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二

一進五月,康熙即奉皇太后移駕前往避暑山莊,皇太子、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胤禟和十二阿哥皆在隨扈之列。五阿哥胤祺忙於打點接連去世的副都統海青和大學士陳廷敬的喪葬事宜,留京值守,胤祥也忽然病了,只得一併留在京中。

時近六月,各部蒙古王公才陸續到了熱河,繼而又隨康熙駐蹕塞上行圍。

阿爸已是一年未曾見我,相見之下激動不已,哆嗦着嘴脣,淚水縱橫,緊緊拉住我手,彷彿想要說些什麼,可到底又什麼都沒有說。只有額娘,雖爲我數千裡奔波而來,形容憔悴不堪,但不知怎麼,言行間反對我更加疏離起來,讓我又是黯然又是難過。

這一天已是暑月將盡之時,榮憲公主早已請下旨意,要在這日恭請康熙、皇太后等與蒙古諸王至巴林駐地進宴。榮憲公主額駙烏爾袞的祖母乃是康熙嫡親姑母淑慧長公主,因此康熙亦頗禮遇其部。

過了酉正,皇太后和康熙皆坐了鑾輿,皇太子則領了各皇子騎馬相隨而行,來至巴林部所駐之地,放眼望去,黃幄長筵,氣象鋪張。

聖駕一到,早恭候在此的列位王公臺吉們盡已磕下頭去,康熙叫了平身,才按品級魚貫入了宴席。

待衆人坐定,二額駙烏爾袞俯首向康熙一躬,隨即雙掌輕拍三下,一隊豔麗的蒙古姑娘各自捧了條尺半長的雪白哈達,原聲清唱進入場中:

“偉大永恆的長生天,

賜予我們這

藍天白雲,綠草芳菲,

仁慈博愛的君王,

庇佑我們這

萬物蒼生,家園和美……”

一曲未了,幾名姑娘已分跪在康熙、皇太后等人身前,乖順地將哈達高舉過頂,獻到衆人頸上,才行禮退下。

康熙這時擎起酒杯來,朗聲道:“而今大清天下,四海承平日久,皆因民心向治,諸卿勤勉。朕心惟願,萬國安,即朕之安,天下福,即朕之福!”說罷,伸臂一敬。

御前諸人俱是聽得熱血澎湃,均高舉起酒杯大呼道:“皇上聖明!皇上萬歲!”而後幹盡,宴席之間纔始推杯換盞,活躍起來。

此時又有兩股胡琴響起悠揚勁邁之聲,十數名斜扎着蒙袍的青年列了方陣,挺胸抖肩舞入場內,舞姿歡快,灑脫利落,並且時不時呼號助興。

與席之人皆看得情緒激昂,互相爭敬,都是酒到杯乾,一盤盤的手扒肉、羊背子流水一般送到筵席上,竟是道不盡的活色生香、人情世故。

正自熱火朝天,席中忽站起個膀大腰圓的男子,高聲道:“皇上,今日這般高興,只這歌舞助興,可太也不過癮啦!”

康熙笑看他道:“你可是阿巴噶左旗的坦倉?”

那人忙稽首答道:“回皇上,正是奴才!”

康熙道:“朕果然沒有認錯,你兩年前奏請和喀喇沁部聯姻的摺子朕還記得清楚。”頓了頓,又問道:“你卻有什麼好主意,不妨一說。”

坦倉咧嘴嘿笑道:“草原上的人除了喜歡摔跤、賽馬,便是最敬重那神射手,今日這處賽馬自是不成,要是摔跤,在皇上、皇太后面前打了赤膊總也不雅。依着奴才,今日在座既有各位阿哥,也有奴才們家中帶來的小子,不如大家就較個箭法,拼個彩頭好了!”

康熙揚了揚眉,轉而向皇太后道:“還請皇額娘示下。”

皇太后笑道:“我瞧着甚好,這才盡顯滿蒙好男兒的氣概本色,若是誰勝了,還要賞他綢緞白銀才成。”

康熙見皇太后准許,便應道:“就依皇額孃的意思,不過單隻靜射,一箭分勝負即可。”

二額駙聽了,趕忙令人將箭靶、弓箭等物一一放置備好。

皇太子興沖沖當先站起,笑道:“兒子不才,就領着弟弟們博皇太后和皇阿瑪一笑吧!”說罷,就欲去拿弓箭。

“皇上!”那坦倉突急喊了一聲。

康熙不解其意,但依舊和顏道:“你還有何事?”

