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王玫便與崔簡說了動身去宣平坊之事。小傢伙立即頷首答應了,認真對崔淵道:“阿爺儘管放心,我會護着母親和妹妹。”說着,他還挺了挺胸膛,仍有些圓潤的小臉上帶着沉靜與肅然。
崔淵原本還猶豫着是否要送他們,見狀不由得一笑:“也罷,就交給你了。”
得到阿爺的信任,小傢伙笑得很是歡喜:“我也有好些天沒見王二郎了,他什麼時候能過來進學?”自上巳節後,長安城內的時勢便再度緊張起來,王旼一直留在家中。總是在一起的小夥伴少了一個,小傢伙心裡也頗爲掛念。
“過去問一問便知了。”王玫接道,“正好,阿實你上回獵了幾隻兔子,還剩了兩張皮毛,送給外祖母和舅母可好?”兩張兔皮都是灰色,也不值當什麼,卻是一片心意。鄭夫人與真定長公主先前也歡歡喜喜地收下了,吩咐侍婢做成了護額,一連戴了好些天。
“還是母親細心,我差點忘了。”崔簡便道,“我再讓盧傅母打開庫房看看,尋些東西。”他偶爾會做些小手工,一直都讓盧傅母收着,如今也正好從裡頭找些有趣之物來送給王旼、晗娘與昐娘。
見小傢伙鑽進了東廂房,崔淵不由得又伸手輕輕地撫了撫王玫的腹部:“我先去外院書房。若是待會兒無事,送你們一趟也使得。不過,這幾日正是緊要的時候,正在等伯染的消息。說不得還要去一趟大理寺獄。”
“大理寺獄?那裡守衛森嚴,你們可得當心些。”王玫微微蹙起眉。
“放心,都已經打點妥當了。只是片刻而已,不會有什麼事。”崔淵道。他們用的是守衛東宮的太子左右衛腰牌,假託同僚去探望也說得過去。太子只管訓練突厥鐵衛,對左右衛的態度一向驕橫。長年累月下來,左右衛裡頭處處都是漏洞,便是想查也查不出什麼來。
這時候,鄭夫人身邊的貼身侍婢突然過來了,笑盈盈地道:“稟四郎、娘子,王家的李娘子、崔娘子來了,眼下馬車或許已經到了內院門前。夫人使奴過來,扶着娘子去內堂。若是娘子身子不適,坐着檐子去便是了。”
王玫喜出望外:“阿孃和阿嫂來看我了?這便走罷。”
於是,一家三口也顧不得挑揀什麼禮物,便去了正院內堂。待他們趕到時,李氏、崔氏已經進來了,正陪着鄭夫人、真定長公主說話。見王玫來了,李氏情不自禁地紅了眼圈,仔仔細細打量了她一番,將她攬入懷中:“還是親家母照顧得好,眼見着便圓潤了許多。”又忍不住嘆道:“昨日接到消息,我可算是放心了。”
鄭夫人笑道:“九娘是個福運雙全的好孩子,親家將她教養得這般出衆,我們家上下便沒有不喜愛她的。仔細算一算,她這喜訊正好在四郎省試前後,亦是沾足了文氣,日後說不得也是個甲第狀頭呢。”
不待李氏接過話,崔簡便突然道:“這是妹妹,做不得甲第狀頭。”
鄭夫人、真定長公主和李氏皆怔了怔。她們議論起來的時候,自然都默認是小郎君,也是常人都覺得子嗣更重一籌的緣故。但小傢伙說得這般信誓旦旦,也讓她們不由得有些相信,這一胎或許就是小娘子。都說孩童心竅通明,看得更準,這無疑也是一種緣分。
“妹妹雖然做不得狀頭,但一定是甲第狀頭的妹妹。”崔簡又道。
聞言,李氏不由得笑了,將他也抱進懷裡:“小娘子也好,更貼心些。”五姓之家的貴女自是樣樣都出衆,除了不能爲官做宰,比之郎君們也不差着什麼。她對子女、孫子孫女素來一視同仁,若能多個嬌嬌的外孫女,自然也是心頭肉。
鄭夫人亦撫掌道:“小娘子更是稀罕呢。四郎他們這一輩便沒有姊妹,那幾年,貴主與我瞧着別人家的小娘子都眼饞得緊。”
真定長公主也道:“我還曾經想過,若有了女兒,必要將她留在身邊,入贅一個女婿呢。”
衆女眷便又說起了各種趣話,崔淵暫且告辭去了前院書房,崔簡也悄悄拉着王旼、崔韌去尋崔希頑耍。崔蕙娘、崔芝娘也將晗娘、昐娘、崔英娘帶去園子裡散步。暮春時節的暖風拂來,帶着歡笑與安寧,掠過整座崔府。
王玫出嫁之後,李氏其實並不常來勝業坊崔府,只是趁着飲宴的時機來探望女兒罷了。不過,此時她與鄭夫人、真定長公主說笑起來,卻絲毫不見生疏。鄭夫人體諒她的慈母之心,不多時便讓王玫帶她們去點睛堂坐一坐,又留李氏、崔氏用午食:“好不容易纔見到親家母,很該多說一說話纔是。”李氏謝過了她,便帶着崔氏隨王玫離開了。
到得點睛堂,李氏甫跽坐下來,王玫便趴在她的雙膝上:“阿孃和阿嫂瞧着比我還高興幾分。可是有了外孫女,便不疼我這個女兒了?”原本她還覺得自己與往常並無不同,但這句含嗔的話說出口後,總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分明已經是二十餘歲的已婚婦人了,竟同十來歲的少女那般向母親撒嬌——果然一懷孕便退化了麼?
