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教主。”
就在此刻,李秀寧開口了,她緩緩的走在兩幫人之間。
張角看着眼前這個英武不凡,曾讓手下人前去凌雲寨求親的女子。
饒是他兩世閱人無數,也頗有些晃神:“若是早知此女這般天香國色,又如此聰慧,當日我應親自前往。”
只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當下之急還是看她有什麼話要說。
樑俊也擡手示意身後人莫要動手,氣勢緩和下來。
“敢問張教主,太平教宗旨乃是濟世救民,不知是也不是?”李秀寧一雙美目看着張角,目不轉睛問道。
張角想了想,緩緩的點了點頭,道:“沒錯,我太平教創教便是要濟世救民,普度衆生。”他這番話,說的不急不緩,言語之中甚至頗多誠懇,加上他仙風道骨的模樣,當真是讓人無法生疑。
李秀寧卻道:“常刺史乃是你門下弟子,這是隴右道上衆人皆知,你太平教門下,信徒百萬,遍佈天下,這也算是衆所周知之事。”她指着常玉道:“常刺史這些年來,在雍州所有的每一件事,按照張教主所說,應該都是爲了濟世救民,普度衆生。”
太平教弟子聽了,一個個道:“那是自然!”
李秀寧接着道:“若是如此,可爲何雍州百姓卻一年比一年少,隴右道上落草爲寇的好漢卻一年比一年多?”
衆人看向張角,想聽他如何解釋,張角卻道:“事在人爲,貧道縱然心懷天下,不忍百姓受苦。只可惜法力有限,救不得所有人,只能盡人事而聽天命。”他說到這,身後弟子紛紛點頭,張角接着道:“心靈則成,貧道想助百姓脫離苦海,需得百姓能信貧道,只可惜,唉!”
張角的意思很明顯,衆人也都不是傻子,能聽的出來。
那就是,信我者生,疑我者死。
“聖主說的沒錯,縱然聖主法力通天,可也需得天下蒼生齊心供奉才成。他老人家不忍百姓受苦,自願下了凡間來,一些愚夫愚婦不僅不感恩戴德,反而心中懷疑,這種人值得聖主救麼?”張角的弟子一個個面露譏色,看着場上羣盜,嘴中所說的愚夫愚婦顯然就是指的他們。
圍觀的羣盜一聽,一個個不能淡定。
剛剛樑俊和張角眼瞅着就要拉架子幹起來,這幫人心中也都在猶豫自己該怎麼做。
雖然他們和張角並不對付,嚴格來說還是仇敵,太平教終究是隴右道上反對朝廷最大的旗幟。
他們是山賊是強盜,本身就是站在了官府的對立面。
雖然沒有敵人的敵人是朋友這句話,可不少人對太平教還是心中保佑敬畏和好感的。
樑俊又是太子的身份,乃是朝廷中二號人物。
此番和張角掐起來,按理來說,他們應該幫着張角。
可樑俊又不單單是太子身份那麼簡單,要命的是他還是隴右道上萬寨合一洪門的新龍頭。
這洪門又是所有人都心中認同的。
如今場上羣盜全都是洪門弟子,自家龍頭老大和別人要幹架,作爲小弟的能袖手旁觀麼?
更何況,剛剛樑俊那番話和做事的態度,很是讓衆人認同。
樑俊雖然沒有叫上他們,可還是有不少人已經代入了洪門弟子的身份,手握鋼刀,就等着樑俊一聲令下,就衝着太平教殺過去。
如今張角弟子這樣說,羣盜哪裡還能忍住,心中再無任何顧忌,全都鐵了心跟着樑俊。
楊齡冷聲道:“龍頭大統領,李大當家,既然他們這樣說,咱們還有什麼好和他們說的。這種情況就按照江湖規矩來辦!”
“對,沒錯,按照江湖規矩來辦!”其他人聽了,一個個嚷嚷起來。
李秀寧聽了太平教這番冷嘲熱諷,強忍住心中的憤怒,又看着羣情憤慨的衆人,高道:“既然貴教這般說,那我就要問上一問,既然是濟世救民,百姓信你,你就救,百姓不信,就是死。那爲何常刺史,一邊瞞報災情,卻說朝廷不願意開糧救災,一邊卻將各州縣官倉中的糧食轉入太平教門下的糧鋪之中?”