坦倉搔了半天腦袋,才期期艾艾地道:“奴才是想說,皇太子身份矜貴,若是下場比試,我們哪個還敢贏他……”

康熙聞言笑道:“你倒和你那親家是一對,明裡憨直,實則卻還和朕計較!”想了想,又道:“也罷,胤礽,你今日就權作壁上觀吧。”

皇太子想是本已打了主意,今日要在諸部面前揚威,此刻還未露鋒芒,便已吃了個軟癟,頗顯得氣餒,答應着又坐回位上,捏了碗酒仰頭一飲而盡。

這邊各部王公的少年子弟早已摩拳擦掌,開始紛紛下場,三阿哥本不擅長騎射之技,賽了兩輪,就已淘汰。十二阿哥年輕氣盛,連克了七、八人,此時興奮不已,正喊着敖漢部的少爺過來較量。

我靜坐一隅觀看,只見四阿哥、八阿哥和胤禟還均未比試。目光掠過,又看到皇太子身前正圍了三五個不知是哪部的格格,輪番地在和他拼酒,皇太子早已面紅耳赤,卻是難抵一干脂粉溫柔、巧笑倩兮,只大碗大碗地灌下肚去。

我偏轉了頭回看比賽,這會兒十二阿哥已然敗下,卻是換了八阿哥和一名矮個少年。那少年當先一箭射出,“咄”的一聲,離着靶心只微差了毫釐,不由懊喪地跌足扼腕。八阿哥含了三分笑意,也不瞧他,竟自發出一箭,卻是正中紅心,又不緊不慢收了□□,背手而立。

此時場內已無人應聲,八阿哥環顧一週,目光炯炯直落到胤禟身上,微笑道:“九弟,當哥哥的可要挑你來比了!”

胤禟緩緩站起身來,走到八阿哥跟前,也不擡眼,掂了張弓在手中,慢慢地道:“八哥,這遭不論輸贏,我也自是盡心而爲了。”

八阿哥含笑點了點頭,扣了支羽箭便即射出,那箭離弦而去,只一瞬目便又穩又準釘在靶心當中。

恰時一陣風起,天幕低垂,草原之上已是生起寒意來,我不由打了個冷戰,向額娘身邊偎了一偎。

坐在一旁的阿爸這時忽站起身來,捧了只銀碗跪到皇太后跟前,頗有些醉意地俯首低聲笑道:“皇太后,奴才今日藉着酒遮了臉,過會兒賽完了箭,可要在皇太后和皇上跟前求個恩典。”一邊說着,一邊笑意盎然向我這邊投來目光。

皇太后並不轉頭看我,也微笑道:“你的心思我已明白,此事我早放在心上,也不過等着尋個時機,今日你既提起,我絕不會委屈了她。”

兩人雖都是低聲細語,可在這人人俱都屏氣凝神的當口,話音借了風勢,卻也一清二楚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康熙神情略微一怔,隨即轉頭看向另一側的四額駙處,四額駙忙不迭地笑着欠了欠身。

場中沖天的篝火此刻燃得正旺,我卻忽然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在快速地消散遠去,誰在說些什麼,誰在想些什麼,都在身外模糊成一片,冰冷和孤獨中,彷彿只來得及想起一個人的身影。

胤禟佇立在瑟瑟夜風中半晌未動,八阿哥原本溫和的臉上也透出了些許僵硬與慍色,不由輕蹙了眉頭,低聲催促道:“九弟還不快些,可不要分了心神,偏了方向。”

胤禟深吸口氣,微昂了下頭,迅即擡手,羽箭發出嗡嗡破空之聲,去勢凌厲,還不容衆人看得分明,已自先頭八阿哥那支箭的箭尾貫穿而過,生生將那支箭劈成兩半,才定定地紮在靶心上,直沒了半截箭身。

衆人直呆了片刻,才連聲地叫起好來。

八阿哥面色灰青,盯了胤禟好一會兒,方搖了搖頭,一絲憐憫之色轉瞬即過,笑嘆道:“九弟箭法果然高明!”說罷,轉身回座,目光在我身上一帶,漠然地並無半絲情緒。

席間的人們正自交頭接耳,四阿哥已然步入場中,淡淡地對胤禟道:“我先頭只道五弟最深諳騎射之術,今日一看,九弟原也是不遑多讓。四哥技藝不精,九弟多承讓了。”

胤禟微微彎起嘴角,回過身來,似笑非笑道:“四哥說哪裡的話,自家兄弟,不過切磋而已。”