李氏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真是沒良心的。若不是擔心你,我和十五娘何必辛辛苦苦收拾了一堆東西,趁着坊門剛開的時候便來探望你?”
王玫笑了,接過崔氏遞來的一件小衣衫:“阿嫂,這是?”
“這是大郎幼時穿過的百衲衣。二郎、晗娘、昐娘、三郎都穿過幾日,很是靈驗。”崔氏道,“仔細想想,百衲衣雖是佛門規矩,但也不妨礙你信道,便給你帶來了。另外,我有幾個用了許多年的玉佩、玉鐲,也給你鎮一鎮。”
“阿嫂實在細心。”王玫將那小衣衫看了又看,覺得針腳細密、觸之柔軟透氣,比簇新的衣裳更適合嬰兒的皮膚,便誠摯地道了謝。崔氏又道:“十三娘眼見着就要生產了,我也給她帶了些物件,取個吉祥如意罷。”
“鄭夫人說你是個福運雙全的,我倒覺得咱們王家人運道都很不錯。”李氏見她們友愛如親姊妹,禁不住笑道,“你阿兄運道好,才能娶得十五娘;你苦盡甘來,才能嫁得子竟。我和你阿爺運道也好,才得了你們。”
王玫與崔氏聽得心中感動,都忍不住喚了聲“阿孃”(阿家),便又喁喁低語起來。
且不說點睛堂內正一片歡歡喜喜,崔簡、王旼和崔韌滿院子尋找崔希,終於在外院某個偏僻角落裡瞧見了他。崔希面向牆壁垂首而立,手裡緊緊攥着什麼,渾身竟微微顫抖着。察覺他的情緒似乎有些失控,崔簡立即收起笑容,示意崔韌、王旼都別出聲,喚道:“四阿兄?”
聽得他的聲音,崔希猛地回過首,雙眸中的晦暗一閃而過,啞着聲音:“阿實……”
“四阿兄,你生病了麼?”崔簡有些擔憂地皺起眉。
崔希神色微微一鬆,搖了搖首。略作思索之後,他忽然問:“四叔父可在家中?阿實,你帶我去見他可好?”崔簡素來聰敏,也察覺到堂兄與阿爺之間似乎有什麼他並不清楚的小秘密。當然,這並不妨礙他們之間深厚的兄弟之情。“阿爺在外院書房,咱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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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韌和王旼眼巴巴地看着他們,似乎想與他們一起去。崔簡正色道:“我方纔讓盧傅母整理了箱籠,想給你們一些自己做的玩物,卻來不及選了。你們去點睛堂自己挑,待會兒咱們再一起頑。”這兩個小傢伙年紀畢竟小些,聽得“玩物”便轉移了注意力,很歡快地答應了。
崔簡與崔希便轉身去往書房。一路上,兩人都異常沉默。
忽然,崔簡手中被塞了一個紙團。他好奇地展開來一看,神情越來越嚴峻:這些字分開來他都能看懂,怎麼聚在一起卻總有種陰謀詭計之感?