羣盜見李秀寧這般說,一個個忍住了怒火,看着張角和常玉。
常玉見有張角撐腰,心中有了底氣,上前一步道:“李大當家不是官府中人,自然不知道這其中門道。一來本官...我常某人並沒有謊報災情,乃是朝中有奸臣暗中扣下我上的奏本,想要陷我不義。二來,官倉之中雖有糧食,卻救不了整個雍州的百姓。常某人當日身爲雍州刺史,自然要爲雍州百姓着想,因此便與隴右道各州縣鄉紳商議,以官倉新糧,換他們手中陳糧,再由他們售賣給雍州百姓。如此一來,一斤新糧換一斤半陳糧,不僅可以救活更多的百姓,也可以讓救災效率更高。”
常玉乃是封疆大吏,這種官場上的事情是信手拈來,此番話說的有理有據,頗有說服力。
雍州大旱以來,李秀寧明裡暗裡救助了不知道多少百姓,官府的賑災方策她自然是知曉。
常玉這話說的沒有錯,以官倉中的新糧換鄉紳手中的陳糧,本就是一種救災的應急辦法。
“李大家能問這樣的話,顯然是知之甚深,應該知道常某人防止那些鄉紳商賈趁機哄擡糧價,專門制定了各地最高的糧價。段家乃是咱們隴右道一等一的世家豪族,此事由段家牽頭,魏拓魏大爺甚至當場捐助五千石糧食。敢問李大當家,雍州哪一州縣鄉紳商賈擡高了糧價?”
常玉畢竟做久了雍州刺史,不知不覺就養成了所謂上位人的風範,雖然此時已經辭官化寇,可此番話竟帶着些咄咄逼人的氣勢。
段樹甲雖然和常玉不和,可此時此刻,也不好拆常玉的臺,點頭道:“沒錯,此事由在下一手操辦,當日魏拓魏大爺捐助的糧食還是在下親自上門押送。我段家也是拿出了五千石糧食救濟了難民。那日魏二爺雖然沒有前去,可也應當知曉。”
魏都點了點頭,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道:“沒錯,確有此事。”
李秀寧冷冷一笑,道:“雍州的確沒有哪一州哪一縣的鄉紳哄擡糧價。甚至有些州縣糧價甚至比豐年還要低,可這糧食是賣給百姓的麼?”
常玉絲毫沒有任何畏懼之色,冷眼看着李秀寧道:“各州縣都是在城中售賣,童叟無欺,城中百姓人人皆可平價購買。李大當家,你這話可是誅心之言,欲加其罪,何患無辭?”
“城中百姓?那些不信奉太平教的饑民可能入得了城中?”李秀寧高聲質問道:“那些不願意信奉太平教的饑民,可有一個能夠入得城中?縱然手中有錢,可上哪裡去買糧食?”她說到這裡,有些安耐不住,道:“鄉紳商賈爲何要低價出售手中的新糧?常刺史,你瞞得住天下人,能瞞得了我麼?”
她說到這,常玉面色陰沉,看了一眼段樹甲,段樹甲見常玉看向自己,轉過頭去假裝沒有看到。
“換來的那些陳糧,只有一小半拿出來救濟了城中買不起糧卻又信奉太平教的災民。卻又有大半高價轉手賣給了那些鄉紳商賈,再由他們以更高的價格賣給城外不願信奉太平教的災民。”李秀寧秀目微睜,看着常玉,高聲道:“常玉,這就是你們太平教所謂的濟世救民?”
她這話雖然是看着常玉所說,實際上則是衝着張角而來。
常玉說不出話來,卻又有恃無恐,看着李秀寧,眼中充滿了殺機。
李秀寧這番話,打擊面直奔着太平教所有人而來,段樹甲見常玉無話可說,心道:“富貴險中求,常玉啊常玉,你也有今日。”隨即開口道:“李大當家這話,段某不敢贊同。商賈逐利本是天性,可在大災年中,雍州的鄉紳富商,哪一個不是慷慨解囊?救人如救火,鄉紳家中的糧食不是偷來也不是搶來的,也是本本分分花了錢收來的。”
李秀寧沒想到段樹甲開口說話,段家乃是雍州大戶,名氣不比魏家差上多少,而段樹甲又是雍州出名的世家公子,以心機聰穎著稱。
“這等災年,哪怕是陳糧也能賣到新糧甚至比新糧還要高的價。可官府要新糧換舊糧食,咱們二話沒說,依照着辦了。這是不是心懷百姓?官府說不準擡高糧價,各大糧鋪也都照搬了。原本一斤新糧頂多換一斤一的陳糧,官府說一斤半,我們也沒有計較。又拿自己的錢又買回了平白讓出去的那四成糧,不算各家捐出的糧食,裡裡外外,雍州的鄉紳商賈又白白多出了八成的錢財。”段樹甲侃侃而談,絲毫不提常玉,只說是官府,讓人心中生疑,不知是有意爲常玉開脫,還是他段樹甲看不上常玉。
“災民是人,鄉紳商賈就不是人麼?官府心懷百姓,雍州的世家鄉紳們就不心懷百姓麼?可這種光年,地主家中也沒有餘糧。拿些多餘的糧食到城外去賣,讓更多的災民活下來,哪怕價格高些,可一個願買一個願賣,又關他人何事?”