兩人面對凝立,相視片刻,才錯身站在靶位之前。

四阿哥搭箭張弓,剛剛瞄準,卻突然聽見人叢中傳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道:“皇上,奴才早聽聞諸位阿哥俱是能文能武,詩詞騎射皆屬一流,今日見了,果然大開眼界。”

康熙和衆人聽了,都不由轉頭向說話之人的方向看去。只見那人不慌不忙站了起來,面色雖還恭順,卻是刻意露出一絲不以爲然的神情,繼續道:“只不過論起射圃競技,若是隨便玩笑取樂也就罷了,今日既然是要在御前爭個勝負,又偏巧在兩位皇子之間,不如換個射法如何?”

康熙面色凝重,猶豫之間還未作聲,卻聽一旁醉意醺然的皇太子截道:“這主意倒也有些意思,薩都剌,你且細說說。”

我這才猛然認出,此人正是扎薩克圖部薩都剌。他的長子去冬病死之後,次子不知何故也相繼墜馬而亡。不過一年不見,他已衰老了甚多,只有那雙眼睛裡依舊透出狠辣來。

薩都剌滿面帶笑,躬身道:“我蒙古人性情豪放,各個皆是有膽色的好兒女,莫若請上一位,抱了箭壺站於百米之外,兩位阿哥誰能將箭射在箭壺之內,便是贏家,如此豈不更好?”

康熙眉頭深鎖,垂了眼皮,冷冷地瞥了皇太子一眼,肅聲道:“這個法子抱箭壺之人風險甚大,若是有少許差池,就大違今日歡慶聚宴之意了。”皇太子本已心中不快,此刻更覺沒趣,也不敢繼續搭話,悄然起身離席,自去方便。

三阿哥一向少言,聽了康熙的話,卻站了起來,長白的臉上浮了層文雅的笑意,道:“皇阿瑪寬厚,尚德崇仁,但兒子卻以爲扎薩克圖王爺這主意不單考較了技藝,卻也考較了膽識,兩位弟弟大可自行選擇,若是並無把握,不比就是。”

薩都剌低頭笑道:“誠王爺這話正是奴才本意!”

二額駙烏爾袞雖向來懦弱,並無才幹,卻是心地良善,又自忖今日是己方東道,這時聽了三阿哥的話,皺了皺眉,便欲出言阻攔,卻被榮憲公主狠狠一瞪,只得慌忙矮下身去不敢作聲。

康熙緊閉雙脣,神情冷峻,滿布了皺紋的眼角愈發透出疲態,我不由一陣感傷,只覺他在這羣形形色色、心思各異之人的夾迫下,竟是這樣心力交瘁。

默了半晌,康熙才冷冷道:“就照你所說吧!”

薩都剌喜不自禁,立即高聲接道:“皇上既準了,奴才斗膽,這主意既由奴才所提,自該由我喀爾喀三部出人纔是,便請四額駙之子上來抱這箭壺好了!”

四額駙雖早知不妥,但未成想薩都剌竟敢明目張膽來尋晦氣,此時手中攥了幼子的小手只是氣得說不上話來,那還不到十歲的孩子倒是一派童蒙,渾然不解其意,正自玩得高興。

我心念急轉,在這片刻之間已做了決斷,用力咬住有些發抖的嘴脣,離座跪在康熙腳前,鄭重地磕了個頭,道:“皇上,奴才願意代四額駙之子格齋多爾濟抱這箭壺。”

皇太后和額娘幾乎同時驚呼出聲:“永寧!”我不敢轉頭去看,心中卻是一片清明,此事當初既由我起,原該由我而終。

看不到康熙的神情,只聽着他靜靜地問道:“你膽子倒是大,你不怕麼?”

我垂首道:“格齋多爾濟年紀雖小,可草原上的孩子卻也是不畏不懼,奴才只是想到他手上力氣小,倘若一下子拿不穩,倒令人誤會是兩位阿哥的功夫不到家。”

康熙沉默少時,慢慢道:“你倒是信得過自己。”

我搖搖頭,道:“奴才並非信得過自己,只是信得過射箭之人。”

康熙聽了我的話,忽苦澀一笑,用幾不可聞的聲音恍然自語道:“當年也曾有人說信得過朕,可朕卻沒有做好答應過的事……”