直到見到崔淵,崔簡仍然在苦苦思索這些字到底意味着什麼。但他翻來覆去地看那張皺得不成樣子的細白麻紙,也僅僅只有那寥寥幾行字而已。
“四叔父,方纔有個臉孔陌生的僕從將這封信塞給了我。”崔希語氣平平地道,“讓我將這封信放到叔父的書房中。”頓了頓,他又有些艱難地道:“他不知從何處得知叔母有孕,讓我……或者對叔母下手,嫁禍給阿實;或者對阿實下手,嫁禍給叔母。我若是做到了,那人便會將我的爺孃妹妹都接出來,與我團聚。”他從未想過,崔泌竟然陰毒至此。用書信嫁禍且不說,這出借刀殺人之計卻是毒辣無比,毫無大丈夫的氣量。一個是孕婦,一個是稚童,他竟然也下得去手。
崔淵面無表情地拿過崔簡手中的紙團,迅速地瀏覽之後,便親自點火燒了個乾淨:“阿希,你就當從未見過此人。這封信中的內容,你們也不能與任何人提起。”
“四叔父,我能試着將那人引出來……”崔希卻忽然道,“或者作證那人有謀害人命、嫁禍他人的嫌疑。”
崔淵神色略微緩和了些,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你年紀尚小,不須牽涉此事。阿希,我向你保證:若你爺孃、妹妹能改過自新,必會將他們放出來由你奉養。或者,若你能約束他們,日後便由你來安排他們的生活。”
“侄兒明白。”崔希點點頭,牽着崔簡告退了。
待孩子們離開之後,崔淵的神態瞬間便陰森起來。九娘、阿實與他們家的小娘子,都是他的逆鱗。任誰想要傷害他們,都必須承受千百倍的報復。原本他還想再等一等,待到時機合適再出手,如今卻是等不得了!!崔泌,你竟然敢動這等陰毒的心思,我必會教你受盡折磨而死!不!連死都不得安寧!
“張大可在?”
“郎君有何吩咐?”
崔淵慢條斯理地寫了幾封信,輕飄飄道:“將這幾封信,放入他們家的書房裡。”正好,齊王喜歡重金拉攏他人,而崔泌之父好財貨之物。誰能保證,他們之間從未來往過?誰又能保證,齊王不會與世傢俬下有什麼謀算?此外,也是時候坐實“崔泌是牆頭草,意圖藉着挑撥太子與魏王青雲直上”的事實了。
深夜,守衛森嚴的大理寺獄中來了三個探望同僚的太子左右衛。雖說太子一派與魏王一派都力圖將自己的人撈出來,但齊王謀逆之事非同小可,聖人震怒之下,事態愈演愈烈,也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出頭。何況,收受賄賂是事實,再如何摘也摘不乾淨。於是,大理寺獄中關押的人已經挨個定了罪。謀逆爲十惡之首,便是從犯也不會輕易繞過。流放三千里已然是從輕判處了,處以斬首或絞刑者也不乏其人。關在獄中之人皆惶惶之極,只盼着能攀咬出什麼重要人物,也好戴罪立功逃過一劫。
三人停在某個牢房前,靜靜地望着牢中受過大刑渾身血污的突厥大漢。他們觀察得很仔細,確定今日是否是最佳的時機。然而,那大漢彷彿感覺到了他們的視線,掙扎着從昏迷中醒了過來。他受刑過重,早已經瞧不清楚這幾個人的臉孔,只看出他們穿着太子左右衛的公服,不禁流露出一絲希冀,嘶啞着道:“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來救我了?!”
三人對視一眼,默然不語,只將一柄刀鞘丟在他跟前。
紇幹承基瞪大雙目,嘴脣都有些顫抖:“這是……”
“勿斤被魏王的人找到了。”勿斤,便是當日刺殺魏王之後唯一逃脫的刺客,也曾經是太子的突厥鐵衛之一。李承乾與侯君集想趁着金吾衛全城搜捕刺客之時,將他們都滅了口,不料卻讓他瞅準機會逃了出去。因他曾是太子心腹,知曉許多隱秘之事,憤怒之下便以這些把柄威脅李承乾,想換取金銀財寶逃之夭夭。李承乾一邊與他虛與委蛇,一邊恨不得除之而後快。誰都明白,他必不會讓勿斤落在魏王李泰手中。換而言之,他終究仍是被太子滅了口。
“殿下欲救你出來,但魏王一直盯着不放,他也無能爲力。不過,你放心,你的妻兒必會得到照料。殿下一向視你爲兄弟,絕不會虧待他們。”
留下這幾句話後,三人便走了。任誰也挑不出這些話中的漏洞,字字皆是解釋與寬慰。然而,趴在髒污之中的紇幹承基卻嘿嘿地笑了起來。“心腹?兄弟?”他的笑聲在牢房中迴盪着,其中彷彿還夾雜着一絲哽咽,顯得格外詭異。一個牢頭走過來,狠狠地踢了牢門一腳,也沒能讓他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