垂頭請了個安。我猶豫一下,問他道:“可有誰在麼?”

房順兒耷拉着眉毛,喪氣地悄聲道:“格格不是外人,奴才也不怕說——這會兒避都避不及,哪位主子敢來上前?”

我點頭打量着他道:“房公公是警醒之人,可不要如此舉止,反讓人說出話來。”

房順兒脊樑一悚,趕忙答應,振作着倒找回一些平日的機靈。我不再多話,由他引着向德妃寢居內走去。

那一人高的落地燭臺上密密匝匝插着的紅蠟燃得甚是明亮,卻反襯的屋內氣氛衰涼。德妃坐在一張桌旁正拭着眼角,此時擡頭見了我,雖還矜持,可眼裡還是又汪了淚上來,只道:“永寧……”我略想一下,回身對跟隨的六月道:“天晚風寒,你回去替我取件夾襖來。”六月爲難地眨眨眼睛,支吾着仍是勉強去了。

瞧着六月走開,德妃才含淚道:“永寧你說,這不是擺明了叫我沒臉麼!”

我沉默一會兒,道:“我不信綿霞會偷東西。”

德妃猛得仰起臉來,目中瑩瑩,道:“可不就是這句話!”穩了穩神,又道:“原本是定嬪上月提起說是要借《華嚴經》去看,但因前幾日去了香巖寺,回來耽擱着便給忘了,忽然今日偶爾記了起來,我纔要綿霞送去。誰知前後腳去了也不過半個時辰,回來竟然就出了這樣的事!”

有些羞惱,道:“她自己要緊的東西自然是放得好好的,哪有那麼輕易就讓人摸了去。”

我鮮少見過德妃生氣,這回如此激動,顯見是真動了肝火。那日香巖寺中的情形歷歷地迴轉在眼前,心中不由一絲絲地牽扯着抽搐,仍是平靜地道:“定嬪娘娘也是聰明人,此事未必就和她真有干係。”頓了一頓,續道:“便是有人故意栽髒給綿霞,目下皇上也已經處死了她,您總還要自己保重。”

德妃嘆道:“我如何不懂這個道理,只是綿霞是從前寧壽宮舊人,皇上也竟不給她半分活路,如今偏偏還是在我這裡出了這樣的事,連命都丟了,這不是成心要把我也往碳火上推麼?”哽咽了幾聲,悲慼道:“竟不知是誰這樣狠毒的居心……”她是念佛多年的人,這時再也撐不住,蹣跚走到供案前,哆嗦着握了小槌敲在木魚上,絮絮地誦起地藏經來。

我背脊上愈來愈冷,便如那最銳利的銀絲一根根地觸在皮膚上,鑽着疼着癢着。

前一日死去的綿霞似乎並沒有影響到紫禁城裡其他人的心情,這宮裡的好處便是,可以讓人迅速地遺忘。這世間的事,不論是非,到底也掙不過“利害”兩個字去。

因是中秋,但爲去歲皇太后新歿,不宜鋪張過節,所以內廷並未再聚,康熙只領了諸皇子於武英殿賜宴與在京二品以上大員。

不料這晚夜空之上卻是青雲堆砌,竟烏沉沉一片遮住了滿月,頗失了臨風把酒,吟和弄月的雅興。

我雖然喜歡甜糯之物,卻從不愛吃月餅。披了衣裳便慢慢往館週四圍的花園踱去,晦暗的月色下,只有清風慢搖,葉聲隱動,稀疏傳來秋蟲唧唧,那一叢叢矮生的劍蕙雖只開的行花,卻也分外芳香可人。

六月忙提了燈籠一徑隨了出來,我心裡忽覺厭煩,止步偏頭盯着她笑了一會兒,道:“不曉得你家主子給了你什麼好處,竟是這樣忠心辦事?”

六月被我突如其來噎得發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好半天才顫顫道:“格格說的,奴婢不敢駁,奴婢不知道對錯,也不知道誰好誰壞,只知兩年前若沒有九阿哥,奴婢的阿瑪和哥哥早已給發到寧古塔去了,奴婢今日也不能在這裡回格格的話了。”

我愣了愣,六月又道:“九阿哥救奴婢一家,就算爲了存心利用,奴婢也不管,也是甘心。九阿哥只要奴婢全心照顧格格,並未有其他任何吩咐。”

我胸中氣血翻涌,只一味說不清的難過上來,站了半晌,柔聲道:“我不走遠,只想一個人在這裡坐會兒,你放心,我一會兒便回去。”

六月低頭猶豫一番,終於道:“奴婢不擾格格。”蹲身將燈籠放在石板路上,默默卻退。

那燈籠中的光亮暈過纖薄的羊皮罩子發散出來,立時便有夜蛾趨着撲了上去。

如飛蛾之赴火,豈焚身之可吝。

我擡頭望去,那明月匿在雲後,依舊是斂影無形。良久,忽聽一人道:“八月十五雲遮月,只怕明年是要正月十五雪打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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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驚愕着回過身,忙向那聲音來處跪了下去,俯首道:“給皇上請安。”

康熙頷首而笑,身前的陳起敬已拂開草木,恭身讓過。康熙略走了幾步,道:“額駙敦多布多爾濟爲西北戰事日前已馳至京中奏對,方纔也在武英殿中,都是你家裡人,你可願見見?”他氣度渾厚,自有一股威嚴神態油然流露,凜肅攝人。

我一忖,道:“西討之軍務緊急,屬當國重,遑論家事,奴才現下不便見四額駙。”

康熙微微一笑,道:“也好。你如此聰明,原該知道如何自保。”手只一擺,陳起敬躬行退開,又聽周圍園中窸窣有聲,卻齊齊動如一人,想是御前侍衛也退避了些許。這才道:“你可知朕爲何打死綿霞?”

我低聲一字字答道:“奴才知道。”

康熙“哦”了一聲,淡淡道:“她當日在香巖寺中既下毒害你,原也死有餘辜。”

我不由皺眉道:“可奴才並不知道指使她的人是誰。”

康熙不再看我,笑哼道:“朕也想知道!”

目光虛渺投遠,笑道:“這內廷與外朝原來也沒有什麼區別,不過都是——金盃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41.四十一3.三38.三十八36.三十六22.二十二44.四十四24.二十四51.五十一34.三十四5.五12.十二6.六11.十一24.二十四28.二十八18.十八58.五十八15.十五29.二十九33.三十三19.十九41.四十一24.二十四14.十四37.三十七23.二十三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52.五十二31.三十一31.三十一4.四5.五41.四十一42.四十二48.四十八8.八33.三十三34.三十四39.三十九5.五38.三十八32.三十二58.五十八3.三37.三十七12.十二30.三十32.三十二9.九25.二十五50.五十58.五十八15.十五16.十六13.十三41.四十一45.四十五27.二十七45.四十五58.五十八30.三十51.五十一53.五十三34.三十四16.十六41.四十一44.四十四7.七18.十八26.二十六33.三十三2.二31.三十一42.四十二3.三14.十四31.三十一49.四十九44.四十四41.四十一38.三十八3.三32.三十二58.五十八37.三十七32.三十二32.三十二5.五57.五十七42.四十二11.十一40.四十56.五十六48.四十八27.二十七14.十四10.十53.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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