篝火的烈焰將所有人的影子都映得搖曳詭譎,燒起的灰燼在夜空中蒸騰飄飛。

我抱起箭壺,一步步走過四阿哥和胤禟身前,四阿哥默然不語,手中的一張弓兀自穩穩握住,我低頭和胤禟擦肩而過,終於還是忍不住腳下一頓,迅即又背過身子,加快了腳步。

四阿哥側身挽開弓箭,凜然鎮定,向我微一點頭示意,羽箭已迎面射來。我紋絲不動,只聽“咚”的一聲,那羽箭險險擦着壺沿落在箭壺之內,我手上卻緊隨着傳來一陣劇痛,原來卻是箭鏃在收勢落下之時,劃過我的手背,直割出了兩寸來長的口子。我趕忙壓住手腕止血,雖沒叫出聲來,仍是疼得倒抽了幾口冷氣。

我所站之地離觀賽人羣甚遠,幽深的夜色之中,除了四阿哥與胤禟,其餘衆人只分辨出羽箭落壺,便齊聲歡呼起來,並無人察覺到我手上箭傷。

我扯了扯衣袖,掩蓋住傷口,只覺得袖緣立刻被血洇透,熱熱潮潮地黏在了手背上,強忍着疼痛,仍自當胸抱緊箭壺,擡頭直視着前方。

胤禟肩臂輕顫,手中的箭支緩緩搭在弓上,又一點點拉滿。

廣袤蒼涼的草原,四野無邊,只有他淡灰色的眸子糾結在我的眼中。

“皇阿瑪!”胤禟忽猛地丟下弓箭,屈膝直挺挺地跪在康熙身前,大聲道:“兒子愚笨,願意認輸!”

四阿哥看他一眼,緩步走到我面前,背對着衆人,望了望我受傷的那隻手,低聲道:“過會兒叫個大夫去看你。”我顧不得地答應他,忍了又忍,終於還是落下淚來。

康熙向胤禟揮了揮手,道:“也罷,起來吧!”四額駙此時大喜過望,趕忙搶上數步,越過臉色不善的薩都剌,伏地叩首道:“皇上,雍王爺這回力拔頭籌,奴才們自都深感敬服。正合奴才族妹永寧稟性調柔,略識書理,奴才現下乞請皇上……”

話還未說完,卻見一名身着蒙袍的男子滿臉是血,連滾帶爬撞入場內,一跤跌在地上,嘶扯着嗓子喊道:“皇上!皇上!皇太子他……他要殺了奴才!”

13.十三44.四十四42.四十二55.五十五20.二十34.三十四41.四十一29.二十九42.四十二25.二十五7.七30.三十16.十六53.五十三40.四十38.三十八7.七31.三十一42.四十二30.三十9.九30.三十49.四十九48.四十八14.十四5.五26.二十六11.十一27.二十七22.二十二13.十三14.十四11.十一5.五5.五57.五十七43.四十三3.三21.二十一24.二十四11.十一26.二十六18.十八6.六28.二十八55.五十五51.五十一30.三十20.二十37.三十七5.五16.十六37.三十七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56.五十六43.四十三29.二十九22.二十二19.十九16.十六16.十六43.四十三37.三十七34.三十四24.二十四55.五十五42.四十二39.三十九21.二十一4.四3.三16.十六15.十五8.八31.三十一26.二十六35.三十五8.八42.四十二29.二十九4.四40.四十56.五十六57.五十七6.六12.十二55.五十五24.二十四24.二十四31.三十一9.九56.五十六58.五十八28.二十八21.二十一18.十八54.五十四
13.十三44.四十四42.四十二55.五十五20.二十34.三十四41.四十一29.二十九42.四十二25.二十五7.七30.三十16.十六53.五十三40.四十38.三十八7.七31.三十一42.四十二30.三十9.九30.三十49.四十九48.四十八14.十四5.五26.二十六11.十一27.二十七22.二十二13.十三14.十四11.十一5.五5.五57.五十七43.四十三3.三21.二十一24.二十四11.十一26.二十六18.十八6.六28.二十八55.五十五51.五十一30.三十20.二十37.三十七5.五16.十六37.三十七46.尾聲一 尾聲二 尾聲三56.五十六43.四十三29.二十九22.二十二19.十九16.十六16.十六43.四十三37.三十七34.三十四24.二十四55.五十五42.四十二39.三十九21.二十一4.四3.三16.十六15.十五8.八31.三十一26.二十六35.三十五8.八42.四十二29.二十九4.四40.四十56.五十六57.五十七6.六12.十二55.五十五24.二十四24.二十四31.三十一9.九56.五十六58.五十八28.二十八21.二十一18.十八54.五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