段樹甲乃是太平教二弟子,又是隴右道上第一世家豪族段家的嫡長子,見識非凡,一番話說的頭頭是道。
“李大當家,實話給你說,若是朝廷官府不準這樣做,只怕最開始官府想要拿新糧換陳糧,那是一粒也別想多換到。若是沒有雍州的鄉紳商賈,只怕整個隴右道上連個活人也沒了。
此番話雖然不中聽,可卻又一定的道理,李秀寧想要反駁,卻不知道如何反駁。
其他人想了想,也都覺得段樹甲說的有理,雖然有些殘酷,可亂世人命賤如草,能活一個是一個,哪裡還有那麼多講究。
一時之間,整個廣場安靜下來,段樹甲得意無比,面上卻一副風輕雲淡。
唰的一聲打開了摺扇,竟自緩緩扇動,翩翩公子,與世獨立,讓人看了心中拜服。
就在此刻,一個大煞風景的聲音響起來。
“鄉紳這種狗東西,無恥就無恥在,既希望與上層人平等,又不希望底層人和自己平等。”
樑俊冷眼看着這大冷天還扇扇子的段樹甲,譏諷道:“發國難財,竟說的如此大義凜然,倒是讓老子漲了見識!”
段樹甲見樑俊出言相諷,面上掛不住,他絲毫不畏懼樑俊太子身份。
自己乃是雍州段家嫡長子,未來段家的族長,就算是當今皇帝想要動自己,還要考慮再三,樑俊一個不受待見的太子,段樹甲還並沒有太把他當回事。
“災年發財,打仗生金,自古以來,皆是如此。我雍州鄉紳商賈沒有趁着大旱災年大發橫財,反而以百姓爲主,太子爺,話雖不好聽,可是理卻是對的。”段樹甲看着樑俊,沒有絲毫的遮掩,直接將這衆人皆知的亂世潛規則說了出來。
羣盜聽了,個個黯然,這段樹甲說的卻是沒有錯,鄉紳商賈向來是無利不起早。
荒年旱澇,兩國打仗,自古以來都是平頭百姓受難,卻是那些是那些勢力通天的鄉紳商賈發財的時候。
雍州的鄉紳商賈能夠做到這一步,沒有趁機哄擡糧價,反而只是少賺一些,雖然聽起來不地道,可和其他時候,其他道比起來,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就連蘇柔這樣的超級真聖母白蓮花也悠悠的嘆了口氣,默認這種事情的存在。
段樹甲更加的得意,雍州鄉紳商賈能這樣大仁大義,還不都是因爲自己在中間與官府協商的結果?
樑俊看着周圍人這般模樣,又見段樹甲和太平教的人個個趾高氣昂,好像做了極其了不得的事情,心中怒火中燒,冷聲道:“災年發財,打仗生金,自古以來,皆是如此?哼哼,從來如此,那便對麼?”
他忽而擡高了聲調,看着段樹甲又看了看周邊衆人,高聲道:“從來如此!從來如此!天下的百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成了你們這些人,你們這些貪官污吏、鄉紳奸商、邪門歪道們天經地義魚肉的對象?被你們逼的沒了活路,有一句不滿便是刁民,落草爲寇試圖反抗便是謀逆!哈哈,從來如此,從來如此!”
樑俊一雙眼睛通紅,腦海中又浮現出道路之上野狗啃食屍體,饑民啃食觀音土飲鴆止渴的畫面,整個人像是要爆炸了一般,像是餓狼,像是毒蛇,又像是埋伏在草叢中的餓虎,看着張角一衆,一步步的走向常玉,沉聲道:“以前從來如此是從你們來,今日之後,從來如此,就要從老子這裡來!”